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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滿鮮花的世界〉 - 楊家豪

  那是我喝過的最沒有滋味的一杯檸檬水了。沒有添加一粒白砂糖,卻仍品嘗不出一絲酸澀的味道。雖是同一家茶鋪、同一份配方,可偏偏卻比以往的要寡淡非常。我簡直如同一隻沒有具備脊柱的生物,身形漸漸彎曲,即將從木椅上滑落,癱坐在地。我雙手的十指交錯又攤開,一會兒握起手機撥打電話,一會兒又不停地攪拌那杯已然化成清湯的薄荷檸檬。電話那頭一直重複著幾句冰冷的聲音——沒有情感、沒有驚喜;而死去的檸檬片也沒有想要刺激我味蕾的跡象。我煩躁地低垂下頭,表情早已一團亂麻。狹小的茶鋪內座無虛席,充斥著擁擠的燥熱感與閒聊的聒噪聲。我的身旁坐著幾位同住的舍友,他們此時已經用完了早餐,詢問我面無血色的緣由。我搖頭表示無恙,呆望著那懸掛在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調,它正呼呼冒著冷氣,但無論如何,也沒法揮散我焦灼心神裡的那層層餘熱。

 

  電話鈴聲響起了——不過卻不是我方才撥出去無數次的號碼。我接過之後,對面傳來了竹馬的聲音,他喘著粗氣,言語緊迫地說道:「兄弟,我現在也出來著了,先給你打通電話,路上有機會的話,我再聯繫你。」

 

  「好,祝你一路平安,有信號的時候一定要及時告訴我路況!」

 

  「我會的,等去到了你那邊,我們再好好碰面——等等——怎麼回事啊,司機師傅?前面出什麼事了?!」

 

  他剛說到一半突然中斷了,後半句是用緬語在說。

 

  「喂?你怎麼了?你那邊怎麼聽不清了,你還可以聽到我在說話嗎?喂,回答一下!」我著急地問道。

 

  他接下去所說的話都是斷斷續續,切換在中文和緬語之間。

 

  我終於按捺不住了,實在無法繼續忍耐這坐立難安的無力感,我掏出幾千塊緬幣遞給隨行的朋友後,就起身推門而出,火急火燎地離開了茶鋪。手機全程都在通話中,我手足失措地行走在馬路上,往不遠距離的宿舍的方向趕回。

 

  我終於又重新聽清楚了電話那頭傳來了竹馬的聲音,他慌張地說道:「我們前面好像發生了交戰,似乎在轟炸著什麼,整條大路都停滯了——車子沒法前進了,得掉頭!」

 

  「那你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往回跑吧,別去了!」

 

  「現在情況緊急,我先掛斷了,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跟你講。」說罷,他就掛斷了電話,只留下那一陣陣如心臟一般跳動的「嘟嘟」聲······

 

  我丟了魂魄似地回到宿舍,腿腳沒有知覺地爬上三樓,進了房間後,當即撲倒在床沿。我再一次心灰意冷地撥打起了方才那三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幾番輪流過後,得到的依舊是讓人倍感絕望的「杳無音信」。

 

  弟弟此時也從茶鋪回來了,他猜出我的心思,卻尚不知事態的嚴重。我告訴他:「三個都顯示關機。」

 

  他愣了愣,當即沉默下去。

 

  那幾個時辰裡的胡思亂想是我此生最為煎熬的階段。我已經把所有最可怕的結果都設想了一遍——我已經預見到了日後該如何孤苦地立足於茫茫人海的結局;我已經計畫好了該如何與弟弟相依為命的打算;我同樣也看到了沒有親人援助的淒慘命運;我似乎親眼目睹了母親與兩位姐姐在逃難中遭遇了戰火摧殘的不幸畫面。

 

  這種種混亂的思緒與雜念侵吞了我頭腦的理性,一團團悲傷與氣餒將我包裹住,而眼淚早已在無能為力的身心中蒸發乾淨,無從發洩,只能淡漠而又失心地承受著這百般無奈的精神折磨。明日,我還有一場歷史考試,可我並不想再去管顧。今日作答語文試卷時已是心不在焉,頻頻出錯,剩餘的兩個科目,又該如何應對?但這個難題的分量相比於現下面臨的巨大苦楚是多麼的微乎其微。我只能反復嘗試方才的舉動,此時遠在仰光的一位朋友插進來電話詢問情況,待我告訴她狀況之後,她亦變得心急如焚,可她盡力克制住緊張,強撐著焦慮的情緒安慰我:「你別擔心,也許阿姨她們是怕路上遇見士兵檢查,索性先關機了。」

