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在棕櫚之地〉 - 鄭芷菁
潮安很老了,我從大陸坐船去看望他的時候,他躺在曬了木瓜幹的團蒲上,眼神已認不清我青澀的臉龐。
潮安與我是相處多年的叔侄兒,當年我被送到峴港,是他千里迢迢從南城的村莊將我認返來,與他的髮妻悉心地照料我長大。
十幾年前,潮安擁有一片屬於他的棕櫚園,南莊的村民依靠割油膠為生。在我靛藍色的記憶裏,潮安曾經艱難地開著拖拉機,帶我去過那片高大而茂密的莊林。從村口牌樓出發,夏日的嗚蜩在我倆的耳邊從未停止它沉悶的發音部,路過的泥溪孕育了一些我認不清的「半日花」,高遠的綠谷地披上了久而沉澱的山色。那樣的南莊,並沒有過多展現它的清新與淡美,也不比當年在電視機上播放的〈青木瓜之味〉;我貧瘠的大腦裝著的是南莊灰撲撲的濕土壤。
潮安的腿和他人有些不太一樣,他很早以前就失去了他小腿和腳趾的骨骼,截肢的痕跡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痛苦,加之他常年居住於此,又不愛多話,附近的原住民都對他敬而遠之,割棕櫚油的時候,他總是獨自將自己的黑色長褲打成死結,半頹在他略顯空檔的下半身,殘有槍繭的一對老手帶上手套,快而准狠地找到樹脂的血脈,就好似多年前他拿起槍桿對準對方士兵的命門一樣,毫不猶豫地割下帶有年歲的樹皮。
一滴,兩滴,三滴。我抬頭尋他時,潮安就這樣坐在與棕櫚同高的位置,其背影遮擋了烈日的亂麻。潮安默默地看著不那麼濁白的樹油緩慢流底至發鏽的桶裏。明明是這麼平常的一幕,我卻多愁善感,對他等待棕櫚油的行為哭泣出聲。
“哭什麼呢?來,小妹丁要多笑一笑,以後才能漂亮長大。”他每次下來和我說,如他現今看不清我的面容一樣,我紅到發腫的豆豆眼也經常看不見他眼裏的神色,只記得他那雙粗糙的手,在我臉上不甚熟練地抹掉眼淚的觸感。
日復一日,當我吊腳二樓的房間開始出現被雨水啄出的裂痕時,潮安便在門前移植了幾株稚嫩的棕櫚樹苗。
“等你再大些,棕櫚就可以變得很高,樹葉會遮住半個窗口,到時候你再到這兒來,你的房間就不會又曬又熱了。”潮安抓住潮安妻給我頭上紮的小毛編,搖了搖它高興地說道。
而我卻極不開心,對潮安鬧起了脾氣,我知潮安在那場動盪的暴亂中與他的兩個兒子天人永別。這麼些年月的相依為命,我與他和他的妻子早為一體,我想要在這裏長出我的芽,更想考到大學,然後接他們到河內,為他們斟茶倒水,給他們頤養天年。但我還沒有根植於這裏,潮安就要活生生挖掉我藏在南莊地底的根了。
「你不是這裏的人,你只是在南莊長大,你要回到你該返的地方去。」
我每次鬧脾氣,潮安都會這麼說,語氣也無劇烈的起伏,看他不顯露於山水的臉色,我想到了那條在棕櫚園附近抓過泥鰍的濕流,平靜無波,正如潮安對我的耐性。
那你呢?
我說。
你要去哪裏?
你和我身上流著相似的血,我的阿爸是你的兄弟,我的阿爺是你的老父,我的哥哥是你的兒子。我們姓同樣的姓,我同你的名記在同一本宗譜上,你教我同樣的音節,你和我住在這裏,你不應該和我一起去同樣的地方嗎?
