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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遇球王記〉 - 李賈餘

1

 

  走出奧海城第三期往旺角的出口,就是藍橋。一扇玻璃門隔開了北極與沙漠的溫差,我的汗水在幾步之間決堤傾瀉。我一路跟隨主任,快要走到亞皆老街與塘尾道的天橋迴旋處時,我們的衣背亦已緊緊黏著皮膚,怎樣扯開也擺脫不了那種叫人討厭的糾纏。

 

  「差不多四十度!快點辦妥快點回去。」主任不知是否在自說自話。我微微點頭,他抹著汗水,好像沒注意到我的回應。

  我們沿著近塘尾道那邊圍繞橋躉的迴旋坡路下橋,橋道的半邊佈滿地攤,每個地攤堆放著雜物和家品,有些似是在此生活的用具,有些看來像能即時做買賣的二手貨物,看上去難以分辨。經過兩三張床鋪後,來到地面與橋身之間的中段位置有一張中式圓桌子,是過時過節闔家圍坐一堂吃團年飯那種特別有氣氛的桌子。我略感訝異,然後努力保持面不改色。一個穿著足球短褲,赤膊上身,身型像救生員般不胖不瘦,剃光了頭,皮膚分不清是黝黑還是污黑的男人坐在桌子旁讀報紙。主任上前,叫他明哥。

  「這是接手的阿華,你們以後有事可以跟他說。」主任左顧右盼,知道找不著其他人說話。

  我隨即掏出名片,雙手遞上說:「明哥你好。」

  明哥摺好報紙,接過名片就放在一旁說:「得啦!」語氣有點不耐煩。

  「之前阿康幫你找工作的事,阿華會幫你跟進的,你先等等。阿華才剛畢業,要是他手腳慢,你們體諒體諒這些後生的啊!」

  我想起第一次聽主任說到我的工作內容時,「處理好明哥,就處理好藍橋」他說。

  明哥眼尾也沒有睄向我,只管躺在腳旁的床褥上。

  阿康跟進藍橋上的個案有好一段日子了,忽然由我這個看來甚麼都不懂的人接手,確實叫人難以安心。阿康和我交接時,提醒我不要急,橋上的人已習慣了現時的生活,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那時,我很疑惑這句話是否在否定我接下來協助他們擺脫橋上生活的工作。

  「辛苦你了。加油啊!」阿康將座位和工作交給我就走了。我本想問他藍橋的人是否知道他離開的事,但他走出九龍西扶貧社時深深呼了一口氣,我就決定不再多問了。

  我看著明哥躺著背影,一點一滴的汗水沿著皮膚滑落,緩緩滲進床褥裡。橋下的馬路不知不覺塞滿車輛,鳴笛聲此起彼落。

  「明哥!我下次再來跟你聊天。」主任沒等明哥回應就已動身走了。
 

2

 

  打開明哥的檔案,還不足五十歲的他在藍橋上生活將近十年,資料沒有提及他成為「橋民」的原因,也沒有過往的履歷,只有很多工作轉介的紀錄,而工種更超過三十個,卻沒有一份工作待上多於一個月。我無法從中猜度明哥到底擅長甚麼工作,然後在扶貧社的社區招聘欄上看到一間明哥曾經工作過的食肆所發出的招聘啟示,便嘗試打電話去詢問可否考慮再次聘用明哥。

  「他願意再說吧!」店長說。

  我還以為是不滿意他的工作才沒有長期聘用的,但店長說明哥很能幹,只是不知該怎麼說,總之他就是不想幹了。我向其他明哥工作過的公司查詢,超市、電訊公司、物流、咖啡店……他們說的都差不多。

  