 

  「可是怎麼可能從昨晚就聯繫不上呢?發了簡訊一直沒有回復。」

  「司機的電話有嗎?他也關機嗎?」

  「不是,昨天她們三個自己開著家裡的車出來,沒有司機。」

  「啊?山路險峻,又是這種危急時刻!她們怎麼敢······」

  「昨天中午聯繫的時候,我媽告訴我說是一共有五家人一起出來,都是隔壁鄰舍和親戚們,由他們朝前帶隊,她們則是在後面跟著,所以就放心大膽地出來了。」

  「那其他幾家呢?你有聯繫上嗎?」

  「我聯繫上一位鄰居妹妹,他們家現在已經到了南蘭市,算是安全了。她說最後一次見到我媽她們開的車是在剛出城後不久,之後就沒遇上了。」

  「沒事,那一定會沒事的。」

  「我問了她,如果路上沒有信號的話,電話打過去是不是會顯示關機,她說是這樣沒錯,她們去南蘭時,好大一截路都是沒有半點信號。可我心底就是沒辦法踏實,已經有十幾個小時沒聯繫上了······」

  「肯定就像她說的那樣,你別多想,阿姨她們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事的!」

 

  我向她道謝過後就掛斷了電話,繼續陷入無限擔憂的死寂當中。

 

  那時候因為撣邦北部的各地都爆發了戰事,許多原本可通行的道路和橋樑已經被炸毀,逃亡的人們不得不臨時開闢出許多條窄小的山路來,其艱險程度可以想見,加上半道上常常出現無信號狀態,若是遇難,便無法與外界取得一絲聯繫。

 

  當我強行振作起來後,開始坐上書桌,翻閱起明天的歷史考試的複習資料,想要借此分心,緩解緊繃無比的思緒。在那時我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正在見證著緬甸的歷史,眼下發生的戰爭與慌亂將來必定會載入史冊,成為日後子孫們朗朗背誦的心酸過往。我不再專注於歷史課本中的內容,反倒是書架上的那本《飄》引起了我的目光,我瞬間聯想到了過去發生在美國的南北戰爭,並與之產生莫名的共鳴,同時還回憶起了女主郝思嘉,她那堅韌不拔而又蓬勃朝上的生命力突然向我湧來,激發了我潛在的勇氣與意志力——我決不能被輕易打倒!「我現在還沒法去想這件事,那就等我經受得起的時候再去想吧,我等明天再去想吧,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陣充滿希望與力量的聲音仿佛正從書中走出,飄忽至我面前。

 

  我抱著再試一次的心態撥打了二姐的電話,這一次居然接通了!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是溫熱的、鮮活的、健康的,更是平安的!隨後,媽媽和大姐的聲音也接連進入了我期盼已久的耳畔,我帶著哭腔詢問她們路況,二姐告訴我她們即將踏入南蘭市,媽媽正開著車,因為在半路的堵塞時間太長,外加她們幾人開車都比較慢,所以導致一直處在無信號區。媽媽知道我肯定擔心壞了,就讓二姐將手機對準她嘴邊,她向我發出了硬朗的回應聲。

 

  2024年7月8日,幾乎是臘戌全市的民眾們不約而同逃離的一天。一條並不寬闊的馬路,已經並排擠滿了六列長隊的汽車,如此宏大的場面之下卻摻和了多少人盡皆知的萬不得已。縱觀上去是一整片密密麻麻,摩托車也無可退讓地夾雜在其中,不留一絲縫隙。光聽這些描述,便可以想像到當時交通堵塞的嚴重局面。事後我詢問起母親:「你從來都不曾到過南蘭市,怎麼會認得路?」她聽後擺擺手,一臉不以為然地說道:「何須知道什麼路線,跟著隊形走就可以了,那麼一大條長龍,哪怕跟丟幾輛車都不打緊,不一會兒又望見了。總之,哪裡有車,哪裡就是路!」

 

