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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樓下〉 - 林晨韻

1

  T大醫院的一樓是門診部,後方設有急診。二樓和三樓是病房,兩樓之間隔著兩段樓梯和一道上鎖的鐵門。樓梯是洋灰鋪上碎石堆砌而成,共二十階──我如此篤定,只因多少個夜深人靜裡我把這二十步石階一遍遍踩得咯咯作響。

 

  倒也不是醫院窮酸得裝不起電梯,實在是因為在這裡工作多年,早已深諳醫院裡「越急越等不到電梯」的鐵律。而這駕輕就熟的二十階,每一階都曾是血淚的跬步,在行醫歲月裡積累而成千里之行——我曾在這裡拖著因蜂窩組織炎腫脹的腿和39度高燒的身體下樓去催急性病人的驗血報告,也曾在通報系統響起「Code Blue」的時候三步並作兩步沖上樓去支援心臟驟停的病人的搶救。

 

  然而在這個剛結束交班的傍晚──這是值班醫師稍作喘息的瞬間,樓梯間是平靜的,沒有匆匆的腳步,沒有焦灼的神情,醫師們在這時候擦肩也有片刻寒暄(或聊八卦)的時間。

 

  「他又進來了,」三樓值班的學姐剛從急診收了住院的病人,正巧在二樓的樓梯口碰上剛要下樓的我,便悄聲對我說。

 

  我點點頭。「他」是誰,仿佛是兩樓之間的暗號,我們都心照不宣。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T大語言中心的104教室,我們曾一起上了一學期的大一選修語文課。當時我在關於志願的作業裡引用了史鐵生的名句──「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去走你的夜路」,被教授點名在課堂上念了出來。

 

  課間休息時,坐在前排的他轉身問我:「你喜歡看史鐵生?」

 

  我坦言我對史鐵生的作品認識不多,只是對那一句印象深刻。

 

  「可你引用得不妥,那一句原話指的是愛情──『你要愛就要像一個癡情的戀人那樣去愛,像一個忘死的夢者那樣去愛,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去走你的夜路。』」

 

  我訝異他竟然記得一字不漏,有些不服氣地辯駁道:「愛情之道尚且如此,人生的路也該如是,不是麼?」

 

  他聳聳肩表示默認,並不打算就此糾纏。

 

  「你也看過《病隙碎筆》?」──否則如何能對那一段話如此熟稔。

 

  「看過。比起那句,我更喜歡他對於浪與水的描述──『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信念,是水的欲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他說這句話的眼神和語氣,我至今琢磨不透。說不清那是嚮往還是不屑,我總覺得他鏡片後方是一雙看透世俗的眼睛,疲憊得驚不起一絲波瀾。

 

2

 

  所謂交班,是病房裡的醫師在下班前把各自負責的病人交予當日值班醫師的日行儀式,醫師們圍成一圈,于日落時虔誠誦念著病人病況的巨細靡遺──

 

  「二樓一號房, 1號床 XXX,79歲男性,有糖尿病和高血壓,心衰竭 Class III,因心源性肺積水入院,目前使用CPAP,已給IV利尿劑,血氧暫時能維持在96%左右。夜裡病人如果有喘,血氧變差或出現酸中毒症狀,考慮插管送ICU。」

  「二樓一號房,2號床 YYY,83歲男性,有高血壓,是肝硬化晚期,因為腹水入院。今天做腹腔穿刺,一天下來已經抽出4.2公升腹水,正在補IF albumin。目前vital signs都還穩定。另外,病人已經簽署DNR(放棄急救同意書)。」

  「二樓二號房,1號床……」

  「二樓二號房,2號床……」

 

  滿紙密密麻麻的交班筆記是護命的符讖,沉甸甸地壓在我白袍左邊的口袋,那是病人的苦痛、家屬的冀盼、生老病死的流轉累迭出來的生命的重量。我想,或許我該到樓上去看看。

 