  我到藍橋想找明哥詢問些事兒,他正在午睡,背後有一位身穿白色吊帶睡衣裙的中年女人依偎著。我沒有那女人的資料,只見她一頭黑白夾雜的卷髮,瘦骨嶙峋,皮膚說白不白,說黑不黑,看上去有點粗糙,不過要是平常打扮起來的話,我想她的輪廓算是深邃可人。她一手環抱明哥,手掌放在他唯一的衣物——足球短褲凸起的位置。不少人對此視若無睹似的,悠然沿著天橋迴旋處上升下降。看著二人躺在滿佈泛黃汗漬的床褥上,肌膚又冒出點點新鮮的汗珠,呼吸起伏同步而有致地在人潮中熟睡的畫面,我拿出手機想拍下來,但想到自己的職責,又覺得冒犯了他們,於是只好呆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這次我終於看清楚這個居所的佈置,橋躉兩邊分隔出三數個床位,一邊的床位盡處是那張圓桌,桌旁有數張不搭調的椅子,另一個盡頭是一個滿佈雜物舊貨的地攤,攤旁一個老婦人安靜地坐在一堆紙皮上,跟前放了許多份的白蘭花,使整個地攤洋溢提神的花香,花堆中有一塊小紙皮寫著五元一份,似一個不會硬銷的銷售員,大概她是資料提及被兒子哄騙,賣了屋而一文錢沒有到手的老婦,平常都在執拾紙皮、鋁罐和賣舊物過活。迴旋的下坡路上,內橋欄旁擺放了好幾個高低不一,也新舊不一的櫃子,放滿雜物,東西雜亂得跟那地攤一樣,舊光碟、衣服、鞋襪和一些不知可否開動的小型家電,彷彿包羅萬有。

 

  陽光剛到頭頂就開始下墜的時間,我反覆看手錶,悶熱得有點不耐煩。我決定一會兒再來,先去奧海城的連鎖書店找個位置坐下。書店最內裡的角落有四張供人打書釘的椅子,那裡早已滿座。椅群旁邊是落地玻璃窗,我在窗前的小長木椅找到僅餘的空位,坐下來讓冷氣替我止汗。

  書店滿是只看不買的過客,卻把書翻得書香四溢,最忙的是童書、精品及文具部的職員,那邊較多人願意花錢。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等待時間過去的好地方。我覺得還是拿著書在等會比較像樣,所以在身旁的書櫃,隨便抽出一本。那是介紹城市空間的書,提到世界各地城市中的公共空間是如何設計的,亞洲地區只說及日本、台北。我一知半解地讀著,書中提到戶外的共享空間,提到廣場的功能,對我生活的地方而言,共享空間只是其中一種消費場所,而在這座城市以外,廣場卻往往是一個文化容器,地點既方便,也容易有公共交通工具流通,例如在台北的自由廣場,市民除了去休憩、放空、集會或只是因去旁邊的劇院而經過也好,往往有機會在那裡接觸到不同類型的文化產物,有時是即興的街頭表演,有時是五花八門的工藝市集,偌大的廣場儼如一本隨時可翻頁的文化教科書,書中概括這些公共空間如何成為一個城市的文化心臟。我先想到我們的維多利亞公園,感覺沒有書中所述那樣豐富的內容,然後想到西九文化區,又好像不太一樣,那個空間既不算就腳,也沒有一種穩定的藝術感覺,至少像我這樣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是沒有這種感覺的。

  雖然撩起閱讀的興味,但我知道自己不會在走出書店後有閱讀的意欲或精神,所以將書本放回架上。走到門口的附近,留意到書店聘請店員的告示,於是向店員查詢詳情,他遞給我一張申請表。我留下名片,表示想幫助一些失業人士找工作,他說填表後經理覺得適合便會約見。

 

  我回到藍橋時,明哥已不在了。那女人已換過一身光鮮的露臍裝和熱褲,正坐在圓桌旁化妝。我問她明哥在哪兒?她說應該在球場。哪個球場?通常是櫻桃街公園那個。他喜歡踢足球?女人聳聳肩,然後動身下橋,而我則沿著橋走到對面櫻桃街公園。我好奇地放慢腳步,沿路俯視橋下,那女人在人潮中扭著屁股穿梭亞皆老街,越過廣東道、新填地街、上海街,然後拐彎到砵蘭街消失了。
 

3

 

