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 林曉聰
霍：
無端白事寫信畀你，你有怪莫怪。生活其實不過係一堆瑣事，但即使係瑣事我都想搵個人發下噏瘋。堯仔仲細，同佢講佢都唔會明。
估到你實怨，咩寫信要用白話文，要工整得體，要啱格式。你唔好蝦我讀得書少，中學都未讀完就出嚟做。我十幾年冇揸筆，而家係對住部電話逐粒字嘔出嚟，等語音輸入彈返句嘢畀我，我再抄落紙，點都算誠意搭救啦。
知你個衰佬實掛住堯仔多過我。佢嚟緊九月咪升小一嘅，今日派位，咁蹺派咗去對面馬路間聖公會。我上網搵間小學排名，碌到落底先見到。冇所謂啦，細蚊仔，學壞都壞唔得去邊。我貪間嘢就腳，得閒無事，趁佢體育堂落操場，跟埋落街捕一捕佢都仲得。
不過其實都唔到我得閒無事啦。你筆錢，又要交租，又要養我哋兩母子，節衣縮食都燒得七七八八。做咗少奶咁多年，每日都係打理家頭細務，聽下收音機過日辰，原來唔可以噉就一世。我返老本行你實耍手擰頭。噉啦，聽朝扚起心肝，落街睇下邊間地鋪請人。手板眼見功夫，冇理由應付唔到啩？
霞
六月五日
霍：
依四日我大大話話都去咗見十幾間鋪，有零售，又有飲食嘅。我一開口話想返一至五早間，方便第時放工湊仔，好多一聽到已經好行夾唔送，話咩個個師奶都噉揀，我哋邊開到咁多個位。另外有幾間就喺度查家宅，問我之前做盛行，我答家庭主婦，佢又問，噉再之前呢？我話打雜都係落個單，入廚房淥個麵啫，唔洗問咁多下話？兇完佢嗰下已經打定輸數，唔慌會請，但至少條氣順啲。
最後得一間有回音，大寶超市，土瓜灣嗰間，月薪萬二，朝九晚六，休四日，包伙食。我返到去同堯仔講，我聽日開始要返工啦。佢問，爸爸唔係唔畀你返工咩？我咪答，噉依家你老豆唔喺香港吖嘛，我唔搵錢邊有積木買你砌，邊有電話買你睇動畫？佢即刻粒聲唔出。我懷疑個衰仔諗住趁我返工拎部機係噉玩，所以我打算每晚淨係叉一半電，鎖埋個充電器喺櫃，噉樣佢頂櫳玩兩粒鐘就冇電。
跟住我教堯仔用微波爐叮波仔，包裝寫幾分鐘就扭去幾分鐘，聽到叮一聲就再數三百下先拎個飯盒出嚟，包唔燙手。其實食依啲邊夠營養，有得揀我都想掟佢畀親戚湊，黐餐食。可惜我又冇人冇物，淨係得你。
霞
六月九日
霍：
返咗成個禮拜，算不過不失啦。阿頭叫我逐個位試：切肉、上貨、叫賣、收銀，都唔難上手嘅，但就好頻撲，搞到一係前臂酸、一係小腿軟、一係喉嚨乾，返到去都淨係想攤落床瞌天光。估唔到風水輪流轉，舊時瞓低就搵到銀，我仲嫌係辛苦錢，唔識世界。
好彩，苦中仲有一點甜，就係堯仔。佢主動請纓幫我按五分鐘腳。我心諗咁好死？原來係想幫部機叉多陣電，由佢啦。人仔細細，與其話係按，不如話係𢯎痕，啲手指一掂到我膝頭哥摺位我就笑，佢又笑埋一份。啲乳酸佢實按唔走㗎啦，但笑完個人又真係輕返唔少，輕到夠我為佢出去拼搏多一日，然後再多一日。
霞
六月十六日
霍：
