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沙漠傳來晚禱聲〉 - 孫詩

  凌晨的飛機一沾座椅就睏了。旁邊坐著的是話嘮青少年,一口美音但其實是英國人。鄰座的女人和他搭起話來,為什麼來摩洛哥?他說,我爸爸也是在這個年齡第一次探訪摩洛哥。城市和城市總是不一樣的,在舊金山你可以很快熟悉每條路,但倫敦的每條街景都不同,即使待了好幾年也總是會發現新的地方。我想轉身附和,但被困意襲擊,沒能聽完就入夢了。

 

  二月底時,直屬上司告訴我,由於財政問題公司不得不開始裁員。電話這頭我輕聲說好,上司驚訝於我的平靜。因需要工簽才留在異國,裁員意味著要儘快找到下一份工作。我疲於身處這種無措,決意行動上先做出改變。和房東協商好次月退租後,當即打包行李並訂下飛往摩洛哥的機票。為什麼來摩洛哥?同樣的問題,我似乎無法做出解釋。

 

  再睜眼就看見了索維拉的海岸線,簡陋的機場像是已廢棄了許久。飛機降落後去換迪拉姆錢,因為走慢了幾步,整個大廳竟已空無一人,連商鋪門頭都直接拉上閘。在錯愕中走出了候機廳,被說阿拉伯語的黑車司機圍住。所幸空地裡不知哪走出了同樣從倫敦來的阿爾及利亞大叔,會阿拉伯語、法語和英語。經他翻譯,我們一起拼車到了鎮上。

 

  幾經周折進到了住所,昏暗的臥室裡有一股潮濕霉味。從窗外往下望是條狹窄的巷子,因路上的人大多身著素身長袍,我心想也許百年前看到的景象也一致。禱告聲在風城會響很多次,睡在這裡的二樓,開著窗甚至能聽見行人和每隻經過的海鷗談話。索維拉很小,幾個世紀前擴建過的麥地那老城,現時都僅有兩條主路。不想趕路旅行,就乾脆在索維拉先吹一禮拜海風。

 

  在巷子旁沒有招牌的咖啡店坐下休憩,沿著大街直下會路過當地的博物館,再順行不消走多久就能到港口,然後是海灘,盡頭連著沙丘,那是可以開始碰見駱駝的地方。非洲大陸的陽光,看起來溫和卻很猛烈。但乾燥氣候不易出汗,一路無停,再看地圖幾乎就要走到鄰鎮上。入夜前,人們會聚集在海邊的礁石上,這裡能欣賞到大西洋的夕陽。海草搖曳,年輕人彈唱遠揚的音律,海浪為其合聲,直至太陽徹底浸入海裡。

 

  有一日閒逛到鎮上廣場,恰有法國當代劇團在表演,人群中又認出了那個阿爾及利亞大叔。他說他明天就要啟程離開,我們合影了一張以為再也不會碰見。沒曾想當晚在狹長的巷弄餐廳門前,遠遠有一束昏黃燈光拍在他脊背處。

 

  行前對於陌生非洲國度的恐懼,在走過一次夜路後,也得到些許緩和。在這邊,吃到最多的是塔吉鍋,那是北非飲食特色,因當地缺水,所以烹煮的秘訣是利用水蒸氣來加熱。鍋的形狀像戴頂高帽的陶土盆,可以混入肉類、蔬菜及香料燉煮。起初我並吃不慣,當地的野貓卻毫不客氣,跳上桌叼走盤子所剩的幾塊雞肉。而早餐最常見則是由粗小麥粉製成的餅,一般塗上蜂蜜、奶酪或者果醬,再用高舉隻手的倒茶姿勢,傾滿一杯薄荷茶。

 

  在索維拉的最後一夜,住進了當地的阿拉伯人家。男主人留著一把大鬍子,是教中學生阿拉伯語的老師,媽媽會做好吃的沙丁魚餅,爸爸有一把1972年的烏德琴。發現我在畫速寫,老人詢問我是否會畫人像。我趁他沒留意在本子上速塗了張,他很高興,在紙邊留下他的名字。他們告訴我能出國旅行的人並不多,而世居在摩洛哥的原始部落其實是柏柏爾人,公元7世紀當阿拉伯人來到了摩洛哥,這些原住民也漸漸移居到了阿特拉斯山裡。

