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空方櫃中的位置〉 - 蔣紫晶
「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將永生。」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一
人們常說生命的一半時間拿來犯錯,另一半時間用來證明之前的錯誤。在我們回顧自己一生的時候,就像置身於一條漫長的回廊,孩提時代無知歡快的笑聲,到了回廊盡頭,聽起來則像極了自嘲聲在反復回蕩——阿赫裏曼[1]總是以人們意想不到的面孔出現,有時是你們的,有時是我自己的。
那麼,當一個人犯錯的時間是一個夜晚,而餘生是無窮無盡的時候呢?那個夜晚和漫漫餘生相比,短暫得近乎消失,這就像一出生就承擔了另一個人的錯誤,一踏進回廊就聽見另一個人的嘲笑——而那個人在盡力模仿我的聲音。
我出生在王都泰西封附近的一個小鎮,那時我們稱自己的國家為埃爾埃蘭,也就是後人所說的薩珊波斯王朝。父親是地毯商人,兼事香料和寶石營生。母親則來自北邊的一個村落,在我還未記事時,死於第二個孩子的生產。我們家離火祠不遠,門外有幾棵灰撲撲的柏樹,和許多虛情假意的石柱。很小,我便學會了熟練使用帕提亞語和缽羅缽語,並學會了阿拉伯語的讀和寫。我學會了辨認秤上的刻度,並猜測他人心上的刻度,但仍對貿易興致缺缺,只熱衷於在樹皮紙或莎草紙上臨摹手抄本上或金屬飾品上的帕利文書法字體。在父親命我記錄貨品和顧客的名字時,我故意將那些文字反反復複練習,以拖延下一項苦差事的到來,長此以往,竟可以偽作大師手筆。那是棕櫚汁液、樹脂或動物膽汁的足跡,每一個阿拉米字母的長尾都向空白深處肆意攫取時間,在黯淡無光的童年底部,進行著熠熠生輝的逃亡。幾枚生銹的銅幣閒置在桌上,正面鑄有末代國王葉茲格德三世的半身像,我的狡計除他之外,無人見證。
然而,有一件最為基本的事情,我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我不明白,為什麼在遇見別人的時候,需要稱呼他們以表示禮貌,並且在被叫到自己名字的時候,要應答他們以表尊敬。為了改掉這個毛病,父親會讓我直視那面有藤蔓裝飾的銅鏡,想像鏡子裏的人不是一個緊抿雙唇的瘦小男孩,而是迎面走來顧客或其他熟人,並練習響亮叫出他們的稱呼。就這樣,我的聲音在穿堂風中撒下他們的名字,幾乎和在紙上寫的遍數相等了。有意無意,我的聲音開始含著哭腔,一邊答應再也不忘記喊人,一邊玩味般舔舐唇角鹹津津的淚水,父親這才讓我停下來。
事與願違的是,我非但養成稱呼他人的習慣,反而養成了在出門之前,環顧街道是否有熟人的習慣。走在半路上,遠遠看到似曾相識的身形和麵孔,也會刻意放緩腳步,在避無可避的時候,盡可能顯得自然地掉頭。可惜我再也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了,漫長歲月過去,從前是我在躲他們,如今成了他們在躲我。
關於最初幾年,值得一提的總共也就這兩件事,恰好也是我最愛的和最怕的。一個變幻莫測的黃昏把它們關在了一起。那天,我在出門玩耍的時候,遠遠看見歸來的父親,便轉身躲在石柱後面。他左手提著的一籃石榴,在輕擦而過時,用紅澄澄的目光打量著我鬼祟的身影。直到父親走遠,我仍然用汗涔涔的指腹摩挲著手鐲上的銘文。這些我苦心臨摹的小東西,在另一個國度裏自在翻著筋斗,那裏沒有縱橫的街道,不必憂心有誰向它們迎面走來。生平第一次,我不是向全能的瑪茲達神[2],而是向那些藏汙納垢的刻字祈禱,祈禱我也能成為它們之中的一員,祈禱我也能如同我手上的汗漬那樣,遁逃進那片坑坑窪窪的金色無限。