  櫻桃街公園佔地很廣,像一個蓋子罩住幾個屋苑,是附近最大的休憩區,沿路滿是植物,有時會嗅到濃郁的白蘭花氣息,我在內裡沒有拾到一顆櫻桃。悶熱的天氣沒有困住人們在公園內享受生活的氣息,籃球場上充斥青春的熱情,老人家在不同角落散步、閒話家常,有說有笑,還有一家大小共聚天倫,扶著孩子笑容滿面的人比比皆是。我家樓下的公園只有幾張沒人坐的長椅,沒人玩的一兩項遊樂設施,散步的人其實只是用雙腿走動來扮演旋轉木馬,我們大多寧願到商場逛。這次來到櫻桃街公園,我有點羨慕,羨慕住在附近高樓上的人。走到公園的盡頭,快要看到油麻地果欄,終於見到足球場。那是一個要付費才可使用的人造草足球場,有別於尋常市區或屋邨附近的硬地足球場。

  明哥剛從公共更衣室走出來,明顯是剛洗過澡,看上去皮膚沒有那麼黑。他仍然赤膊上身,穿著短足球褲,手上勾著一對左右腳不同款,也不同牌子的足球鞋,走向觀眾席。那裡有兩支球隊分坐兩排,一隊人腳鼎盛,另一隊僅有六人,有兩名球證坐在一旁,看來是預備開始一場業餘七人足球賽。

  我跟在明哥後面,只見他混進那支僅有六人的球隊中,有人拋了一件球衣給他,他火速穿上,成為他們的一份子。球證走到球場中央鳴笛,兩隊的正選球員隨即預備上場比賽。原本明哥的球隊打算將個人物品置放於龍門框後,讓守門員同時守護著,但當明哥見我坐在靠近他們的觀眾席上,便示意隊友不用麻煩,說我會替他們看管。我點頭示意,他們就一哄走到球場。

  明哥負責中場的位置,以我有限的足球知識,大概那是中場指揮官的角色。他明顯是兩隊之中最年長的球員,卻是球隊的核心,中後場的隊友會把搶到的皮球,第一時間傳給他,然後明哥會找到早在對方禁區附近,而走位最具威脅的隊友,可惜不曉得是對方守門員太敏銳,還是前鋒把握力不足,明哥的球隊始終沒有進球。另一方面,明哥以外的隊員,幾乎都參與防守,相信是彌補明哥所欠的活力。

  比賽一直膠著,始終沒有誰佔上風。對方也知道明哥的厲害,嘗試二人,甚至多人向他夾擊,但這使明哥更容易在球場上找到傳送的空位。明哥保護皮球的能力很強,對手的夾擊完全搶不到他的腳下球,而且他會適時將皮球傳出去,絕不會為賣弄球技錯過為隊友製造機會的瞬間。

 

  半場結束的時候,兩邊也沒有得分。他們回來觀眾席休息時,我拍手稱讚大家的表現。

  「大鑊!老闆要我返公司。」其中一位隊員說。

  「有無搞錯呀!今日星期六喎!」

  「他要我回去跟進些事兒。」

  「那怎麼辦?六個對七個好難踢喎!」

  「對不起!各位大佬!最多今次場租和球證費全部入我數。」他一邊說一邊換衣服。

  其他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也知道這種事不能勉強。明哥走過來問我:「你會踢足球?」我搖頭。「但也可以幫我們湊數吧?」我聽到明哥這樣說雖然略為錯愕,但明白那種有人總比無人好的想法,更何況這是與明哥加強溝通的機會,於是點點頭。

  「我擔心會拖累你們。」明哥沒有理會我的回應,只是急著向隊友交代由我頂替的事。他們細心聽著明哥的指示,離開的隊友將球鞋等裝備留下來給我,球鞋雖然大了一點,但總比穿不進的要好。他們另外有後備球衣給我,我直接套在身上。

  他們叫我冒名頂替一位今天沒到場的隊友,去向球證表示換人。球證只拿著拿員名單問我的名字,我讀出其中一個名字,然後他記錄下來就到中圈附近預備開球。開始前明哥跟我說,叫我只管站在最前,最好在對方的後衞附近不斷作出揣擾,有氣力的話,看到他們控甩皮球,可以嘗試去搶,要是搶到就將球傳給他,即使做不到也不要緊。