琴日負責收銀位靚姐話，見我對腳啲青筋愈爆愈勁，荊棘噉，就推介咗套壓力手袖同壓力襪畀我。今日試着返工，可能未慣，勒到好緊，剁肉嗰時剁一下痛一下，只好死忍爛忍。
七點返到去，天都黑晒，間屋冇着燈。我問堯仔搞咩唔開燈，佢指一指個燈掣，話壞咗。我托住佢隻手指移去天花燈嘅方向，話，唔係掣壞，係燈泡燒完。佢淨係喺度嘻嘻傻笑。我喺雜物箱搵到粒士啤，企上凳換，但我趷高都未摸到盞燈。於是上網搵地圖，見最近有間五金喺牛棚嗰頭，咪行過去買堂梯。我一見個事頭已經當堂打個突，佢左額角一大片紅斑痣，一路延伸上個禿頭頂，仲要啲鋸齒位我認得，係魏生，老相好嚟。我第一次接佢嗰時，問嗰擗係咪癬嚟，係就過主，佢仲一嘢捉住我隻手喺上面捽，問滑嘅點會係癬。我諗住閒閒地都七年前啦，佢仲邊認得我，點知臨找錢佢壓低把聲問，請問你係唔係霞妹？我嚇到即刻低頭，話你點錯相，就急急腳抬堂梯走。
買到返嚟，三扒兩撥就裝好，轉身叫堯仔去撳掣，盞燈即刻光燦燦噉圍住我頭殼頂。我抄你以前句金句，問堯仔，我似唔似天使啊？堯仔同以前一樣，指住我頭頂個光環答，似啊似啊，我又要！我咪索性稱起佢胳肋底擒上梯。佢眼仔睩睩望住盞燈，喺度傻笑。我見佢笑，我又笑。
霞
六月二十日
霍：
咩壓力手袖，無鬼用嘅。琴晚我痛到瞓唔着，摸一摸手臂，腫到伸都伸唔直，拎你床頭櫃支百花油起勢捽，愈捽又愈痛，忍唔住嗌出聲，結果嘈醒埋堯仔。佢喺自己房敲一敲幅間隔牆，問媽咪你咩事啊？我話冇事，你瞓啦。佢唔聽，兜過嚟開門，行近床頭，問，咦，媽咪你做咩瞓喺爸爸嗰邊嘅？
好似都冇話過你知，依幾個月，我一直都瞓咗喺你嗰邊。
我答，多事啦。佢又問，噉你做咩叫啊？媽咪返完工攰，幫自己摙返鬆啲肌肉啫，你返房瞓啦。唔制，媽咪噉我攬陣你吖。堯仔上我原本嗰邊床，黐實我背脊，拎隻手搭住我膊頭。
佢依句說話，將我帶返好遠好遠。
嗰日係星期日下晝。放假特別旺鐘，我塊牌成日反都未反過，送走一件，第二件喺我閂門之前就已經搶閘入房。我𥄫一𥄫出面條走廊，成班麻甩佬喺度虎視眈眈，仲有成六七件，斷估都係排我。閂門，打畀菲姐，叫佢嗱嗱臨拎批新毛巾上嚟，唔夠用。想收線又畀佢閘停，叫我下個客畀走廊睇緊書嗰個四眼佬上先，佢話買你雙鐘。我話，好。
於是做完依件，我開門望向走廊，真係有個四眼佬刨緊書，我指住佢話，菲姐畀你上先喎，點知佢郁都唔郁。我再嗌，撞聾啊？你做唔做㗎？都係唔郁，要隔離啲師兄拍佢膊頭佢先識回魂，即刻收埋本書入背囊，急住行入房。
入到房我仲諗住窒佢幾句，有咩書咁好睇啊？我以為係咸書啦，上得嚟都係一擔擔。點知個男人喺背囊摷返本書出嚟，鹿鼎記，問我有冇睇過。我話電視劇就有。男人好似搵到知音噉，雞啄唔斷，逐個角色品評，我都唔知好嬲定好笑，邊有人自己揼自己波鐘㗎？菲姐都唔知邊度搵咁大條水魚。男人足足講咗成十五分鐘先收口。我問，不如我哋去沖個涼先？我慣手除人地皮帶，男人居然截住，話想自己沖，叫我上床等。我話陪浴包㗎喎先生，男人答唔洗。又過多五分鐘，男人下身包住條浴巾施施然行出嚟，我拍一拍張床話，瞓低先，我幫你捋硬再上套。