二
我愛上我的妻子芙萊什塔並非像人們所以為的那樣,是由於她妍麗的形貌,或是由於她的織毯所締造的奇跡。在十歲的一場高燒中,她聽見傳令天使索魯什對她耳語,命她在痊癒後用各色的織線代自己履行職責,為馬茲達神護持它美好的造物。她用金銀絲織成花朵,翠綠的寶石製作葉片,然後把毯子蓋在一角被焚毀的花圃上,灰燼便複生為花叢。她用絲綢和羊毛互織成弦琴圖案的掛毯,在聾子面前,用簪子朝琴弦的紋飾中一劃,旁人只聽見了經緯線迸裂的聲響,而那可憐人立刻如聞天籟般,淚眼簌簌,從此複聰。
然而大多數時候,她仿佛有意節制這樣的靈光,默默織著市面上的暢銷圖案,別人也沒有覺得她有什麼不凡處。如果不是因為她後來織出了那條能使人永生的靛藍色的毯子,我大概也永遠沒有機會像那個聾子一樣淚流滿面。
我的愛慕之情,始於我和她之間不打招呼的會面。芙萊什塔的家裏是我父親的供貨商。大門朝南,房檐是灰泥斜拱。他們家的花園內有一條花草夾道的漫步道,種滿了玫瑰和葡萄藤。小道盡頭是一個水池,當時,我們仿佛約好一般,久久盯住水面上回旋的枯葉,在抬頭時才驚覺對方的佇立。她沒有向我問好,也沒有問我的身份和名姓。只是,不知不覺間,我們開始一同在花園裏繞著遠路,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接下來幾次造訪,我和她的對話也同樣不打招呼就開始,不相互告別就結束,每一次的談話內容間甚至很難有什麼關聯。就像每天有著不同形狀的沙丘,生長在我們之間。太陽一落山,漫步者的足跡就被蓋上。臨別時,我們什麼也不說,只是把臉久久別過。那些沙礫就從臉側一一流走,直到面頰綴滿了落日的餘溫。
我們之間變化莫測的談話裏,有關於天氣、食鹽、占星術的知識,還有童年玩耍時,身上哪里曾經擦傷,是因為什麼原因,最後又是怎樣癒合。大門外面那個捧著缺口瓷碗,走得慢吞吞的乞丐,喚起我們同樣的憐憫。她在不知道說什麼時,會將手中織線一圈圈纏在指頭上,勒出一道道紅色的印痕,然後解開,繼而跳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仿佛在疼痛中,這些線從遙遠的國度向她發了話,傳授了某種驚人的學問。
直到有一次,我們不得不回到屋子裏,我們才終於在雙方父親的眼皮底下正式做了自我介紹。身旁的橡木桌上正好有一只鹿毛筆。儘管芙萊什塔在織造地毯的技藝上天賦絕倫,卻同那個時候的任何平民女子一樣,不會讀也不會寫。我總算找到機會展示自己的技藝,於是寫下幾個短句,並告訴她我從一張紙的窗柵裏窺見的秘密。我道出每個字母的晝夜起居,愛恨別離。哪幾個字母之間儘管有連筆,但實際上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一整個段落裏,哪些片語是忠臣,哪些則是叛徒,而被寫錯又劃掉的往往是可笑的弄臣;又是從誰開始鼓舌搖唇,煽動叛亂,使得一整行字句,從右到左慢慢偏移水平線。
我的故弄玄虛既沒有使她產生興趣,也沒有讓她感到無趣。對於前一件事,所有一切都是證據;而對於後一件事,唯一的證據是她請求我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於是我又撕下了半張樹皮紙。在示範了一個自認為滿意的」芙萊什塔」後,她接過我手中的筆。蘸有深棕墨水的鹿毛毫尖小心翼翼地行走著,仿佛害怕一不小心越出紙張鋸齒狀的邊緣,筆跡就失去了作為文字長生的特權,跌落到桌子身上,變得比一滴水漬更加短命。