  我點頭表示知道,但很快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在人造草上跑動的感覺叫人很不習慣,我努力了一會兒就感到雙腿好像綁了石頭,沈甸甸的。

  對方除了守門員外,每個位置都換了人上場,體力已遠勝過我們,形勢已一面倒,只是隊員都努力抵擋對方的攻勢,甚至明哥也大部份時間留在己方禁區中防守,跑動遠多於上半場。他們成功搶到皮球就會大力踢上前場,而我每次也無法成功接球。

  反正在前方一事無成,我就嘗試跑回去助守,但剛回到禁區頂就無力再去做防守了。這時明哥向我大喝一聲,要我留在前場,别來礙事。我像被發現的小偷,轉身跑回前場。

  明哥和他的隊友很有韌力,面對可說是排山倒海的進攻,仍能堅守不屈,一直守到比賽快要結束時。對方洞悉我在前場是毫無用處的,孤注一擲地連後防也壓上去,剩下對方的守門員遠遠的看顧我。

  然而,當明哥再次搶到皮球時,沒有再次直接踢向前場。明哥選擇盤球擺脫一個對手,向前推進。對方馬上焦急起來,兩三人上前,嘗試緊纏明哥,而其餘的人則跑回來,預計明哥最終仍會將球傳過來我這邊,從而截斷傳球路線。明哥一路盤球到中線,果真作出打算把球傳向前的動作,夾擊他的人隨即伸腳阻截,即使搶不到球也能縮窄傳球範圍,但明哥最後是向橫傳,我的隊員們一湧而上,本來打算回來提防我的人,完全意料不到有這波突襲,而對方守門員這時再作提醒,也改變不到以寡敵眾的形勢。

 

  最後,我們贏了比賽,而我完全沒接觸過皮球。隊員們異口同聲對明哥讚不絕口,說一切如他所料,然後圍坐一旁,檢討整體表現和多謝我的幫忙。我替他們高興,他們可能以為我的笑容是沾沾自喜。

  我和明哥一起交還球衣給隊友,本想藉機跟他談及找工作的事。他說很累,有甚麼事以後再說。我看著他拖著緩慢的步伐走進更衣室,看來真的疲憊不堪,因而不想強人所難。我很想回家洗澡。


 

4

 

  我遞給明哥一張無家者世界盃的單張。「我不是無家者。」明哥斬釘截鐵說。我尷尬地把單張放在圓桌上,叫他遲點再看,然後拿出那份書店的職位申請表給他。

  「附近那間書店在招聘店員,你有興趣嗎?」

  「要填表的工作不適合我。」

  「我可以幫你填啊!」

  「你很煩,可不可以別再來這裡囉囉唆唆。」

  「上次幫了你們球隊,這次算是你幫我可以嗎?」

  「你要是不願意,沒有人可以勉強你上場。」他冷淡地說。我雖然失望,卻無法反駁。我知道不能用人情牌的方法去說服明哥了,而事實上也不是他主動要求我們這些社工跟進他的事。

 

  我還以為可以透過這張申請表知道更多明哥的履歷,卻碰了一臉子的灰。主任或許見我發呆得太礙眼,過來問我關於藍橋案子的進度。我如實告訴他。

  「跟緊一點呢!」他拍拍我的肩頭,不知算是鼓勵還是催促,然後回去自己的位置。

  見工的時候,我知道這個職位的存在,全因在區內有生意的財團願意資助,他們希望扶貧社幫助那些區內的流浪漢找到安身之所。每逢歲晚,扶貧社要交出一份讓人滿意的報告,才可望來年繼續獲批資助。

  明哥在區內流浪多年,是扶貧社最想幫助的對象。一想到像阿康這樣的資深社工也沒法協助明哥改善生活,我無法不懷疑自己的能力。阿康花了五年時間,於區內東奔西走,協助不少居住在橋底、公園或橫街窄巷的人找到工作,有瓦遮頭。惟獨是明哥,在藍橋上生活多年,仍未有絲毫改變。明哥沒有因阿康的纏繞而離開,阿康也沒有因明哥的頑固而氣餒,二人這些年來日積月累的交流,誰也沒有改變誰,只是原地踏步。而我想,這可是比任何情誼都要穩固而深厚的關係。

