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黨〉 － 陳家樂
「荃灣小貓困引擎 消防花一小時營救成功」
望住草稿上嘅標題同埋入面嘅內容，阿昇好開心。
因為呢一篇報導係自從佢大學畢業到加入報社以嚟，第一篇正式被委派去寫嘅新聞稿。
阿昇自細就已經有想成為記者嘅夢想，而呢個夢想嘅啟發者，係佢爸爸。
小學嘅阿昇每朝見到爸爸做嘅第一件事，就係落街買報紙，然後翻屋企一邊食早餐，一邊睇報紙。
「嘩……又加稅，真無陰公。」
「以色列仲打緊仗？都唔知幾時先安樂囉。」
「樓市咁樣，邊有人仲會買樓啊？」
得報紙，得天下事。
好快阿昇學咗爸爸嘅習慣，翻學前總會睇下報紙。
然後佢翻到小學就好似情報局咁，將佢從報紙所得嘅有趣新聞話俾同學知。
阿昇向同學講新聞，就好似以色列人聽先知講嘢一樣，既係出奇，又覺得不可思議。
正因為報紙為阿昇贏得朋友，亦令佢大開眼界，所以佢除咗熱愛讀報，更加愛報紙上每一位將重要資料傳達俾佢嘅記者。
而時至今日，佢成功大學畢業，加入咗夢想之中嘅職業，踏出實現夢想嘅第一步。
「鈴鈴鈴……」檯上嘅電話突然響起，打破咗阿昇嘅沾沾自喜。
「喂？」阿昇一見係來自上司威哥嘅內線電話，佢即刻托一托眼鏡，有啲緊張咁接聽。
「昇仔，入嚟我間房。」電話入面傳出威哥有威嚴嘅命令。
「知道知道。」阿昇答完，望咗櫃面上嘅草稿一眼，然後就快快手走去上司嘅辦公室。
阿昇入到去威哥間房，正準備拉凳坐低，威哥就突然講：「你邊度畢業㗎？」
「澳大傳理。」阿昇隻手掂住張凳答咗呢條問題。
聽到上司唔太和善嘅口吻，阿昇猶豫自己到底坐唔坐低好。
「澳洲大學啊，浸過咸水……叻仔吖。咁你話我知，呢稿嘢爭啲咩。」上司將一張A4紙推到去阿昇面前。
阿昇一望，發現居然就係自己所寫嘅第一篇報導草稿。
阿昇吞咗一啖口水，將草稿拎上手好仔細咁睇。
辦公室內無計時器，但係阿昇好似聽到「滴答」嘅倒數聲喺耳邊響起。
佢感覺到草稿紙已經被佢嘅手汗沾濕，但係佢仲未搵到自己嘅草稿到底爭啲咩。
「答到未？」威哥挨後吸咗一啖氣，所坐嘅電腦椅發出「吖」一聲，代威哥表達出不耐煩。
「嗯……我諗係……爭啲訪問受訪者嘅內容？」阿昇連望都唔敢望向威哥。
「訪問？你訪問隻貓啊？」威哥兩行粗眉倒豎，滲透出佢對答案嘅唔滿意，「仲話自己大學生，知唔知咩叫『形容詞』啊？」
「我知。」阿昇即刻點頭。
「知你又唔加入去個標題度？而家你寫成咁樣無啲感情，就咁又貓又消防員，邊會有人想睇啊？」威哥用力咁督落張草稿紙度，似乎想好似督檸檬咁將呢個唔合格嘅標題督到散開為止。
「但係根據《查普特佩克宣言》嘅第九點（註1）講，媒體嘅信譽係來自承諾反映真相、追求準理、公平同客觀性。所以如果加形容詞，可能就會有太多個人情感，變相……」
「我理得你咩『查簿宣言』啫？」阿昇未背完書，就俾威哥嘅拍檯聲阻止咗，「你個咩宣言係咩年代㗎？」
「1994。」阿昇頭耷耷咁答。
「94？而家2025都嚟緊啦！你喺大學讀屎片我唔理啦，你而家出到嚟就係做嘢，唔好同我喺度講書。當年做傳媒，你寫咩人人都會買報紙嚟睇；而家做傳媒，你唔寫得突出啲邊個會睇？無人睇，你同我都唔洗旨意有飯開。我要求唔高，你好似小學生咁擴充句子都好，點都加啲形容詞入去個標題，有幾吸引寫到幾吸引。同埋，淨係搞個標題就得，反正大家都無咩心機睇內容，所以有好嘅標題呃到點擊率就跑到數吸引廣告商。」威哥指住阿昇，而阿昇覺得而家嘅自己就好似頭先張草稿紙一樣，俾威哥一下一下咁督緊，「嗱，我最高紀錄嗰篇新聞係有五十萬點擊率嘅，我要求唔高，你呢篇過到五百個點擊率我都放過你，如果唔係你就準備執包袱啦。」
阿昇被威哥照肺之後就坐翻埋位，望住除咗一部手提電腦同埋貼喺旁邊嘅「《查普特佩克宣言》十項原則」以外就係空空如也嘅工作檯。
佢曾經諗過，呢張檯終有一日會貼上佢嘅記者證、佢寫嘅報導同埋報導過嘅人嘅感謝信。
點估到，而家咩都未有，佢偉大嘅記者夢就會同一隻荃灣小貓一齊被困。
阿昇托住下巴，望住自己草稿上嘅標題。