她的模仿並不順利,有時在中途停住,不知道是因為生疏,還是陷入沉思。我只好走到她的身側,示意她微微鬆手,然後握住筆桿上段,帶動她的手繼續運筆。這雙桃花木色的小手留下的餘溫並沒有令我心神不寧,我也沒有像那些裝訂著蹩腳插畫的故事集裏寫的那樣,裝作漫不經心地與她四目相對。我的目光只停留在紙上,一種誘惑讓我無心轉向身側,去探索她的血肉之眼,而望向在她淚水般晶瑩的名字,在那些字母的圓圈和結環裏,對視一雙她深藏的,卻也更為真實的眼睛。
到了適婚的年紀,我娶了她為我的妻子。
由於沒有勇氣成為那類風格鮮明,又窮困潦倒的書法家,我承擔了父親的一部分家業,只能在閒暇時間幫別人代筆寫寫信,或是模仿貿易的關隘裏某位機要的署名,為自己和夥伴在途中謀取一些不痛不癢的便利。名聲漸噪後,一些暗巷裏來的年輕人會從麂皮袋裏掏出一些銀質或琉璃器皿作為酬金,再抖下一封信或幾頁紙,讓我照著上面某人的字跡,寫一些誨淫誨盜之語。也許是用來栽贓構陷,也許是用來拆散情敵和意中人,但我從不過問。交易裏的討價還價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只有洗乾淨雙手、靜下心來伏案偽作時,我才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地活著。夜晚的時辰,一旦被油燈或蜂蠟點著,就會和一縷熏香一樣很快消散。只有在書寫中,用筆的燧石摩擦紙的火鐮,每一個燃燒的瞬息才能結出亙古常新的明焰。
而那些出自芙萊什塔之手的地毯,無一例外賣的很好。在靠近院子的那個房間,她佈置了一個小小的工坊,還有了許多慕名而來的學徒。儘管她告訴我,她真正上心的,是一條正在織的,並且永遠不會賣的毯子。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能料理好生活中的一切,如同用銀針在各色的織物裏穿梭,而每個圖案和細節都是如此臻於完美。我想起在遇到她前不久,曾在床下撿到過一枚瑪瑙珠印,上面刻有一雙對稱的人像。它不在父親的貨品之列,仿佛從天而降。那時,我曾多麼確信我和芙萊什塔將如這珠印中的二人,生生世世相愛,冰冷、貞靜、永恆。
三
最初的幾年裏,年歲不是向前流逝的,而是折疊在我筆劃的頓挫,收束在芙萊什塔的織毯的繩結裏。我們是如此專注於手邊的那方寸的天空,只有在偶爾才會抬頭看對方一眼。目之所及止步於此了,誰也看不見天之邊陬揚起的煙塵,那些虔誠的黑帳篷自半島撐起,喊著嘶啞難懂的戰鬥口號,自東向西快速地行進著,商路也變得動盪不定起來。
一日,我去火祠祈禱父親的平安,像每一次他的商隊遲遲未歸一樣。他只是按照慣例消失,我也只是按照慣例祈禱,沒有什麼不同,除了在聖火前跪下的時候,新換的衣服被烤得暖烘烘的,散發的香草味比以往更奇異馥鬱,而我合十的掌心也前所未有的潮濕。過了三四天後,我得到了他的死訊。信上寫著他的商隊在夜裏途經沙漠時遇襲,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他被一把劍刺穿腹部。
回父親家裏整理遺物的時候,我偶爾會遇到一些聲稱是他生前朋友的人前來探訪。他們哭紅的眼睛在我的臉上轉來轉去,仿佛希冀得到同樣淚水的證據。我總是裝作在翻找東西,把茶水遞給他們的時候,目光落在也杯子閃光的釉面上不敢移動。我不怕他們看出我到底哭過沒有,實話實說,這個問題過去太久,我自己也忘了答案。我只是怕他們突然想起我小時候從來不向別人打招呼,看到熟人裝作掉頭就走的事情;我更怕他們往窗邊隨意一瞥,看到了那面積灰的藤蔓裝飾銅鏡,立刻就猜到我難以啟齒的秘密。