  說起南蘭市,我就必須要提及一下關於這座撣邦小城的許多溫情之處了。我同我的家人們一樣,從前未曾聽聞過這座城市,因為那時候還並非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從緬北臘戌來往緬甸中部曼德勒的話,也不需要途徑南蘭市,所以對此沒有什麼印象。但是經歷了這一次的戰亂過後,才真正體會到了何謂「戰火無情,人間有愛」,才真正感歎到,什麼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當時以南蘭市為首的東枝、當陽、彬龍等地的眾多愛心人士都紛紛向四下逃竄的臘戌百姓們伸出善意的援手——他們臨時搭建起了抵禦戰火的避難所、慷慨地提供了連日的免費食宿,以及捐贈各種生活物資,無一不在盡己所能地互幫互助。這些驚人的團結一心的精神、勇敢面對殘忍現狀的積極力量,正是我們人類自身至高品質的最好詮釋!武裝衝突方們挑撥起來的爭端,卻是讓無辜人民們承受了最大創傷,我們不得不被迫告別自己依戀多年的故鄉,拖拽著大包小包的行囊,強忍著淚水放棄那些安寧與平和,趔趄地踏上前途未知的迷惘!可是戰爭無法磨滅的,是那人性光輝在陷入深沉的苦難與浩劫時,依舊義無反顧、依舊熠熠生輝的模樣!

 

  黃昏,我獨自坐在宿舍的陽臺上,守著天邊那道橘紅色的光暈遞進成深褐的暮雲,看著疲憊的晚風輕輕撫弄著樓下那繁茂的簕杜鵑花樹,直感大病初愈後的愜意以及劫後餘生的震顫。我剛與母親通過電話,得知她們已經在南蘭市安頓下來了。下一站便是東枝,然後就會抵達我所在的曼德勒了,一家子也終將得以團聚。我心想,眼下的一切進展都是妥當順利的,我的重重擔憂都是多餘的。

 

  半夜,竹馬給我打來電話報平安,他剛抵達南蘭,稱自己在那裡遇到了好多的臘戌人——有昔日的恩師和領導、有久未聯絡的同窗好友、有賣菜的小販,更有往常在街邊行乞的流浪漢。形形色色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經歷了九死一生的逃難行程,最後彙聚在了那座小城。猶如鳥群們隨時節變化,由一個不合適宜的地方搬遷至另一片新的棲息地。竹馬對我說,他們還得去尋找住處,因為收留難民們的住所已經人滿患滿,暫時容不下後來的人。然而除了休憩,他們更需要先「覓食」,經過了整日的舟車勞頓,此時他們一家都已是肚腹空空。

 

  剩餘的兩科考試結束後,我終於算是徹底完成了華文高中的學業。母親她們已經到了東枝,計畫在那裡休整幾天過後再南下曼德勒,等待著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曼德勒是緬甸的第二大城市,人口高達二百萬左右。可是那段時間,每逢我和弟弟搭乘三輪車外出,總會遇到大批的新面孔穿梭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從他們的著裝和神情來看,就能辨別出並非本地人的特徵。而露宿在街頭的人已經屢見不鮮——他們各個都衣衫襤褸,墊著一張張髒亂不堪的被褥躺臥在路旁,不分晝夜地蜷縮在那些偏僻的巷子裡。有一次,我經過一條早已不運行了的火車鐵軌道,竟瞥見成群的難民在那兒左右兩旁的邊緣駐紮了起來。只是他們的安身之家,既沒有遮風擋雨的房檐,也沒有四面不透風的牆壁,就只有兩樣東西,那便是——人和工具。生銹破爛的鍋碗瓢盆隨處擺放;石子路上鋪了幾塊老舊的粗糙布料做席子;殘羹剩飯已經被掃蕩成碎渣;拾撿來的乾柴燒成了黢黑的木炭,不再冒著點點火星。可他們的老人和孩子一個都不少,齊聚一堂,時而苦笑著,時而無語地仰視空中的陰雲,就像在質問上蒼。

 