「不一樣。」潮安仍然搖搖頭。
我娶的老婆是芽莊的女子,我的口味和你不同,你鐘意靚湯的清淡,我多食牛肉米粉的鮮辣,小米椒和青檸的放入系我不可以割捨的美味。我曾代表這裏入伍,用槍指著我以前的同伴,我的戶籍上在這裏,我有其他的名字。
改不了。
潮安答。
我早是這裏的人了。
我的眼睛再次變得紅腫起來,那年我十四,這次他沒有再為我抹掉臉上的鹹淚。
上了中學,南莊有一部分土地被當地鎮府低價買去開發,潮安失去了他一大半的棕櫚,恰逢潮安妻患病,於是我四周圍打散工,潮安去其他人的棕櫚園幫手割油。就從那時起,我很難再去到潮安的棕櫚園,也逐漸忘記了它曾在我腦裏最初的顏色。
我細說我當時的人生就好似保寧的〈戰爭哀歌〉,因為潮安對我說的話,我越來越發覺自己的處境與裏面男主的性格同走一路。但潮安不知我的心思,他只是盡他所有,為我安置在一個相對舒適的環境。
我仍然記住了每當我晚回到來,客廳的桌上都有一碗用老優酪乳做成的奶塊,冰箱塞滿了切好的椒鹽芒果和龍宮果,我把它們端到我房間的書臺上,桌面有些細灰的鐵皮風扇軲轆軲轆哼叫著,大門的棕櫚當時已到了花期,小而黃綠色的孩花細細密密地擠在一起,低垂下來的穗葉是打碎我虛幻想法的存在,我的叉子插在奶白色的老優酪乳塊上,冷色的舊月亮終於起身了,婆娑的樹影沙沙風地起來,落在了我碟上掉落的果肉。
我在新世紀患有的青春病終於還是被連根拔起,我就此趴在棕櫚做成的膠床,心理上隱隱不安的情緒隨頭頂上轉動的黃紙風鈴消散。臺面的收音機有時播著越南的民歌,有時又聽到08年紅遍大陸的〈美麗女人〉。我眯眼看窗外的一半花影,用自己的幻想給花影帶上新的花味,最終我緩緩閉上眼,卻夢見了小時候我在阿爸阿媽身邊,以及樓下公園的那兩棵和棕櫚相似的椰子樹。
我瞌睡的夢核是五歲時在椰樹旁的拱門牌和樓下公園緩慢搖盪的的海盜船,我在不甚看清的人臉裏聽見公園廣播中失真的滋滋聲。馬路對面是1997年裝好的大圓球天文臺,沒有南莊流過的灰色雲骨朵兒,也沒有峴港那裝著深藍玻璃的黑白調老房子,只有久久難以忘懷的椰灣小魚排,以及酒釅春濃時,在公園天文臺敲響的戌子吉祥鐘。
我似乎明白,潮安讓我離開這裏的念頭。
……
重新躺回六七年前的棕櫚膠床,我像是沒有了幾年前在這裏呆過的熟悉感。潮安講我講得不錯,他口中養育過我們的地方把我養得很好,在我回去大陸後並沒有出現不適,相反,我在那裏過得非常不錯。
潮安換了個地方休息,他坐在那張破舊的輪椅上,輪椅吱呀著混亂了收音機裏英歌的美聲,這是當年我返去時他從我二樓的房間拿下來的,直到後來潮安妻離世,他也沒有換掉這部老舊的伯龍牌收音機。
仍是六年前的舊月亮蘇醒在這個悶熱的地方,我推著潮安想到附近的街市散熱。途徑潮安曾經的棕櫚園,這個旅遊化的地方最終還是種上了新的觀賞棕櫚,我像多年以前,習慣性抬頭看那些樹影,結果發現它們已不似當年,早多了很多圓滑的棕櫚果。
我仍是感傷的哭出聲來,潮安看不見我,只是象徵性摸了摸我的衣袖,當我重新推他上街時,才發現他龍舌花般的眼上,也佈滿了很多風乾的眼淚。
我問潮安,潮安,你是捨不得你的棕櫚樹嗎?
潮安答我,我只是念到當年樓下花園的椰樹。
潮安。我拉住他的手,又問他:你曾經告訴過我的,現在你已不是南莊人嗎?
他答道:我只想在有棕櫚的地方醒過來,這樣我就能作到周圍是椰樹的夢了。
集市上到處都是黃黃黑黑的人在水船上賣果,這裏不會用支付寶,於是我跨過木紋碼頭,用越南盾買下一袋開了封的棕櫚果肉喂給他食。
我把潮安推到了鄰居家的棕櫚林,他保持了這個姿勢一直不動,眼睛已然有些睜不開了。六年前的舊月亮已在一陣黑雲的變裝下化為今日的新上弦,我蹲下身來,把手上阿爸給我的玉佛珠讓他握到手裏,我的手包著他憔悴的指頭,我聽見自己低聲對他說。
「睡吧,潮安。」
明天一早,你就能醒在滿是棕櫚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