他們一個接一個報上了名字。在那些被大鬍子包裹的灰白臉龐中,我發現我很難再將一張臉和另一張臉區分開來,就像人們很難把一頭麋鹿、駱駝或獵馬與它們的同類區分開來一樣。在被屠戮的時候,沒有人會覺得,它們各自的哀恨在同樣毛茸茸的眼眶裏散發著不同的色彩。只有在一個人的名字被寫在紙上的時候,我才能從字母的空心圓圈裏窺見他們被關押的靈魂,並從筆劃的裂縫或是異常的凸起處,判斷他們的居心和善惡。
這是何等荒謬!人理應在看到一堆名字卻想不起是誰的時候,努力看向對應的臉孔來回憶起所有,而不是反過來,在不認識一堆臉的時候,等它們如霧般消散,然後再去沖向那張寫字桌,在他童年的那堆樹皮紙和莎草紙手稿中,從名姓的形狀裏窺見他們的前世今生。
散落滿地的手稿上,那些阿拉米字母早已模糊不清,長出黴斑,像一種更濃稠的眼淚,或更密集的死亡。寂靜在轉筆中虯結著,在每一個末端分蘖著,直至枝繁葉茂。藉由這些字母的長尾,我曾在朝紙張深處攫取了無窮無盡的時間,全然忘記了所在之處的光陰,僅僅只是日升月落,貨品的清點計數,街角中應與答的往復。而父親呢?他不明白,為什麼短短幾行字的記錄可以被我拖那麼久,他總是在玄關處來回踱步,大聲催促我:
「馬已經上好鞍了,現在就要出門。我的時間快被你磨蹭光了!」
這是否意味著,書寫是一種邪惡的儀式呢?它將我和父親的生命擰成了沙漏兩端,從此,時間就在我們各自中分別流逝了。我越是在揮毫中逼近永遠,就越是在一點一點偷走他的時間。葬身沙漠的時候,他的沙子已經流光了。在近乎發狂的翻找裏,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像在紙堆裏找那些陌生的名字,而像在沙堆裏找父親熟悉的屍體。
回到家後,芙萊什塔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告訴我,她正在織的那張藍色毯子快完工了,它能讓一個蓋上它睡一整晚的人永遠活著,免受所有非命之苦。在她十歲的高燒之中,已經隱約可以看見它的輪廓;每晚,織毯的花紋都在她閉闔的眼內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和她的頭髮絲一樣,在不見天日裏自然而然地生長著。
「一張織毯如何做到這點呢?」我問。
「它可以接住你,把你放到你該在的位置去。」,她打開面前有著鏤空花紋裝飾的木櫃,將一個陳舊的陶罐拿了出來,拋向空中,然後指著一地的碎片對我說:
「來到人世,就是這只水罐被從自己原本的位置拿出來,被拋向天空。不管把什麼東西加到身上,金銀飾物,彩輿轎輦,善思或惡行;無論將策馬疾馳,將疆域開拓到東方或西方,還是像僧侶一樣一動不動坐上好幾日,飽受烈日炙烤和毒蟲齧咬,所有人都只是在做著同一個姿勢——保持下墜。避免碎在地上的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被什麼東西接住,包裹起來,然後將你關在你本該在的漆木鏤空方櫃,忘記你如何被用來盛水,裝飾和祝禱,就能在空心的黑暗裏永生不朽。」
那將是一種折磨。我沒有說出口,她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我也從來沒信過這些怪話。