  最終還是竹馬率先來到了曼德勒,因為他沒有在東枝停留。他抵達之後的翌日清早,我便與他相約在一家咖啡廳會面。當時店裡只有我們二人,安靜得很。我們見面後先是相擁問候,隨後坐下來慢慢敘舊。數月不見,他雖然變化不大,面容卻明顯憔悴了許多,眼下的兩團烏青重得嚇人,可他依舊是笑容滿面,興致勃勃的神態。我激動地與他握手,訴說著此次見面有多麼來之不易。他抽搐了一下嘴角,眼中的苦澀流露出來,我知道,他肯定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將這一路來的驚險與見聞都傾瀉而出。

 

  據他所說,那日但凡是從臘戌出逃的每一輛車,都必須在頂部插上一面白棋,以此來規避無來由的炮彈。有些人家甚至沒有代步工具,所以只得用雙腳長途跋涉,他們也是人人手舉一杆白棋,表示惜命。當時的情形屬於是在夾縫中生存——因緬軍無力駐守,任由無人機闖破防守線,向臘戌城內投放炸彈,民眾不得不四散逃亡,可外邊包圍的地方武裝軍(即果敢同盟軍),卻在路上強行徵兵,甚至連十二歲男童都不肯放過,這樣前後兩難的困境,該叫人何去何從?有些年過花甲的老人,明明已是白霜滿頭,卻還得拖著一副瘦削多病的身體,披上一襲雨衣,然後孱弱地坐在兒孫駕駛的摩托車後座,顛簸著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故鄉。竹馬淚眼婆娑地回憶道,那些老人眼中透射出的不舍與落寞,是他此生最難直視的哀痛目光,他絕不忍心再看第二遍!

 

  泥濘之路上多的是滿目瘡痍的景象,人們沒有悲歎的餘地,只得朝前行進。他還遇見了身穿情侶服的一對緬族男女,在山腳下用攜帶的礦泉水泡食速食麵,一旁的樹下還停靠著他們二人開來的一輛摩托車,他們滿面倦容,卻又幸福地十指緊扣。他甚至還看到一位撣族大叔駕著一輛敞篷小貨車,帶著妻兒和一張輪椅,他兒子的腿上裹著厚厚的紗布,她的妻子則懷有身孕,面露難色地挺著肚子。除外,也有許多載著寵物駛離的家庭,而狗狗們好像感到了暈車的不適,頻繁地將頭探出窗玻璃,驚異地望著這一幕幕曲折蜿蜒的陌生風景,它們或許意識不到此刻正在經歷著什麼,單論這一點,它們是比人類幸運的。

 

  竹馬家裡一共有六口人,但他的父親和兄長都已身在外地打工,所以只剩他的母親以及一對弟妹跟同他出逃。為了應對路上抓丁的突發狀況,他事先教導弟弟扮成智力低下的傻子,若是遇上抬槍的士兵抽查,大可擺出一副身子不利索和口齒不清的姿態來,借此僥倖糊弄過去。上演完這麼一出過後,等同他們這一家裡只剩下我竹馬一位男丁了,他既要贍養「守寡」的母親,又需要照顧心智不全的弟弟和年紀尚小且不懂事的妹妹,整個家庭的艱巨重擔都壓在了這名剛剛成年的少男的肩膀上。這一番完善的說辭與淒苦的身世,興許能夠打動那些徵兵將士們的鐵石心腸。但竹馬的處境還屬於是萬幸的,因為他精通緬語,順利地通過了緬軍的盤問,又巧妙地躲過了同盟軍的攔截。但他的的確確看到了無辜百姓的車輛在經過關卡時,當場被一群士兵無故叫停,隨即扣留下的場面。不論成年與否,幾名男子就這麼被強行押走,他們的家屬則是卑微地跪倒在那些兵大爺的膝下,苦苦哀求釋放自己的父親、丈夫或兒子,可一切的求饒在這緊要關頭都顯得無濟於事,除非能夠交出幾百萬,甚至是上千萬緬幣,才能夠讓其「通融」,這些慘無人道的做法無一不讓民眾聞風喪膽,同時也激惹起了無數果敢民族的憤恨,所有人都開始唾棄這個自稱是“正義黨”卻又做盡傷天害理之事的同盟軍,轉頭支持起當初蓄謀掠奪大權,發動了軍事政變,讓緬甸陷入長達多年緊急狀態的國防軍政府。

 

 

  事後傳聞,臘戌市的一名富商在護送兒子出逃的路上,同樣被扣押充軍,然而在認出對方是緬北華人區中赫赫有名的土豪後,竟開口要價兩億緬幣作為贖金,結果可想而知,同盟軍得逞了。

 

  聽完竹馬的這些敘述過後,我既感到後怕,又深覺慶倖。如果我和弟弟不是早在三月份的時候就來到外省念書,恐怕要淪為我們家逃難時的最大禍患!若真到了那樣的危機時刻,不知我跟弟弟,該由誰來裝瘋賣傻呢? 