  那一學期的語文課後,我和他鮮少交談。我們雖然是同一科系,卻像是不同品種的魚,在一百多人的大班裡泅遊在各自的魚群之中,即使洄路相交也不過點頭招呼,再無其他。交情稀薄如此,以至於後來他中途退學,我也不曾察覺,還是隔了一個月從他的舍友那裡聽說的。我並不知曉他退學的具體原因,只是耳聞他學習壓力大,為此經常失眠。他的舍友與他同一所中學,說他從小過目不忘,所以父母對他期望甚高,一戶農民人家不惜砸鍋賣鐵把孩子送到名牌私立學校,只盼養出一個杏林妙手衣錦還鄉,光耀門楣。

 

  我想起了那一年的語文課,他覆誦史鐵生筆下的浪與水。他或許本是那水,被周遭的欲望推著使勁往上攀爬,去做那逐日的浪。只不過浪日夜奔騰,大抵也有撞上高崖的時候,也有渴望風平浪靜的時候。


 

3

 

  再次遇見他的時候,我已是實習醫師,正在急診當值。

 

  說起實習,那大概是醫學生最艱辛的一年。在醫院見習的時候,我們只是從旁觀察,充其量當個路障,是凝固在水中央尷尬的磐石,在靜觀病房的湍流飛渡之間慢慢被遄水磨礪成形。但是實習的時光,卻像是被拋入深海,在水底被急流推著磕磕碰碰,抬頭之間偶有日光透水傾灑下微弱的光明,卻有更多的日子被踩到更深的黑暗裡。

 

  那段時日面對過量的工作、失調的作息、同儕的暗鬥、上級的刁難、考核的重壓,我竟有種溺水的錯覺,常在夜裡沒來由的心悸窒息,一場好覺都成了奢望。我再無法鏗鏘如昔地走這條夜路,只因沿途鬼火炎炎,幾近燒幹了心頭的熱情和底氣。

 

  也因此在急診見到他時,我是有些羡慕的。他早早的脫離這片滿是暗礁伏流的海,似乎日子過得還挺順遂,眼神都變得有生氣起來。

 

  他看見我時微微地皺眉,像個詞窮的人在找一個記不起來的字。

 

  我們本就交情寡淡,時隔三四年不曾見面,不記得也是正常。

 

  我擺上一副專業的架勢,開始詢問他今日前來急診的緣由。他說他整日噁心想吐,後腰疼痛,還給我指了背後的痛處。我腦海裡立刻反射性地列出一整排可能的診斷,當下首先要排除的是急性腎盂腎炎,於是在查看他的生命體征暫無異常後,開始問他排尿的情形。

 

  「排尿時沒有疼痛,量也不是很多。」

  「尿液顏色呢?是清澈的還是渾濁的?泡沫多不多?」

  「沒有什麼泡沫,可是尿液是黑色的。」

 

  當時他的答覆是我始料未及。顏色暗到發黑的尿液,無論何種原因都不是小事,且該有其他伴隨症狀可循──面色蒼白、黃疸、肌肉腫痛、腹部絞痛、皮膚上藍黑色斑塊、眼白黑點──他都沒有。他臉色紅潤,神采奕奕,若非眼神少了醫者一貫的冷靜和傲然,此刻的他看上去更適合坐在我的位置。

 

  我待要進一步問診,他突然壓低聲音道:「其實我是中毒了。」

 

  我有些轉不過來,在尋思著是否該請寇里的毒物學老師前來相救,卻聽見他繼續說:「我知道了一些人的秘密,他們要除掉我,在水裡下了毒。」

 

  「那麼你知道是什麼樣的毒嗎?除了黑尿跟噁心,還有其他不適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是什麼毒,他們做得很隱秘。他們一直在監視我,現在也在那邊看著,怕我說出不該說的話。」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外頭等候區站著兩位老者,農民打扮,膚色黝黑,老皮皴皺,頭上灰發綴幾縷白霜,正惶然不安地望向這裡。

 

  我像是遇上了一扇隱秘的門,我可能知道門後是什麼,卻怯於打開去證實。

 

  他繼續滔滔不絕:「我現在在做地質研究,他們背後的集團在月球採礦,被我發現了。他們現在派人來看住我,瞄準時機就要對我下手了。」

 

  診斷呼之欲出,我卻仍在掙扎著試圖用理性的討論去推翻猜想:「可是他們看起來也不像啊,都這麼老了。你之前沒見過他們嗎?」

 