但是我的夢信了。不止一次,我的夢銜來一輪用心險惡的月亮,呼出一叢叢千變萬化的沙丘。隨後我的夢吐出了這張毯子,如同吐出一條潮濕而嘲弄的藍舌頭。起先,它在空中懸浮著,投下漫長的陰影,寵溺我躺在血泊裏的父親,他因驚恐而無法閉合的嘴唇,似乎馬上就要再次微微戰慄。那毯子卻始終保持著一種半舍半留的神秘,轉眼間它弓起背,爬上父親被利劍刺穿、露出一小截腸子的肚皮,跳著舞引誘他。它朝著父親驚凸的眼睛彎下腰,袒露出褶子裏迷亂的針腳,就像袒露自己殘酷的胸乳。整整一夜,它都在隨大漠中的夜風變換著身姿,好幾次,我以為它終於可以蓋上那可憐的商人,讓他起死回生並永遠活著,但它再次飛走,並以一種更為悲傷的暴力舔舐父親蒼白而錯愕的臉,這張臉久久轉向東方。在地平線外,貿易的終點蜃景般升起:在一個遙遠的四角庭院,一滴露水附著在荷花的花莖上,緩緩滑落,卻永不墜入池塘。
那些景象是他的鏤空方櫃,而碎在地上的陶罐卻再也無法抵達。
四
誰能想到呢,在芙萊什塔完工後,我把這張毯子親手蓋在了她的身上。不要吃驚,也別急著指責我。我這麼做的理由,大約有三個,分別對應一天中的早上、中午和晚上。
在早上,理由十分簡單。旭日初升的時候,我看見它被乖乖裹成卷,蜷伏床頭的牆角處,比一只幼貓更無害。所謂的魔力只是虛張聲勢,在胸口縮緊軟爪,輕輕一撓罷了。我根本就不相信芙萊什塔有那麼大的本事,所以這張毯子蓋在她身上的時候,不可能有任何嚴重的後果發生。我只是和她開開玩笑,一切權當閨閣之樂。
但倘若我不相信這張毯子的魔力,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即使是輕輕一撓,也會留下一道癢酥酥血痕。如果它什麼都做不了,那這種玩笑也意義全無。可是如果我相信它的魔力,又如何能確定,一切都在可控範圍內,永生只是一種隨時反悔、可以挽回的玩笑呢?清晨的時間總是那麼短暫,我還沒想清楚,太陽就爬到了頭頂正上方。
在中午時,倘若她沒有及時把香草燉菜端上桌子,而工坊的木門又從裏面鎖住,我總是寬容大度,從來不去打擾他們。有時我在男學徒的面頰上瞥見紅色的花瓣,總是讓我想起,她削完蘋果,把刀子遞給我時,握住刀柄的食指指尖上,也會暈開一種意味深長的紅色。我沒有耐心聽她辯解,那是兩種不一樣的顏色,一種帶了紫色調,另一種則是橙紅,不能證明她撫摸過他的臉頰。然後再花上一整個下午,領我到院子裏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木箱前,讓我看著她如何漂洗、烘乾,再將毛料捲曲成紗,並在染色的時候,教我辨別胭脂蟲、番紅花、茜草等紅色染料的區別,最後卻懊惱地發現我只認得醃肉這一種紅色,並且也不是依靠眼睛,而是依靠鼻子。
更糟的是那個關於靛藍色染料的傳聞。原材料是一種長圓形的葉子,如果直接碾碎成漿,只能調出難看的青黃色,要想成功,還需要摻入一種不為人知的粘液。相傳只有斜坡下住著的那個獨眼染匠知道這個技巧。在去找他詢問配方時,他不會直接告訴你答案,而是親手幫你從你自己身上生產出答案。我探過她的口風,問她是如何調出這種藍色的。但她總是避而不答。她是特別的,因此我給了她多麼大的自由,這加在一個女子身上,幾乎是難以想像的。
一個丈夫當然有權利起疑心,也大可以因為不確鑿的證據進行報復。但她是我的摯愛,任何傷害都是無可饒恕的罪過,我甚至不忍心動她一根手指。於是,我這才想到了這種無損於她的生命,甚至對此大有裨益的惡作劇。