 

  竹馬在曼德勒待了三天,我們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在這期間遊覽了許多當地的名勝古跡。他整日的心情都處於樂觀向上的狀態,每一次的玩耍,也基本是全身心地投入。我知道,他真的太想要珍惜當下了。從去年十月燈節裡發生的果敢軍事衝突以來,我們都見證了太多的動盪與變遷,現如今只能懷揣著及時行樂的心態去度過未知的每一天,既然無法預測,又何必再去無止境地猜疑,讓自己終日陷入惶恐不安當中呢?我們在一個閒暇的午後,去參觀了著名的曼德勒皇宮。這裡每日都人來人往,大家都喜歡在傍晚時分紛遝而至,漫步在週邊的護城河邊,或是騎行於能夠追溯歷史的復舊城牆下。

  

  曼德勒皇宮是緬甸的最後一個王朝(貢榜王朝)宮殿。曾在英緬戰爭期間被英國攻克,後來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日軍佔領,遭受了大面積的燒毀。我們現今目睹的宮殿是緬甸政府於20世紀末,依據歷史資料重新修建後的模樣,可仍然無法做到真正的還原。而我和竹馬前去皇城觀光的那天,關於曼德勒即將被緬甸人民防衛軍攻打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因為同盟軍僅用了二十三天的時間,就將那座撣邦第一大城——臘戌市全面攻陷,甚至在那之後還逮捕了東北地區軍事司令部的前司令。這些戰敗的「捷報」讓緬甸的一眾百姓們都心灰意冷,他們不僅迅速地對當局的軍政府失了信心、大肆批評,同時一場極端的愛國主義分子們蓄意已久的陰謀也就此埋下了伏筆。我憂心忡忡地坐在一座堡壘下方的青草地上,暗自思忖著眼下的時局,我真不希望此刻身處的這座古老皇宮會再度背負上受外敵入侵的宿命,可這次的敵人到底是屬於外敵,還是內敵,我已經分不清了。

  

  竹馬卻是顯出十分亢奮的樣子,他並沒有將煩憂隨身攜帶在他的歡樂時光裡,而是腳踏一輛便捷的單車,繞著宮殿週邊轉了一圈又一圈。夕陽西下,光影不僅映射在這座年代久遠的老城面貌,也遮擋了他一部分的身形,他就在這半明半暗的意境裡,自在地張開手臂,熱情又快活地穿行在緬甸興衰歷史的象徵印跡裡,像極了一隻渴望和平的自由鳥!

 

  竹馬還沒來得及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就先行離開了,他去了仰光市。因為瓦城(曼德勒的別稱)當時似乎已經彌漫起了戰火前夕的硝煙,整個省市的居民都人人自危,想當初臘戌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化作為一座空城、一座鬼城的心驚畫面依然歷歷在目。他準備到中國臺灣就讀先修班,從去年就已經開始申請了,預計今年的九月初報導,因此,為了避免再出現任何的錯漏和意外發生,他便照著家裡人的安排和指示,提前在仰光等候入學通知,畢竟那裡還住著他的父親和哥哥,又因為是緬甸的原首都,所以猜想一時之間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波動。臨行前一天,我和弟弟同他一起去了歌廳,算作是一場送別,也不知日後何時才能再相見。那一晚,我們齊聲合唱了很多遍的《再見》和《朋友》,還點播了一首《明天會更好》,最後高歌了一曲《海闊天空》。

 