  扶貧社沒有人說阿康的不是,主任沒怪責他丟下未處理好的事離開。不曉得是否只有我會想到阿康,一個只和我在一時三刻有過交集的人。

  然後,我自把自為填了那張書店的職位申請表。

5

 

  畢業不久的我們,頭一天上班就急不及待要聚舊,好讓彼此借往事慰藉工作上的不滿足。讀書時代那些角色扮演練習,我們曾樂在其中,演練得開懷大笑。工作實習的時候,要真正跟進的棘手個案不多,鮮有放在心上,每一個個案,最後都會變成檔案夾,不是存放在電腦,就是在社工室的櫃子裡。

  甲在學校工作,校長在意社工怎樣處理文件多於如何輔導學生。乙說庇護工場在意的是生產數量,他的工作是維持生產效率。丙到社會福利署任職,成為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公務員,每天穩定地接聽電話、影印、檢閱各樣申請表,或填寫各樣表格,有人到來求助,快手快腳轉介他們到該去的單位,然後留下紀錄。丁負責獨居老人的個案,每天記錄完成的家訪進度,填寫老人的近況,記下他們的需要,再由負責機構跟進。他們只是在說,在嗔,沒有滿足,也沒有不滿的意思。我說到明哥時,他們覺得我的工作很有趣,而好像只有我對工作有困擾。我說笑不如大家交換工作,但他們不願承接這個笑話,轉而有的沒的說些不著邊際的事。這些年來,我第一次感到與他們相處起來有點疲倦。他們行有餘力,想通宵買醉。

  我吃不消,耍手就走,走到附近太子站時,心血來潮想經過藍橋到奧運站坐車,順道看看明哥。

 

  我在橋下的聽到零碎的歡呼聲,聲響使我精神了一點。我沿著迴旋道上橋,彷彿要登台參加甚麼儀式,路過的床鋪皆空無一人。我繼續往前走,看到橋上的住客夾雜零星的外來人群一起在欣賞甚麼。

  我混進去湊熱鬧,明哥正在表演控球,足球一高一低在他雙足、額頭、心口、背脊起起伏伏。旁邊一位我有追蹤的網紅手執自拍工具,以手機拍攝明哥的一舉一動。

  現場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拿出手機拍攝網紅。

  藍橋上不知道哪個地攤響亮地播放著流行曲,是《我的快樂時代》。聽到陳奕迅高唱「願我可」的嗓音越拉越長,明哥彷彿在用足球打拍子伴奏,一下一下附和歌聲,而柔軟的肢體配合控球動作又像聞歌起舞,不曉得現場的人有沒有看到?

  歌還沒有播完,明哥的足球就落在地上,兩名警察穿過紅海似的走過開始散去的群眾,停在明哥和網紅面前,音樂戛然而止,彼此好像都知道大家要做甚麼似的,一時間相顧無言。「下次去其他地方啦!再收到投訴我們就依規矩辦事。」等到網紅收拾好拍攝工具,預備動身走人時,其中一名警察說。

  網紅點頭回覆,沒有說話,與明哥彼此道別後轉身離去。明哥和其他橋民徐徐回去自己的床鋪,兩名警察跟著下橋離去。

  「你認識那個網紅嗎?」我走到明哥面前問。

  明哥聳聳肩,蓋上薄毛巾,躺在床褥上。我在圓桌旁的椅子坐下,「你以前是職業足球員嗎?」我好像在自言自語。

  抬頭望見奧海城上蓋的高樓之間若隱若現的圓月,彷彿一顆被筷子夾住的湯丸。「好想吃湯丸。」我說。明哥以鼾聲回應我。那個穿吊帶睡衣裙的女人不知從哪裡回來,突然一臉倦容地出現,二話不說就掀開明哥的被窩依偎進去。

  剛才的熱鬧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久久不見路人,我彷彿是這夜最後一個路人,橋上留有陣陣的白蘭花香。
 