到了晚上,理由則變成了點燃的蠟燭般搖曳不定,詭異而哀傷地跳動著。借著這樣昏黃的燭光,我偽作過多少他人字跡?但芙萊什塔從不需要。索魯什天使的喻知之光,在她的眼內指引著,曼妙圖案就在織毯上怒放著。她在創造,我卻只知道模仿。看看我的雕蟲小技帶給過別人什麼?只會作惡,偷光了父親的時間——即使那是我的玄想。而芙萊什塔她手下的織毯締造過如此多的奇跡,如今還即將孕育一個更大的奇跡,施與一個人無窮無盡的時間。不論是誰,只要領受這份恩惠的是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別人,這都是偉大的善行。
噢,要是再耽擱一會兒,我幾乎就要想到這最後一個理由,到底叫什麼名字了。但好在趕在這之前,我已經起身下床,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了牆角的織毯,然後回到床上,如同怕她著涼一般,將毯面輕輕覆蓋在妻子的身上。我的手指是如此迅捷,它跑在了嫉妒之前,以至於我確信,這最後一個理由,一定有一個更含情脈脈的名字。
一天之中難道只有早晨、中午、晚上嗎?這三個發光的時刻之間可以無限再分為無數的幽暗的瞬息,三個理由之間,又有無數個作為秘密的理由在吐絲結網。這不是我的錯,而是這些蛛網的詭計,被網住的我昏昏不明,全然看不見芙萊什塔的好。她給我做飯,替我分憂,縫補我的衣服,有時甚至還會愛我。我卻從來沒有認真聽過她說話。
她說要確保毯面上每一個小指指甲蓋寬的地方,都要有六個對稱的結。借著窗外的月光,我開始丈量,每數完一組六個結,就在掐出一個凹陷的印記,繼續移動指腹感受著它毛茸茸的呼吸。最開始,這些小小的繩結是柔軟無辜的,用精確的數目馴順地驗證妻子的話。但是當我數完約莫五六組之後,之前的記號很快消失了,像踩過後倒伏的草地,很快站立起來,仿佛根本不曾有人走過這條小道。於是我重頭又數。這次,在數完第三組以後,月亮躲進了雲裏,毯面和夜色融在了一起,變成了可疑的深黑。我再次功歸一簣,但仍不肯放棄。光線太差了,我數得慢了許多,要麼是我數完了第一組後,就發現做的記號立刻消失了;要麼是我在數第一組的時候怎麼也數不出六個。上一次是五個——我勸自己只需要再細心一點點就好。
當我發現自己無法清楚數出哪怕一個結的時候,才發現我們之間的橫亙的結早已不可計數。我不再信她,也不再信自己,於是只好關注一些別的東西,譬如毯面上的紋飾。不同於那些她用來供貨的毯子,上面是千篇一律的蓮花紋、連珠紋、對獸紋等組合紋樣,描繪的故事情節也是朝拜、王室狩獵、節日慶典等,她手下那些有能施展奇跡的毯子,無一例外都有著具體的紋飾。
我試圖在毯面上尋找關於永生的線索,但這似乎徒勞無功。靛藍底色上,零零碎碎掛著幾個紫色和灰色的寶石,還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枝狀裝飾。這些破碎的語詞,不是在告訴我,它的次序和形狀變迭成什麼幾何圖形,分娩出一個怎樣的奧義,而是宣告它一無所是,只有蠻橫的金銀絲線將一個點和另一個點毫無緣由地連接在一起。而我的肌膚是如此健忘,只要停止觸摸片刻,就不再記得這些凸起裝飾物的溫度,有時覺得這像她手上的繭子、被坩堝燙傷、染料泡壞的創口,還殘留著溫熱;有時則覺得它們結了霜,比深空中的對視更加冰冷,比神的棋局更加無序。一個縱橫交錯的悖論,鉛墜的羽毛,至暗的光束!我不敢轉身,害怕有什麼東西在不可思議中破碎了,正如它在不可思議中出生一樣。於是我用盡全力地抱緊了芙萊什塔,為了確證她和毯子都不會隨風而逝,故意讓這些寶石和枝狀物將臂膀硌得生疼。就像是謀殺了妻子的罪犯,懊悔地摟緊她的屍身,想閉上眼睛迅速入睡,好欺騙自己和她已經一同死去。嘗試了幾次後,我很快便如願以償地進入夢鄉。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值得一提的是,天快亮的時候,她好像睜開了眼睛,我嚇得打了個寒顫,正猶豫該如何解釋,很快明白是半夢半醒的幻覺,不禁再次嫉妒她的安眠。我的過早醒來,仿佛是生命在迫不及待提醒我,我還活著,仿佛陷入永生這場無眠的是我而非她。
