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角蛙〉 - 譚嘉琪
前年,家裡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會說,是因為委內瑞拉經濟崩塌,導致家裡財政出問題,但父母更樂意聽到是因為想團聚才決定移居香港。一直依靠石油獲取大量外匯的委國,隨著國際原油價格下降而一度陷入財政不穩。查偉斯總統去世後,委內瑞拉似乎可以從新總統獲得一番新景象,卻對解決各種槍擊事件非法交易一籌莫展。父親的生意倒是如常,只是孜孜矻矻換來的酬勞變成不斷貶值的鈔票。
得知父母要從委國移居香港,我是抗拒的。畢竟,我早已習慣沒有他們的十四年零五個月。還記得久別重逢的那一天,接機大堂充滿溫馨的歡聚聲,有孩子逆線奔向迎面來的外籍人,也有遠距相認的男女。看見父母的那一刻,我主動揮手,又遲疑了一下,生怕認錯。我們的見面,沒有激動流淚,也沒有深情的擁抱,一切都那麼尷尬和陌生。過去沒有父母的生活,都能以平淡和習慣來概括。家裡沒有養可愛調皮的家貓,也沒有使人刺激著迷的遊戲機,只有偶爾獲發監護人的准許證,步進教會的團契和學校的童軍活動,代替了本應是天倫敘樂的週末。
當小時候求之不得的願望,實實在在地實現,我恍惚成了一根不能燃點的火柴,無動於衷。同居不久,父親從互聯網上搜索了幾張圖片給我看,說要養四隻身形矮胖、嘴巴很大的、皮膚像長滿疣粒般令人卻步的角蛙。那時候,我沒有問為什麼,更沒想過這兩棲爬行動物會進駐我的生活。每逢茶餘飯後,父親和弟弟從蛙的食物種類,談到如何佈置乾濕分離的住所,把蛙的話題談得越來越詳細時,甚少投入討論的我才意識到家裡即將有幾位新成員。
與角蛙初次見面,是一場跼蹐不安的心理戰。我踏入家門,看見一個全新的透明箱子撂在鞋櫃上面,還有目不別視的弟弟忙於打理籠子裡的「傢俬」,把人造草坪和洞穴安放其中。我踞於客廳中,遠遠察看任何動靜。「喺邊度?」我甚提防那大嘴動物、眼角突起成角狀的蛙。父親在籠子深處抱出的兩隻蛙,一綠一橘,在父親手中猛力地踢起雙腿掙扎。我與牠們對視著、沉默著,又不禁因牠們身上像細胞皸裂的斑紋和凹凸不平的皮膚,蹙緊眉頭。
「你要唔要掂吓佢哋?」父親期待著我的回答。
「唔要。」
我厭倦這熟悉的陌生感,多麼渴望我們彼此不打擾各自的領土,保持著亞洲與南美的距離。
「佢哋嘅品種係南美角蛙,細細粒,似足你細個。」母親總喜歡提起分離之前的回憶,那些十多年前在委內瑞拉的家庭日,那些只有幾年的圓滿時光,也是我從沒有忘記的美好片段。記得小學二年級那年,父母急要我回委國辦理身分證。由於奶奶要照顧行動不便的爺爺,家人托航空公司的兒童託管服務,把我由香港運到南美洲。
本以為自己能毫不保留迎接重遊舊地的喜悅,卻低估了這趟孤獨機程的時長。登機後,我被安排到鄰近員工休息的座位。機艙服務員各有各忙,有檢查機上座位的、也有把一盒盒飯塞進櫃裡的,偶爾還會逗我玩便繼續忙。我靜坐一角,從背包拿出奶奶給我準備的餅乾,邊吃邊看服務員由準備餐點到整理機艙環境,再忙於迎接乘客,霎時被他們一心多用的景象拋開了心中恐懼。然而,短暫的好奇將無法抵禦渴望立即到達父母懷裡的情緒。
到達法蘭克福機場後,我踽踽向兒童室走去,機組人員說要等六小時轉機。兒童室是個寬敞的遊樂場,足球機和玩偶無一不吸引所有小朋友,但都無法分散我的注意,我躺在坐墊上,屈出蛙腿般的形狀抱身而哭,漫長的等候逐漸把我送進絕望的深淵。衣袖濕透得恍如濕漉漉的泡在水池裡的角蛙, 眼眶溢出的濁流從沒止住。一位身穿制服的姐姐走到我面前,用她的電話撥給母親,大家都在安慰我,說很快就會到。那長達32小時的長途機在淚流滿面下終究捱過。在機場看見父母那刻,我奮不顧身地奔湧到母親懷裡,擁抱熟悉的味道,再次啟動淚腺的開關。