 

  熟知柏柏爾人也是那幾天的事情,因為街上的商販會賣他們的長袍,叫做吉拉巴。頭頂上有尖尖的兜帽,在沙漠或雪雨天戴上可以防沙禦寒,天熱時會被拿來裝麵食或雜貨。山裡柏柏爾人家門坪前的泥土地上,常會攤開一張張編織地毯。如今那些運往世界的摩洛哥手工地毯,也多出於他們之手。但後來在馬拉喀什,我卻一直未能尋到心儀的地毯。與當地的賣主周旋是件煩擾的苦差事,遊客都心照不宣,知會他們給外國人喊出高三倍的價格,並且堅稱那已是最好的價格了。而即使不向你兜售任何,走在路上,都會被三四個人追著問,你來自日本還是中國,似是他們打發時間的無聊趣味。那段日子,惟有學會疾步穿過馬拉喀什的不眠廣場,像趕路人那樣不理會肩旁的風沙,讓戲謔聲就掉在身後。和索維拉那種「麻雀雖小」的氣質不同,馬城的喧吵隨時把人吞沒。在繁鬧的露天市場,有無數條彎曲的巷弄和隨處可見的噴火者、舞蛇人。當幼時入睡前聽的阿拉丁神話具象成為眼前的商業圖像,我浮現出來的卻是行前攻略中叮囑我們不要在任何雜耍前隨意停駐,否則等來的會是一聲:(給我)十迪拉姆。

 

  抵達北非,少有人會抗拒從此前去撒哈拉沙漠,更何況不眠廣場滿地都有短途旅遊社。在次日那列駛往沙漠的車上,彎繞的山路罕見地使我暈車,不見終點的路途令人一度想打道回府。除了我和同伴,車裡還有十來人。路途結識的夥伴們,也隨著車開遠而熟絡起來。

 

  夜晚行至扎古拉,當地的柏柏爾人領著一行人換騎駱駝進沙漠。駱駝比想像中更難掌控,以至於回程有人寧願在沙漠踏步,也不願再爬上駱駝背。像廚房裡被大火烹炒的菜,我們就這樣顛簸著朝往營地。沙漠都長得那麼相似,你們會在這裡迷路嗎。我好奇地問領隊的柏柏爾人,他笑著回說,當然不會,沙漠認識我們。你會在你家迷路嗎?我再抬頭看眼前的一片片沙丘,試圖找出標識來。如果一直生活在這裡,你總會知道要往哪裡去,領隊繼續講。

 

  月色下的一張張帳篷都已經準備好,我們驚嘆著地走近營地。沒有誰曾駐紮在沙漠腹地裡,但柏柏爾人早習慣每夜都帶著一批人來這。常年走這樣相似的路線,不厭倦嗎?但我隨即意識到這個念頭的愚蠢,生活的本質就是在重複。城市擾亂人的心意,我們每日必需接觸的事物,其實並不多。月亮很大,但每晚的月亮都不同,這也是柏柏爾人說的。傍晚飯桌上,氛圍逐漸活躍。門外的篝火已經點燃,也許知道遠道而來的客人想聽什麼,柏柏爾人開始齊奏起器樂,鼓點縈繞著火堆跳動,隨火苗遁入夜空。圍坐在幾乎無人的沙漠裡,帳篷後又是無邊際的沙漠,我們就著火光躺在沙地上,和過了今夜也許就不再見面的陌生人聊天。

 

  但這夜我們從宇宙四處湊巧走入了這片沙漠裡。

 

  看著頭頂的大輪圓月,像快在黑夜中沸騰墜下。我想起拉茲·馮·特艾爾的一部電影結尾,一顆行星即將撞擊地球,末日臨前,她們在空地搭起了三角木堆,看著越來越近的藍星即將吞噬大地。同行與我聊得較盡興的法國女生,說她也對那幕場景記憶很深。她問我,你相信占星和宇宙論嗎,我從小就信,我媽媽就是占星術師。我應聲笑著說,我總似被神秘力量支配著。

 

  躺在帳篷裡,能聽見風刮過來的聲音。在憂心自己是否會失眠時,我已經沉沉入夢。阿拉伯語的你好是Salam,謝謝是Shookran。但我也想要告訴你,在柏柏爾語裡,Tanmirt是謝謝的意思。發聲著把舌尖抵出去,像信任眼前的事物。