我又摸了摸毯子,起身將它掛了回去。芙萊什塔的呼吸依然均勻寧靜。
五
關於後面發生的事,有兩種陳述,我也不確定哪一種才是真實的。講故事的人早已精通遺忘的技藝,就像從夢中的鏡面上緩緩擦拭掉另一層夢境,只留下透明的恐懼永遠無法抹去。
其一,在坐臥難安了數月後,我在一個上弦月的夜晚吐露實情。她只是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是說,你把毯子蓋在我身上後,你摸著外面的圖案和裝飾,然後睡著了?」
我沉默了許久,最後點了點頭,將這樣做的原因如實說出,並刻意強調自己最後愧疚地抱住了她。
輪到她不說話了。
我懷揣著這樣的悔恨,直到在泰西封被撒拉遜人[3]攻陷。逃亡途中,我為了保護她而闖入他們的彎刀下,繼而發現自己永生不朽的事實。於是推斷出這是因為我把毯子蓋反了,外層我整晚抱住的那些寶石和枝狀物才是魔力所在,而非是觸碰到妻子身體的裏層。
其二,在一個滿月的夜晚,我想要早早入睡,卻聽見她將毯子的真相夢囈般講出,從此我便失去了安眠的權利。
如果我更愛她一些,這件事不會發生。如果不那麼愛她,不去愧疚地抱住她,整晚接觸到毯子外面,這也不會發生。在自己創造的囹圄中,我處在一個不偏不倚的位置。面對撒拉遜人的彎刀也一樣,逃亡途中,為了解除這個詛咒,在他們手起刀落的屠殺裏,我幾乎是彎下身子,找準時機躲了下去,把空中鋥亮的刀刃,認成漫長黑暗的甬道裏,緩緩移動的、銀白色天光。為了合力騙過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故意聞不到浮橋下腐屍的腥臭,我的雙手堵住耳朵,好聽不見刀劃過喉嚨時迅疾的風聲。
六
倒地以後,我的臂膀不再能自由揮舞,比在水中遊弋的時候更阻力重重,我只能將其擺成特定的形狀,如同一個死者,正透過火焰燃燒後千變萬化的灰燼,拼盡全力對生者說話。我的身邊多出許多黑色的影子,躊躇而憂鬱。起先我以為那是新倒下的屍身,但他們沒有面孔;後來我以為他們的面孔未能在撒拉遜人的彎刀下保全,但他們沒有流血。後來,我發現即使我沒有移動我的身體,我卻不再是從身側看見他們,而是他們徑直出現在我的眼前。這麼說也不准確,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整個身軀在哪里。他們不像地上的物體,遵循近大遠小的法則,與其說我看見他們,不如說我在進行著某種閱覽,因為其中每一個人都像是工整或者潦草地寫在這裏的字跡,甚至還可以連詞成句。就連起先我以為是斷肢的部分,也近乎是點筆或停頓。
為了找到我自己,我只能寄希望於上下文,來推斷文中少了哪個字詞,但每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俯瞰的字跡就像寫在了河流上,隨著思緒急躁地奔騰,我越是用力想它們,它們就越是飛速後退。