你記唔記得你點答？你話，我唔想做，我淨係想攬陣你。
堯仔瞓得好稔，我背住佢偷偷喊咗成晚。究竟點解一個風塵女子，一個唔係嚟嫖嘅客，噉都可以扯得埋，之後你離婚，同我結婚，我哋試足成年先陀到堯仔。發生太多嘢，我唔想好似睇走馬燈噉飛過晒。如果我用成晚都只係回顧咗相識第一日，噉我同你，咪可以沒完沒了。
霞
六月廿一日
霍：
依個零月辭咗兩份工。我都想爭氣啲，但你聽我講。首先係大寶，我主動叫經理調我去收銀長駐，少啲搬搬抬抬冇咁易勞損，經理都肯，但嗰時開始，我就成日縈住班阿姐喺我背後密密斟，嫌我憑咩霸住個筍位，又嫌我手腳慢，條龍打晒蛇餅清唔完。其實我最懷疑係，佢地喺邊度套到料，知道我污糟邋遢。我唔係話睇自己唔起，但啲女人一捉到是非就死咬唔放。我舊時同班姊妹咪又一樣，邊個撞正自己老公畀佢毒打，邊個後樓梯啪針畀便衣扚返差館，講到曉飛噉就當真，係噉。
卒之忍唔住，劈炮，叫會計出糧，啱啱好一個月。收錢嗰刻係踏實嘅，但我事後計過，如果拎舊時嚟比，每個月鐘錢，減房租減菲姐抽佣，都仲係家陣四倍有凸，唔計唔知差咁遠。
抖咗個禮拜又畀我搵到份，養福堂，賣涼茶。今次有得坐，但真係得個坐字。原來得閒到拍烏蠅仲難捱，唔可以瞌着，又唔可以發白日夢住你，費事又笑又喊，成個癲婆噉。最弊係間鋪開正喺大街，個個男人經過，都會䚎一䚎我，但又唔係嚟幫襯。可能大寶嗰時已經係噉，係我忙到根本冇為意啫。佢地愈䚎我就愈心虛。我十八歲出嚟撈，八年，幾千個男人，除咗十零個恩客，你話其餘嘅我仲邊認得？班男人行過拎對眼審我，好似個個都知道啲嘢，個個都係嗰幾千分之一。我又唔係做咗咩傷天害理嘅事，點解噉都唔見得光？
掉返轉，一個男人嫖大半世，上千個女人，佢行出街一樣可以大搖大擺，光明正大，憑咩？
今朝捱唔住，又辭職，連迎新獎金都未夠日數拎。死死氣返到去，堯仔無啦啦問，爸爸叫咩？我問，你噏乜？他話，阿霍，即係乜乜霍？我話，死仔，你係咪連自己姓咩都唔記得。佢諗咗諗，先識笑，啊，係霍乜乜。我話你響你老豆全朵有咩用，佢話，霍乜朵話？我行過去，佢揭緊學校預早寄嚟嗰本手冊，底頁要填緊急聯絡人。我幫佢刪走父親嗰欄，話，落我名就夠。點都好過落埋你名，但家長日、運動會唔見人影，畀老師問長問短，要大話冚大話。
霞
七月廿三日
霍：
依一封，我諗咗好耐先寫比你。好忐忑，驚你嬲驚你鬧，但兩公婆我唔忍心隱瞞，愈瞞就愈對你唔住，寧願一五一十話你知。
我以為生活有得揀，但其實可以揀嘅，好少好少。生活迫到我剩兩條路，一係拎綜援，一係拋返個身出嚟做。我行得走得，唔想咬老綜，靠六千蚊養堯仔。
記唔記得我舊時問過你，點解個個姊妹都要拿屎上身，一係幫屋企人冚債，一係養老公鋪毒癮？原來到頭來，個個都身不由己，我都唔例外。