6

 

  後來的一個週日午後,我買了湯丸到藍橋。只見那個吊帶女子睡在明哥的床鋪,我將湯丸分給橋民,放一碗在圓桌上,拿著兩碗去櫻桃街公園。剛踏進公園,電話響起,那書店想約見明哥。我先答應了,然後加快步伐往足球場那邊走。

  明哥果然在球場比賽,我在上次的同樣位置坐下。這天人腳鼎盛,除了明哥外,上下半場都換過了不同的人上場比賽,球隊卻大敗一場。他們回到場邊第一時間也不是檢討比賽表現,而是請我幫忙替他們拍大合照。

  我本想鼓勵一番,卻好像沒有必要。他們一時間不願離開球場,各自找不同隊友互相拍合照。

  「難得這麼多人出席,沒勝出比賽很可惜呢!」我半搭訕半自言自語說。

  「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場比賽。」旁邊的隊員淡淡地回應我。

  我頓時眉開眼凸,沒想到只觀看過兩場比賽,就要播放大結局。

  「沒辦法呢!到了這樣的年紀,就是因為道別才會聚在一起。」

  「真的沒辦法嗎?沒有新人願意加入球隊嗎?」

  「加入其他人就不是我們的球隊了,你看場裡那些後生的,也是一起踢球好一段日子的。」

  我跟隨他不知是羨慕,或是懷念的目光,注視場上對壘的兩群年輕人,他們動作敏捷,氣力充沛,你爭我奪。我不懂足球,只看得出他們是以兩倍速度播放著場外這群人的球技。如果我是球迷,若然路過這裡的球場,相信會認不住走進來觀看,緊張他們的勝負。

  場外的人爭相與明哥合照,我差點忘掉到球場的目的。我在旁等待他們逐一完成合照和道別。那群隊員好像打算到附近的酒家吃一頓餞別宴,再三邀請明哥同行,明哥總是搖手婉拒。

  球證鳴笛,場內的比賽完結了,好像踢得頗轟轟烈烈的,但我不知誰勝誰負,只見明哥也預備走了。

  「明哥,有工作推薦給你。」我舉起手上早已涼透的兩碗湯丸說,「我們邊說邊聊吧!」

  明哥依舊沒有理睬我,也沒走到公共浴室洗澡,逕自朝藍橋方向漫步回去。

  「明天早上十點,奧海城的書店請你去面試。」我追上明哥,有點死纏爛打了。

  微風輕輕吹動附近的樹梢,明哥只是悠然地漫步向前走。無論我說些甚麼,好像也不比風聲入耳。

  回到藍橋的床鋪,桌子上的湯丸沒有動搖過,而吊帶女子已不在。明哥到桌邊坐下,一手打開塑膠蓋子,一手抓起膠碗子,像武俠片中豪邁的酒客連湯帶丸子倒進嘴裡。我先是有點意想不到,隨即略為欣喜在旁坐下,打開手上的兩碗湯丸放在桌上推向明哥。

  「明天的面試……」

  「我明天去踢波。」明哥沒有繼續吃湯丸,走到床鋪掏出一些梳洗用品和衣物,想必是打算去洗澡。

  我像半途突然拋錨的車子,停在公路上再沒法開動,目送明哥走遠。

 

  晚上,上次在藍橋出現的網紅上載了一段以明哥為專題的短片。
 

7

 

  歡迎收看「意在延外」!我是延仔。有追看這個頻道的觀眾應該知道我是一個本地足球迷,而今天我會去尋訪一位本地球壇傳奇! 

