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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提芬•費亞的不完整古典音樂全史〉 - 永若晴

  日常而高雅。這就是其本質。

 

  聽聞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曾經說過:「演奏任何樂器都很簡單。你只需要在恰當的時間觸碰恰當的鍵,樂器便會自行演奏。」某程度上我是同意的。我很清楚自己可以掌握足夠的技巧去駕馭,譬如,一支牧童笛或一部口琴。然而,我完全無法準確拿捏的,是觸摸琴鍵或覆蓋笛孔前後的那些瞬間。那一剎我彷彿聽到:「不僅要演奏,而且要以這樣的形式。」然後聽到: 「還要如此連成樂句。」甚至聽到:「並且要牽引音符,讓人不自覺地想起三個小節前的旋律。」 就是這些片段提醒我,巴赫確實有著巧言如簧的花舌。

 

  希臘人早就知曉這一切。他們有九位繆斯女神(Muses) ,各自司管特定範疇的「繆斯域」 (Mousike) ——意即繆斯的藝術。那涵蓋的不只是音樂與舞蹈,還包括所有藝術、科學以及各種學問。故此,像音樂(Music) 和博物館(Museum) (甚至神秘﹝Mystery﹞)等字詞,其實都是源自於繆斯的藝術創作。我不禁懷疑,是否就是這類知識讓我對音樂領域如斯敬畏。

 

  求學時期的一大遺憾,就是我無法把兩粒音符串連成似是旋律的樂句。一粒音符?好吧,我還是可以弄出一粒不比別人差的音符。老實說,那大概不會太過動聽,雖然偶爾可以吸引到路過的飛禽走獸,但是,那照樣只是一粒音符。往往當我需要把兩粒或以上的音符組成樂句或旋律時,問題才會出現。事實上,那些都是嚴重的問題。所以我習慣默不作聲,置身事外,甚或濫竽充數。

 

  因此,我在還年輕時,便已決定將演奏這回事留給專家,讓他們繼續鑽研。而他們似乎也做得有板有眼。況且,尚有一個音樂領域是我所精通的。我猜,即使我說許多人都認為我早在這方面嶄露頭角,也不算是過份自負。坦白說,由於我在這個音樂領域的表現實在太過傑出,我不只一次認真地考慮過從事相關專業。這個我無容置疑地認為自己達到奧運水準的領域,就是——聆聽。

 

  聆聽古典音樂。我最喜愛的作曲家是莫札特和華格納,但我所聽的曲目遠遠不止於他倆的作品。不過,《唐·喬凡尼》卻是一齣我樂於重覆細味的歌劇,它就像一趟通往未知的難忘旅程,我每次都會有新發現,沿途總有新的風光。華格納的作品亦然。我很早便懂得把他的音樂與那不寒而慄的形象切割看待。理察·華格納完全說不上是和藹可親,他惹人生厭的種族主義及政治觀點,一直都因他的後代與希特勒的友好關係而被染上納粹色彩。但「你要憑他們結的果子認出他們」,華格納的作品盡是反法西斯的體現,到處宣揚著——愛勝於權力。

 

  但我必須指出,讓我噪動沸騰起來的並不限於莫札特和華格納。事實上,每當我在聽那些似是永不休止的現場演奏或偉大作曲家的錄音光碟時,我常常都會反覆思索,究竟我希望成為當中的哪一位。

 

  貝多芬顯然是上述兩位外的最佳人選。雖然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可感觸到的卻是無人能及。貝多芬使我著迷的,再一次是那種「日漸昇華」的概念。試想像一下,貝多芬正在施瓦茲斯帕尼公寓的房間裡。他身後那殘破古舊的格拉夫鋼琴,曾飽受猛烈敲打,竭力試圖被聽見,如今卻已完全崩壞。在他面前那凌亂不堪的桌子上,號筒形助聽器險被寫滿突兀音符的書籍埋葬,賓客卻不得不在書中落筆與他對話。桌上還有些可憐的殘羹剩飯,幾隻破碎的咖啡杯,以及溢瀉的蠟液——事實上,這裡看起來更像一個學生的臥室,而不是一位名留青史的音樂天才的睡房。每日如是,骯髒汙穢。卻又超凡脫俗。

 

  偶爾,我內心的英國小男孩也會把自己當作是艾爾加。當然他現在已不再是吳下阿四。呃,我的意思是阿蒙——抱歉,一時口誤。我曾經看過一張艾爾加和他的妻子愛麗絲站在避暑別墅外的照片。艾爾加在前門右側,頭戴鴨舌帽,雙手抱胸的架勢就像個不耐煩的父親。愛麗絲微側著頭,似乎在門柱旁邊晃蕩。這張照片散發著莫名的魅力,讓我覺得我會喜愛這種生活。父親是當地琴行店主這背景也相當吸引。自《莫克與敏迪》啟播後,琴行便取代了糖果屋成為我成年後「十大夢寐以求工作地點」的第一位。而他創作《謎語變奏曲》 的方式亦讓天性調皮的我深陷其中。他不僅在樂章中藏匿好友的身影,還一併把旋律的起源隱瞞。對,就是艾爾加。我甘願成為他。

 

  柴可夫斯基。我多希望能經歷他所經歷的一切。我嘗試想像柴可夫斯基在1893年於劍橋大學獲頒授榮譽學位的畫面。由於這裡是我從學生時代便非常熟悉的地方,單是設想他在劍橋的街道上流連,或是踏向唐寧學院西樓宿舍的歸途,已足以讓我有微妙的感覺。這位創作了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小提琴協奏曲、《天鵝湖》、《胡桃夾子》和《睡美人》的偉大音樂家,說不定曾輕鬆自若地穿梭攝政街,觀看長篙搖曳,低聲哼唱剛構想好的一小段《悲愴》交響曲。但使我對他這次來訪印象深刻的還有以下幾點。其一,他並不是唯一在六月的典禮上獲得殊榮的作曲家——他有一班好夥伴。聖桑和布魯赫同樣獲頒學位,三人還在前一晚合辦了一場小型音樂會。試想像一下那光景。此外,那是1893年的六月。在離開劍橋幾個月內,柴可夫斯基喝了一杯自來水後,因染上霍亂而一命嗚呼。

 

  布拉姆斯——一位值得我敬佩的男人。每天早上五時,他都會在租住的小屋內,喝一杯濃郁的即磨咖啡來展開新的一日。實際上,他並不容許其他人為他沖泡咖啡,只因為別人弄的都不夠濃烈。之後,他會安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優質的雪茄,細味著他那濃郁的黑咖啡。這就是他選擇的早晨儀式。在晚年時,儘管他已透過音樂創作變得非常富有,他仍然租住在同一地方,依舊享受著清晨五點鐘的咖啡和雪茄。你看,從日常生活中孕育出的天籟之音。

 

  最後談到的是韓德爾。他使我興奮的並不是他的才華,也不是他扣人心弦的樂譜,而是一些在巴洛克作曲家中相當罕見的特質——他的胃口。擁有雙重國籍的韓德爾,似乎可同時填飽體內的英國人及德國人。這是個街知巷聞的故事。他走進一家英式小酒館,找來一張四人檯。他向服裝員點的四份饕餮大餐,轉眼間便送達桌前。 「你的客人甚麼時候才到?」 女待應問。「甚麼客人?」 韓德爾咕噥。「別管我,快點放下食物就好。」 說罷他便立刻開始狼吞虎嚥,同時消滅四份佳餚。這就是我想傾耳細聽的作曲家——真實、日常,卻能創作出超凡脫俗的高雅音樂。

 

史提芬·費亞《史提芬·費亞的不完整古典音樂全史》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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