儘管看不見自己在前進,但是其他文字的後退,和我的思考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根據這些,我推測出了自己的處境:我變成了這些字跡的一員,凡是心中有所想,就開始疾走狂奔,將所思所想身體力行地書寫下來。沒有辦法推斷接下來會跑到哪里,有時是碑文神聖光潔的表面,轉眼則到了我偽作過的那些信件,上面糞跡斑斑,似乎被揉成一團作了廁紙,曾經我寫下的誨淫誨盜之語又朝自己狠狠罵了回來。有時我會遇到崖刻上那些比星辰更古老的楔形字母,有時則從蛇行的阿拉伯文中,讀到撒拉遜人征服我的國家後的事件。
那一晚,靛藍毯面上,一個點和另一個點也像這樣,毫無緣由地被金銀絲線連接在一起。
只有在思緒一片空白時,我才能停下來大口喘氣。這幾乎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使是睡覺的時候,我一旦做夢,就必定開始夢遊,然後在一個陌生的文本的砌成的山谷中醒來,再也無以複歸入睡時的地方。我又夢到了那個變幻莫測的黃昏,我躲在石柱後面,用汗涔涔的指腹摩挲著手鐲上的銘文。父親在經過時,左手提著的一籃石榴,用紅澄澄的目光打量著我鬼祟的身影。這一次我大聲和他打了招呼,並沖到了他的面前,父親卻輕幽幽地穿過我,什麼也沒有聽見。祈禱應驗了,如今我藏身的國度已沒有縱橫的街道,沒有誰會再朝我迎面走來了,我無法遭遇別人,也無法遭遇死亡。
有時我也會疑心,或許自己根本沒有獲得永生。那座荊棘橋樑[4]早已翻轉過來,我的手腳肢體、心肝肺腑和所有的罪人們混在了一起,回爐重造成了一種能夠表意的渣滓。唯一的真相是一個心胸狹窄的男人試圖謀殺他的妻子——讓她生活在永世長存的孤獨裏。他幻化成字只是一個假設,他根本看不見自己,也許他什麼都不是,因為他從來都是模仿別人的字跡,沒有自己的風格,贅疣,增生,吸血的水蛭——叫什麼都行。但即便是活著的時候,難道我們不也是從來都看不見自己嗎?能看見的唯有鏡中的自己罷了。
我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將自己的經歷寫成故事,這是我的位置,朝裏看,朝裏看!寫就這篇故事的文字,這些噬光的筆劃,便是鏤空方櫃漆黑的罅隙。如果你看到了這一切,請告訴我,我是什麼顏色的墨水?你能否臨摹出我的模樣?寫上幾個字吧,隨便幾個都行,你們的注視是我的鏡子,是我獲得不朽的證明。但是不能寫在故事旁邊,因為我只能前進,不能後退,寫在我已經走過的地方意味著我再也看不見它們,你能體會這一點嗎?你需要寫在一張別的紙,遙遠的紙上,不要抱任何希望,碰碰運氣,也許有一天我能到達那裏。
也許有一天,我能跑到她的名字那裏,那是我在她父親的橡木圓桌上,親手教她寫下的。半張不知所蹤的樹皮紙,一門早已亡國的語言,一個「芙萊什塔」——我的黑太陽就掛在那裏。紙中的囚徒沒有眼睛,卻能感受到刺目的虛妄。儘管他明白,只能朝那個名字短短一瞥,然後就再也見不到了。因為在一陣古怪的幻痛中,產生的嶄新字句,又會讓他繼續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如同一條永生永世追咬著他的鬣狗。
[1] 又稱「安格拉·邁紐」, 意為」邪惡的教唆者」或」罪惡的精靈」。瑣羅亞斯德教謂惡界的最高神。
[2] 瑣羅亞斯德教謂善界的最高神。
[3] 廣義上指中古時代所有的阿拉伯人,也是薩珊波斯對阿拉伯人的稱呼。薩珊波斯於西元651年被阿拉伯帝國所滅。
[4] 根據瑣羅亞斯德教義,人死後會走過一座橋,如果生前作惡,佈滿金屬荊棘的橋樑在瞬間翻轉,然後此人墮入名為謊言之所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