「荃灣小貓困引擎 消防花一小時營救成功」
「瘦弱的」小貓？未必夠吸引。
「英勇的」消防？陳腔濫調。
「先進的」引擎？賣車廣告咩？
阿昇十隻手指插哂去頭髮入面，可惜煩惱絲終究係煩惱絲，並無為佢帶來任何靈感。
但阿昇知道，咁樣落去都唔係辦法。
望住新聞報導張相入面嗰隻喺引擎度淚眼汪汪嘅小貓，阿昇好似見到自己。
就係因為呢一刻嘅共情，阿昇突然靈機一觸。
兩日之後，阿昇再次被傳召入去威哥房。
「咁咪係囉，『可愛小貓慘被困 消防花一小時勇救主子』，改少少咁就拎到五千點擊率，我都知你叻仔。」威哥滿意咁望住屏幕上嘅點擊率數字。
阿昇唔敢回應太多，只係默默咁微笑。
佢怕一開口，《查普特佩克宣言》就會衝口而出。
所以而家佢情願合埋個口，等《查普特佩克宣言》化為內心嘅不散冤魂。
「昇仔，我教精你。記住，記者、受訪者，寫報導最緊要係咩？」威哥輕敲檯面兩下。
「記者同受訪者都同樣重要，因為……」
「錯！最緊要係消費者。」威哥自認為幽默咁笑，「記住呢樣嘢，之後繼續俾心機喇。」
阿昇「嗯」咗一聲，再次諗起嗰一隻被困引擎嘅小貓。
雖然做法違心，但係阿昇不得不承認「形容詞大法」嘅效果厲害到出乎佢意料之外。
形容詞就好似魔法咒語一樣，令到平平無奇嘅新聞都可以起死回生。
「十五歲子喪盡天良 偷父$200日薪等遭天遣」
「性感女郎身材惹火 可惜街市人流冷清無起色」
「廢老亂過馬路太過份 貨車輾過斷一足屬好運」
形容詞，又或者逐漸已經唔止係用形容詞，總之阿昇對於寫出吸引消費者眼光嘅能力已經愈來愈成熟。
呢一點，透過佢呢大半年所寫嘅報導點撃率節節上升就已經得以證明。
喺呢大半年間，阿昇嘅檯面開始貼上佢自己列印出嚟，每一份獲得過萬點撃率嘅報導。
然後好快因為佢所寫嘅每篇報導點撃率都突破十萬，所以僅僅過萬嘅報導又再次被佢拎翻落嚟。
望住檯上面貼滿咗呢一堆成就，明明阿昇係向住自己嘅夢想前進緊，但係偏偏佢又覺得自己愈嚟愈唔似一個記者。
如果有人願意稱呼阿昇做「作者」、「創作人」，甚至係「新聞推廣員」，可能呢啲稱呼都會令阿昇覺得舒服過一聲記者。
通常佢心入面出現呢種感覺嘅時候，佢就會嘗試喺檯面搵翻《查普特佩克宣言》嚟睇，嘗試去搵翻一啲肯定自己係記者嘅證據。
但係就喺某一個平凡嘅日子，阿昇發現《查普特佩克宣言》唔見咗。
佢諗，或者係一個唔小心連埋前幾日放喺檯上嘅剪報一齊放哂去廢紙回收箱？
佢再諗，又或者，係《查普特佩克宣言》已經不屑再出現喺佢張檯度。
時間轉眼嚟到數個月之後，亦都係阿昇入職一年嘅日子。
「各位同事，俾啲掌聲我哋嘅昇仔！」
威哥一聲令下，成個辦公室內響起如雷般嘅掌聲，送俾而家企咗喺威哥身邊嘅阿昇。
阿昇挺直腰版，微笑住接受同事們嘅欣賞。
「上年昇仔啱啱先入嚟做，短短一年，嘩，上個月嗰篇『少女人細鬼大 吊帶背心惹強暴實在活該』，一百二十萬點擊率！死未？死未？」威哥情緒高漲咁對住枝咪大聲嗌，嗌到連佢自己把聲都拆埋，不過現場同事都繼續報以熱烈掌聲回應。
威哥亦都唔多講廢話，直接將咪交咗俾阿昇，用手推咗佢幾下，叫佢同大家講幾句。
「其實呢……做記者一直都係我嘅夢想嚟嘅。今日可以做出成績，我自己都好開心。」阿昇腦袋一片空白，求其講完幾句之後，立即就將咪交翻俾威哥。
「哈哈，嗱，呢啲咪有為青年囉，大家記得學下佢喇！」威哥興奮咁拍一拍阿昇嘅後背，大聲咁笑住講。
威哥嘅笑聲充滿辦公室，而其他同事當然亦都識趣咁陪笑。
但係喺阿昇眼中，佢留意到有唔少人嘅笑容並唔單純。
阿昇腦內突然浮現咗一個畫面，覺得眼前嘅一切就好似發生喺古代嘅王宮，所有同事就好似文武百官，而自己就係陪伴喺皇上身邊嘅宦官。
一個靠住閹割先得以上位嘅宦官。
「鈴鈴鈴鈴……」
刺耳嘅電話鈴聲打破咗辦公室內嘅熱鬧氣氛，同時亦將阿昇從古代帶回現代。
威哥隨手拎起電話接聽，聽咗幾句之後就點一點頭，然後笑住講咗一句：「好，俾佢入嚟。」
威哥放低電話，全場同事都專注咁望實佢，等佢宣佈電話中到底帶嚟咗咩好消息。
「唔洗咁緊張，接待處嗰邊話有人帶咗個果籃，想親自送上嚟啫。」威哥笑住講。