 

  (畫面播放明哥在球場上精彩的控球和踢球片段作過場,配合昔日《球迷世界》電視節目的背景音樂,最後出現「藍橋球王」的標題字幕。)

 

  (緊接是昔日明哥穿起職業球隊及本地代表隊球衣的比賽片段。)

 

  前本地足球代表隊成員陶元亮,以球技卓越,腳法秀麗見稱,三十年前效力本地班霸,橫掃本地所有球會級的賽事,贏盡錦標,更曾與日本球會比賽時進球,名留史冊,球壇地位超然。後來他效力的球會於二十年前因捲入踢假球醜聞而每況越下,最終散班。據說外圍莊家的賄賂對象正是陶元亮,而他本人卻從沒就此事作任何回應,惹來眾說紛紜,一說是他踢假球,一說是其他隊員踢假球,一說是球會本身出現經濟問題而要求球員踢假球。

  事情早已是本地足球史上的懸案,如今陶元亮已變成大角咀區內足球發燒友共知的藍橋球王——明哥,網上經常流傳他在街場足球賽的風采,而我一看就認出這是陶元亮的身影。

  今天我到藍橋找明哥,是希望可以揭曉這宗球壇懸案的真相!

  開始之前,先多謝一直支持本頻道的觀眾們。如果你是第一次觀看這個頻道,而又想繼續支持,除了訂閱之外,還請幫忙留言、點讚和分享。

  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去尋找球王的蹤影。

 

  (鏡頭沿著藍橋到明哥的床鋪前停下,明哥正在拿著裝備出發去踢球。)

 

  「明哥,你好。我想跟你去踢波呀!」

 

  (明哥朝鏡頭一瞥,沒有理會。網紅進入鏡頭,追上明哥的步伐。)

  

  (畫面以幾個二人徒步到球場的片段作過場。)

 

  沿路上,我問明哥從前身為職業球員的經歷,他默不作聲,但問到有關一會兒比賽的部署,他隨即滔滔不絕分析對手的特點和講解比賽戰術。我越聽越感到雀躍,從沒想過業餘的街場足球賽可以用如此專業的球評角度作分析。

  

  (二人到達球場。)

 

  「前輩們好,我是延仔,今日很高興有幸向各位學藝。」

  

  (眾人笑迎延仔,然後是比賽的精彩片段,大多是明哥大演身手的鏡頭。)

 

  這次跟明哥同場比賽,是我這個在街場踢球多年的人感到最快樂的一次。明哥是「踢不言,跑不語」,不用隊友發出多餘的聲音或動作,就可以很好地配合的人。平時我跟自己的隊友踢球,大家習慣嗌破喉嚨互相提醒,要隊友傳球或防守,而往往因而被對手看破先機,陷於被動。

 

  (延仔站在其中一位隊員旁邊進行訪問,明哥在二人身後球不著地控球。)

 

  「今日非常感謝各位前輩指點,我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而我看到你們和明哥比賽時很有默契,請問你們跟明哥一起踢球有多久了?」

  「已經快三年了。」

  「我驟眼看球隊成員的年紀,感覺與明哥是來自不同年代的,我好奇想知道明哥是如何加入球隊的?」

  「我們每次比賽,明哥都在旁邊看球。起初我們將他看作一般在球場打發時間的叔伯,不太在意。某次球隊有不少隊員沒辦法到場,尚欠一人才齊腳比賽,本來打算即使如此也照樣出場,明哥卻突然出現在旁邊問我們是否不夠人比賽,問我們有沒有後備球衣,他自動請纓頂替。我們覺得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好,而球隊向來輸多贏少,也不寄予厚望。誰知明哥的球技竟那麼好,我們很容易和他配合,他好像我們球隊一直所沒有的大腦,在他的帶動下,竟然讓我們久違地享受贏球的滋味。然後我們就乾脆邀請他加入,直到現在了。」

  「明哥球技如此了得,你們有否想過或懷疑過他曾是本地職業足球員?」

  「我們也曾經問過他,但他除了跟我們談及比賽的戰術外,其他事都不絕口不提。我曾經上網搜尋過去的本地足球員資料,找到不少名字中有『明』字的人,但外貌都不像明哥。直至你上次來說打算拍攝我們比賽,才知他是陶元亮。」

  「你們認識陶元亮的名字?」

  「記得小時候在新聞頭條見過他的名字,但我們都沒有看本地足球的習慣,對他的球技毫無印象。」

  「你還記得那宗新聞嗎?」

  「已經全無印象了,這麼多年了,還提來做甚麼?」

  