  「他們手段很多的,故意派老人家出手讓我防不勝防,還假扮成我爸媽說是要來照顧我,哼!醫師我告訴你,這個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要趁他們還沒得逞之前揭發他們,你要幫我!」

 

  他的眼裡是一種我未曾見過的狂誕。該是多沉重的磈礧投落他的心底才能壓斷一切理智,讓過去的死水激起這樣的狂瀾。

 

  「好,我會幫你。我先去給你拿些緩解噁心症狀和止疼的藥。」

 

  我強壓下內心的悲郁,踱步到護理站拿起院內機,輕聲對接線員說:「請替我轉三樓精神科的值班醫師,謝謝。」


 

4

 

  梭巡一輪比較棘手的病人,開完遺漏的醫囑,在病例上補齊幾筆處置的記錄,才迎來遲到的飯點——這大抵是所有病房醫師的值班日常。草草用過冷掉的便當,我便又踏上通往三樓的二十步台階。窄窄的樓梯間迴響著嗒嗒的跫音,空空的,像深山佛寺裡敲一段木魚。

 

  醫師的心事總藏在腳步裡,輕重緩急皆是玄機。

 

  那一日將他轉給三樓精神科的學姐後,我在那二十步台階上徘徊良久,鞋底在碎石上拖出刺耳的聲響。我想著那一年語文課間他的眼神,累得再翻不起半點漪淪,而近日鏡中的我,眸裡也蓄著一窪同樣絕望的死水。我被實習的日子扼住了咽喉,任由生命的炙熱被擠出身體,在漆黑的深海裡逐漸被分解再重組成冰冷的浪繼續奔湧前行。

 

  我想著在急診時的他,仿佛窺見了以後的我。

 

  我在那日總算醒悟過來,不再逞強也不再硬撐。我辦了休學給自己片刻自省和喘息的空間,也開始在心理輔導下學習調整自己的心態和步伐。回歸以後,一路走來至如今任職二樓內科的住院醫師,我不再是海底淪溺的暗濤,我已有我的底蘊,我是疾風中翻騰著追逐紅日的浪,卻也是自由寬闊,進退有常的水。


 

5

 

  三樓的樓梯口裝了一道上了電子鎖的鐵閘門,需要掃描員工證方能通行,所以除卻醫院的職員,裡頭的住客皆若囚徒。而我曾經,將舊同學送入了這一方樊籠。我掃完身份解了鎖,老遠就聽到他的聲音響徹回廊:「別煩我,我是公主!」

 

  自那一次的月球採礦陰謀論後,他又斷斷續續入院幾次,蓋因妄想嚴重時有自傷傷人之虞,住在醫院待調整好藥量,病情穩定後才放回家裡休養。他每次的幻覺不盡相同,連帶著他父母的角色也不斷變換,有時是惡人,有時是夥伴,有時是間諜。年邁的老人此刻站在病房門口,宛若城堡的凋兵在守著最後一寸領土。裡頭的公主正興致勃勃地在紙上寫著什麼,筆跡潦草難辨。

 

  我說不清如今見到他的心情,是一種惋惜遺憾,抑或是有一點慶倖──他不用再做浪了,他褪卻了所有的欲望和信念,成為無形的水。他可以是地質學家,是鋼鐵人,是公主,是蛤蟆,是觀音,唯獨不是浪。

 

  可憐他的父母卻是那片海上的礁岩,曾經用自己的身體一遍遍托起滄浪攀上更高的天空,去追更遠的金陽。而今浪死了,留浪沫在礁石身上下一場雪,當年的灰發如今盡成皓白。他們是認得我的,也不過朝我點個頭,再無言語。於是寬慰的話哽在喉頭生生吞下。我不忍再細看老者眼中的悲痛,轉身走出病房便下了樓。身後的鐵閘門「喀嚓」一聲自動鎖上了,裡頭的聲響一併收入籠中。

 

  樓上的世界,一時之間是那麼近又那麼遠。只因曾是一步之遙,如今才能清楚地感知,樓上和樓下之間,我在這條夜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多遠。

 

  二十步的距離很短,興許不用一分鐘就能走完,二十步的距離卻也很長,有人賠進一生的時間也走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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