話口未完，有一個白髮老翁就出現咗喺辦公室走廊嘅盡頭。
佢手上捧住咗一個果籃，果籃上仲放咗一個信封。
一邊嚟講，呢啲不速之客，通常威哥都會交俾秘書去招呼。
不過因為啱啱好威哥有興致，而辦公室又係一片慶祝氣氛，所以威哥就親自走向老翁問佢：「老伯伯，你帶個果籃上嚟做咩啊？」
「我想送俾人㗎，多謝佢寫咗篇報導。」老翁一邊講，一邊震住隻手咁拎出咗一張皺起嘅紙，「你哋呢度係咪有個記者叫做『陳日昇』啊？」
全場嘅目光，再一次落喺阿昇身上。
阿昇嘅心跳變得好快，而佢雙眼一直都離唔開果籃上嘅嗰一個信封。
從信封嘅外形嚟睇，佢入面所放嘅好大可能係一張感謝卡。
因為撰寫報導而收到感謝卡，係阿昇放咗喺目標列表之中嘅其中一項。
而今日，佢終於達成呢個目標。
阿昇好肯定，收到呢一張卡，一定可以打消佢心入面對記者呢個身份嘅疑惑。
喺威哥嘅陪伴之下，老翁嚟到阿昇面前。
「你就係陳日昇啊？」老翁嘗試睜大雙眼，靠近去望清楚阿昇。
「係啊。伯伯，你因為咩事而送個果籃俾我啊？」阿昇好奇咁問。
「因為你寫咗篇新聞囉。」老翁用沙啞嘅聲音回答，同時慢慢伸手入去果籃，似乎準備拎起信封。
「係邊一篇新聞啊？」阿昇心生感動，估唔到自己所寫嘅嘢真係成功感動到人。
「咪就係嗰篇『少女人細鬼大 吊帶背心惹強暴實在活該』囉。」老翁伸入果籃嘅手無視咗信封，反而伸入到更深處。
「吓？嗰篇？你係受訪者……？」阿昇一時間感到唔太明白，到底嗰篇新聞有咩地方係佢值得被人道謝呢？
當阿昇仲喺度思考緊嘅時候，接下來嘅事情就發生喺電光石火之間。
老翁突然快速從果籃中抽手，阿昇眼見面前白光一閃，同時胸口傳來一陣劇痛。
阿昇低頭一望，發現自己嘅胸口上面插住咗一把短刀。
「我個女俾人強姦，你居然夠膽話佢抵死？你呢啲人渣先至抵死啊！」老翁大聲對住阿昇喝罵，將果籃嘅所有生果反轉倒喺阿昇身上。
胸口嘅疼痛，又或者生果跌落身體嘅衝擊，都無令到阿昇嘅目光從啱啱好跌喺佢身邊嘅信封移開。
佢忍痛伸手執起信封，同時間心裡一沉。
佢已經感受到，信封入面空空如也。
現場嘅混亂，逐漸從阿昇嘅意識中抽離。
呢一刻，阿昇腦海入面諗緊嘅，係一個報導嘅標題。
一個屬於自己被殺嘅新聞報導嘅標題。
「記者慘遭報復 老翁為女清白報仇」。
呢個標題都幾好，但係就係爭咗啲嘢。
嗯，無錯，無形容詞。
「失德記者慘遭報復 老翁為女清白報仇」。
阿昇諗出呢個標題嘅一刻，佢會心微笑。
因為佢唔單止滿意呢個標題，而且亦係佢第一次撰寫標題嘅時候無違心嘅感覺。
註1：《查普特佩克宣言》第九項原則：「The credibility of the press is linked to its commitment to truth, to the pursuit of accuracy, fairness and objectivity and to the clear distinction between news and advertising. The attainment of these goals and the respect for ethical and professional values may not be imposed. These are the exclusive responsibility of journalists and the media. In a free society, it is public opinion that rewards or punishes. 媒體的信譽有賴於它要致力於反映真相，追求準確、公正、客觀，並使新聞與廣告涇謂分明。以上目標及對倫理與職業價值觀的尊重不可強制實現。它們完全屬於記者以及媒體自身的責任。在自由社會，獎勵與懲罰來自公共輿論。（中文翻譯取自《負責任的新聞辦公室：內部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