  (再次插入很多明哥比賽的片段,以及他與隊友的互動,接著是明哥在場邊控球的近鏡。)

 

  我問過球隊的每一位,各人對明哥的印象都差不多,就是他亮麗的球技,沒有人回應對那宗新聞的看法。

 

  (鏡頭一跳,明哥控球的場景由球場轉移到晚上的藍橋。延仔在旁拍攝,訪問,打氣。)

 

  「明哥,關於當年那宗新聞,你有沒有甚麼想說的?」

  (明哥專心控球,置若罔聞。)

  

  我問了許多遍,明哥都沒有回應,好像完全投入足球世界之中。不過,事後我再想起這次追訪,明哥到底是否沒有回應呢?我反覆重看訪問明哥時他的控球片段,我總覺得每個動作其實都是一種實在回應。當年有關陶元亮的新聞或者對這座城市來說早已事過境遷。看著如在打拍子的足球伴隨明哥的動作凌空舞動,我一直很想知道的所謂真相,對明哥而言,好像已跟他毫無關係。

8

 

  藍橋上的地攤和床鋪突然被圍上鐵馬,一眾橋民不知去向。櫻桃街的足球場上也沒有明哥的身影,我無法盡最後的努力鼓勵明哥去書店面試。

 

  到了面試時間,我去書店解釋明哥因事未能出席面試,希望店長仍能給我機會向他介紹明哥。店員得到店長的答允後,帶我到店長的房間。

  我將一份昨夜製作的履歷交給店長,詳述明哥的工作經驗及僱主們的讚許。店長翻閱履歷,連連點頭,看來非常滿意,忽然問:「最近讀過哪本書?」

  「《我們仨》。」書的內容我有點模糊了,畢竟那是高中時代做閱讀報告的指定讀物,但要是想我多說一點對文本的觀感,我該可以勉強說些甚麼的。

  店長還是點點頭,沒有問下去,然後客套地說多謝來參與這次會面,說有消息會請同事通知我。

 

  走出商場,我沿著藍橋想再去明哥的床鋪看看,但發現天橋已暫時封閉,遠遠看見一大群人在清理橋上的物品。我上網搜尋是否有相關的消息,沒有藍橋的新聞,反而突然出現大量明年舉辦大型運動會的最新資訊。我看著藍橋上的東西恰似瘡痂脫離表皮,一塊一塊脫得乾乾淨淨。

 

  我開始留意網絡的本地業餘足球影片,搜尋明哥的蹤影,而這時主任輕拍我的肩膀說:「藍橋的案子可以結了。」

  「可否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或許有工作可以成功轉介給明哥。」

  主任沒有回應,急步走進會議室。

 

  好一段日子未找到明哥的新影像,而我不知要怎樣結案,這時候書店來電。

  「你好,請問陶淵明先生在嗎?」

  「我……是。」我猶豫半秒,心虛地說。

  「多謝應徵我們書店的工作,請問下星期可以開始上班嗎?」

  「應該可以的。」

  

  我要加快腳步尋找明哥,開始到不同的足球場搜尋。

  然後,我走到砵蘭街尋訪那吊帶女子,以為可從中探問明哥的去向。我在一幢幢舊式大廈入口前面來去徘徊,那裡跟我想像中不一樣,沒有粉艷的燈牌照亮通往大廈梯間的鳳閣,也沒有流鶯招搖。夜裡的街上,只有一股舊區的沉默,毫無風韻,更無聲色。

  「這兩天差佬掃黃呀!老早雞飛狗走啦!」一個老翁路過,不知是否把我看作尋花問柳之徒,語氣中不無晦氣,無奈的口吻既像自言自語,又似是有意無意地好心提醒我。我也頓感無奈,好像在和大家一起玩捉迷藏,卻原來只有自己在玩在找,其他人早已散去。

  

  第二天,主任叫我到他的辦公室。

  「藍橋的事,一直以來辛苦了。」他一臉欣喜地說。

  我以為是說結案的事,正想請求再多給我幾天時間。

  「而由於藍橋的事已結案,有關的資助也會停止。」

  我膛目結舌,知道他要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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