 

  離開沙漠後,我們又回到了馬拉喀什。這次住進了Riad,那是伊斯蘭風格的摩洛哥當地民居。藏在麥地那的幽深巷子裡,過去是富裕人家的居所,卻有並不顯眼的窄門。因可蘭經曾教義信徒切莫張揚,門外雖察覺不出端倪,進門後卻別有洞天。四周可見精細的馬賽克磁磚,中庭種上一些橘子、檸檬樹或是棕櫚樹,露天的噴泉或是泳池,四面建築則為臥室,頗像有異域感的四合院。

 

  但無論住在城市何端,都避不開聽見每日五次的祈禱聲。有日黎明時分,宣禮塔尖傳來了延綿禱告聲,半夢半覺間,歌聲在幽暗裡分明籠罩了整個旅館房間,四面牆壁如傳音筒。那是喚禮人在高塔上召呼著其他穆斯林,已到了拜禱之時。但奇異的是我並不覺被驚擾,後來離開摩洛哥,仍一度想起那種喚拜,它似乎在喻訴信眾從太陽升起的那刻,世界已開始祈佑你,你今天也被需要著。

 

  在住處的露台,我總碰見一個女人。留著一頭灰白且直傾瀉到腰間的長髮,一邊抽菸,但筆挺著身子,語速緩慢,有仙風道骨之氣。我想她大約已逾六十,但話語間全然不覺察她已步入老年。非洲她已來過數次,最南到過西撒哈拉邊境。除了買菜,日間很少出門,市集對她而言太嘈雜。沒有婚姻和孩子,她形容自己在這個世界,是一種局外人的狀態。和她聊天,會忍不住讓自己語調放慢一點,並不是因為她年已衰老,而是很難不被她的鎮靜自如感染。

 

  不知出於什麼衝動,夜裏我拿出此行帶的書給她看。牧羊少年渴望遊歷更大的世界,於是賣掉羊群,離開家鄉坐船來到非洲大陸,往埃及金字塔處前行並找尋天命。她聽後把煙熄滅,輕輕接過手,微笑著熟稔翻開書,指住書頁中的一處地名,Tarifa,在西班牙,她抬起頭看著我,說那是牧羊男孩的來處,也是我的。巧合令我瞬時一激靈,似微弱的電流直透到指尖。

 

  臨走前夜,在我的速寫本上,她留下用朱紅顏料畫的一筆圓,紙底注上了我們所在的經緯座標,還有一頭沙漠駱駝。清晨,她見我背著行李下樓,說昨夜裡的茉莉花樹開得很香,我入睡前在二樓聞到。依舊是很輕的口吻說著,如果不是太晚,我會上來敲門叫你也出來聞。我輕輕張開雙臂,想擁抱道別。我其實並不習慣這些,但,她聳聳肩停止繼續說話,笑著走上前回應了我。

 

  坐在駛往首都拉巴特的火車上,兩旁由沙漠黃漸變成城市藍。

 

  這是摩洛哥的最後一站。歷經沿海村鎮、廣袤沙漠與古老皇城,拉巴特的新城基建將人緩緩拉回了21世紀。有軌電車穿街走巷,簽證申請處大排長龍,考完試的學生在校門外互對考卷。而高架橋上的車水馬龍,街道的整潔有序與高樓林立,全然是現代城市的模樣。就連老城麥地那的商販都少賣手工地毯,取而代之是各種外貿上衣和塑料手機殼。是否也許不眠廣場販賣的那些紀念品,早脫離當地人的生活習慣,只淪為賴以謀生的貨物,而拉巴特隨處可見批發的流水線低廉商品,才終於成為人們日常所需。

 

  正如世界上其他所有城市,難以止步地邁向工業。仿若是說,我為這種現代化的侵蝕而感到遺憾,又不免流露出城市人的傲慢。但在此交會的旅行者,或多或少仰拜著更古遠的與大地相依存的生存圖景,即使未必永久,也都識其矜貴。為什麼來摩洛哥?我又聽見飛機上那位婦人的聲音,此行的人與際遇被潮汐沖回心底,意義已隨著月升浮出。


  進阿特拉斯那天正午,在高山澗流間吃塔吉鍋,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午禱聲,整個露台的食客都一齊回頭,默契地望向遠山。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