今朝我摷返菲姐個電話，打過去，喂，對面有把女人聲喂返轉頭，粗粗魯魯，唔似菲姐。我心諗，轉電話一係避債、一係升埋仙，但打到嚟咪搏下，問佢識唔識菲姐，佢哦咗聲話等等，隔一陣又有聲喂，今次陰聲細氣，終於同菲姐相認。問候咗佢幾句，原來上年又衰同一瓣，咩依賴他人賣淫，個底花成噉，求情都嘥氣，最後判一年，大欖泊正。點知喺倉同個男人婆撻着，臨老先出櫃，坐完仲搬埋一齊住，家陣金盆洗手，話檔嘢搵咗個同鄉萍姐頂讓，叫我自己打去。
萍姐好快喺砵蘭街搵到吉房，親自帶我上樓。個格局同以前一樣，都係劏房，一開六，閘口放香蕉燒酒拜土地，唯一係多咗個雞頭住左邊尾房，負責睇場，安全好多。我入房掃一掃塵，化個淡妝，換條裙仔，出去拜兩拜，就反牌開工。
我天真到，諗住限自己每日接幾多個客，接夠就返歸湊仔，我嚟搵兩餐又唔係求發達，冇必要做到自己殘。點估到，我等足成日都冇開齋。班男人鐘就識撳，開門𥄫完我一輪，問埋價都唔入，話再睇睇。我喺房啤實部閉路，佢地撳晒五間，最尾多數都係入雞頭對面嗰間。我忍唔住問雞頭，喂你對面何方神聖，佢仲笑口噬噬，話係後生泰妹，自己都試咗鐘，掂㗎。以前依行得北妹搶飯碗，家下嚟埋泰妹，我又已經唔係年輕貌美，可以點爭？佢地後生過我，佢地永遠都後生過我。
霞
八月二日
霍：
今朝都仲係冇起色。個紅牌泰妹，我襯佢出房拜神趁機撞一撞佢。佢個樣，得對眼靚，睫毛長長，但顴骨太高，又一字眉，再掃落去，心口硬繃繃嘅，一睇就知僭建，話唔埋係仔嚟嘅。噉都做到紅牌，咩世界。
坐到兩點，終於上到頭鐘。係五金鋪魏生。佢開門見到我都呆一呆，話，係你。我答，係我。入到房佢又問，你老公知唔知？我問返佢，噉你老婆又知唔知？原來佢咁多年都仲搵緊食。依味野真係同賭一樣，心癮嚟，搣唔甩。大家老相好，都唔洗點破冰，規規矩矩，好快完事。我見未夠鐘又傾咗陣近況，少不免都講起堯仔。佢臨走塞咗貼士畀我，話下禮拜再嚟。我一時間唔知開心唔開心好，驚佢見我慘先話幫襯，施捨我噉話。我接受唔到依家淨係可以賣可憐賣情懷。
但係我又想佢嚟多幾轉。再搵唔到食，萍姐都嫌我阻埞，到時掟我落去做企街就大鑊。我唔可以拋頭露面，跨唔跨區都係一樣。等陣撞正你嗰邊啲親戚，一傳十十傳百，我仲點拖堯仔返放學。
定係話，當生活迫到我行依一步嘅時候，已經唔到我有所謂，冇得擰歪面反抗，只可以見步行步？或者會唔會，其實條路由我揀第一步，入行接第一個客，就已經鋪好，理所當然？
返到去，堯仔拎住一疊紙喺飯枱睇，我挨埋去望，全部都係我啲字。佢喺屋企擒高擒低，居然搵到我擺信嘅月餅盒。佢問我，點解郵差叔叔冇寄畀爸爸嘅？係咪你唔記得貼郵票？我即刻搶返疊信，喝佢去沖涼。好彩用廣東話寫，堆字佢應該更加睇唔明。我順日子排返好疊信，六月到八月，望一望日曆，原來今晚咁啱鬼門開。與其再搵個盒收埋你啲信，不如等陣就落樓下借個金爐，將依幾個月嘅說話，連埋元寶同觀音衣，燒畀你。你慢慢讀。
霞
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