蛙或許不會掉淚,但我們都一樣害怕陌生。四隻蛙起初的身形和斑紋都極度相似,導致連性別都難以分辨,只能透過觀察牠們的行為,了解其喜好。兩隻綠色稱得上是懂得享受的蛙,偶爾會跳進小水塘裡泡一會兒,再躺臥在葉下享受一個下午。其餘兩隻橘色則可謂「大胃王」,牠們從不挑吃,而且特別喜歡吃活生生的蟲,擁有驚人的食量,每次至少餵四至五條掙扎蠕動的麥皮蟲,吃得又猛又急。不過,四隻蛙絕大部分時間都喜歡躲在陰暗處,尤其是剛加入我們家的首兩個月,總是要從小洞裡抱出來才能投餵。眼見牠們竭盡全力在不熟悉的環境掙扎,吃飽還要費勁躲在陰暗的角落,是叫人多加幾分同情。也許我們都需要一段適應期,去接納陌生的恐懼與變化。
小四那年,父親在委國華人會館經營了一個小型的汽車中介公司,家裡的生活有了好轉。有次在香港時間的週六晚上,收到父親早上醒來的視頻通話,網絡連載一會兒,便彈出了一個從沒見過的背景。
「Anabel。」
「爸爸早晨。」
「¿Estás listo para dormir?(準備訓覺未啊?)」
「差唔多啦,你依家係邊啊?」
「Estoy en nuestra nueva casa, déjame mostrarte todo.(喺我哋新屋啊,帶你參觀吓。)」畫面開始移動。
「¡Mira! Aquí está tu habitación, con tu gran armario y sofá favoritos.(呢度係你間房,你唔係一直想間房有沙發同大衣櫃咩?你睇吓……)」一間夢寐以求的睡房出現在手機屏幕。
「呢間喺我間房?比舊屋大好多!」我著急地說。
「Cuando vuelvas, definitivamente te gustará. (當然,等你返嚟,肯定鍾意。)」父親說。
然而,屏幕上再豪華的裝潢都不屬於我。父母總順口吐出「為我著想」四字,說與其要在委內瑞拉長大成為一位「鬼妹」,倒不如讓我好好地學中文。只是,我甚少能在我的童年裡找出他們的身影。除了六歲以前的記憶,我對「父母」一詞的概念,跟角蛙的皮膚一樣粗糙。而這一刻,角蛙跟我又恍如一個空瓶,等待被新生活再次填滿。
十多年流失,生活重新開始。他們在國外生活多年,難免不習慣香港的所有。母親以往習慣在超市購買至少三星期的食糧,因為超市離家有一小時車程。移港後,還是會依舊把日用品以一箱作單位購入,將狹小的家變成堆滿貨物的貨倉。他們常叨嘮委國因政治腐敗而被逼停止的火車興建工程,使週末老是留在北部阿拉瓜州這個小埠。那裡的巴士亦從不提供冷氣和關門,不管車上有多擠逼,車上有多少人違規地站在車外,司機也只會視若無睹地繼續行駛。相比現在四通八達的香港,他們便會為我回港生活而感到無比自豪。然而,縱使這些對已居港數十年的我來說稱得上奇怪,這容許我重新認識父母的過去和現在。
養蛙的半年,蛙的生長速度快得眨眼就過。四隻蛙如手心掌般大,身形也逐漸明顯,三隻身形弧度清晰且輪廓較深的為雄性;剩下一隻身形臃腫便是雌性。父母移港將近三年,家裡總算是過著被延遲了十多年的相聚日子。這失而復得的感覺,來得如此唐突和赤裸,或許我會不知所措地恐懼面對曾經和將來的陌生感,但我肯定幸福再次敲了我家的門。擁有角蛙的每個週末,家裡大部分話題離不開要在哪裡買麥皮蟲和泥鰍,又會搜索收集蛙冀的好工具等等。每當看見牠們,我便會不自覺地皺著眉頭,不敢有任何身體接觸,但每隔一段時間,偶爾地,我還是走近箱子,俯瞰蛙兒赤腳跳出水池,濕淥淥的身軀攀爬在陡峭的草坪。我從不拜訪打擾,因為牠們差一點就要戰勝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