  母親和兩位姐姐終於抵達了瓦城。她們安頓在了一位阿姨的家裡,那位阿姨與我母親認識三十多年了,兩人從小在臘戌長大,年輕時候還一起去學過縫紉,後來她嫁給了一位買賣翡翠的瓦城商人,而我母親則選擇留在了臘戌,最後嫁給了我父親。但是多年來她們二人一直保持聯絡,所以有著深厚的情誼。相聚那日,因母親和姐姐她們不熟悉曼德勒的地形,所以就拜託了那位阿姨駕車載她們到我們的宿舍來。我在電話裡告訴了她們詳細地址過後,就和弟弟激動萬分地等在了樓下,當我遠遠地從路口對岸看到了一輛模糊的白色小轎車時,便完全肯定是她們了。只是這輛熟悉的小白已然沾染了歷經滄桑過後的陌生感——車身上下滿是大片的泥巴,且是各種不同系列的大地色調,不論是車窗玻璃,還是輪胎,都已更換了原汁原味,黃塵如噴漆般為它們塗抹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新風格。

 

  阿姨下車後,戲謔地問我們兄弟倆:「你們快看看!你媽媽的車帥不帥?」

 

  我回答道:「這是我見過最帥的一輛車了!」那輛車當然足夠帥氣,它是由三個手無寸鐵的女性手握韁繩,在那戰火紛飛的艱難情形下,用來駕駛逃亡的一匹戰馬,她們帶著臨危不懼的勇氣與智慧翻山越嶺,現在每一個都平安無事地站立在我們面前,怎麼會不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我們在宿舍的客廳裡聊了許久,我發現母親新增了幾縷白髮,但眼神卻蘊含了一種處事不驚的鎮靜。兩位姐姐看上去有些勞累的愁容,雖然面露微笑,可還是藏不住眼波裡流轉的淡淡憂傷。隨後我們一行人開著那輛「寶馬」準備前往一家緬式餐館吃中午飯,我們其樂融融地擁擠在車內,這獨一無二的「駿馬」馳騁在柏油路上果然令人矚目,來往的車輛與行人都紛紛向我們投來驚奇的目光,這何嘗不是一種羡慕呢?那一天,我們幾乎全程都在敘舊長談,回想上次見面還是在四月份的潑水節假期裡,一別數月,誰都沒成想周遭的一切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回宿舍前,我告知了她們畢業典禮的具體日期與時間,最近負面新聞與日俱增,對於這一則小小的喜訊,她們自然是期待已久。

 

  典禮的前一個晚上,仰光市下起了瓢潑大雨,身在曼德勒的我並不需要查看天氣預報便可知悉。因為那場大雨澆淋了多少人的思鄉心切,只看當夜社交網路上的沸騰程度即可。從臘戌逃難至仰光的許多民眾,頻頻瘋傳出彼此間的呐喊聲:「就讓仰光市的暴雨降落在臘戌市吧!快快熄滅五保社區的大火吧!」據說那場因炮彈引起的火災,持續了整整一夜,不知有多少人的家當與心血頃刻間毀於一旦。五保社區是眾多臘戌華人的聚集地,也是同盟軍最先打進城內的入口之一。

 

  清晨,我已經身穿好了黑色的學士服,然後與室友一同預訂了早餐。不一會兒,外賣員就已經送到,下樓接收時,他注意到了我們的著裝,露出一臉欣賞的目光,隨後脫口而出了一句英語的「畢業快樂!」我向他道謝後,接過早餐。他卻有意與我們多聊幾句,我同樣看出了他的氣度不凡,而他接下來的話也證實了我的猜想。他說自己之前在新加坡待過,專門為到那兒去謀生的緬甸人們教學英語,然而自從新冠疫情那幾年回國之後,就一直處於無業遊民的狀態,再到後來的政變,更是讓他停滯了奔波的腳步,但人總要活下去,於是他開始從送外賣做起,並相信日子會越來越好過,他鼓勵我們:「一定要出去看看啊!趁年輕,不要有什麼顧慮,不要害怕有什麼碰撞,就是要出去!畢竟——國家的未來還是得靠你們這撥年輕人來改變的呢。」我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麼不繼續教英語或再到國外發展,他便已騎著自己的電驢揚長而去,只剩我和室友,深受感動地立在原地。

 

  禮堂內,所有的來賓與畢業生都已入場。第一個環節是奏唱國歌,當舞臺的大螢幕上,開始飄揚起了那面黃綠紅三色加一顆白色五角星的緬甸國旗時,《世界不滅》——緬甸國歌——的傳統曲調也隨之悠悠響起,振奮人心的詞句由我們激昂唱出,如同在相互鼓舞,這旋律是永不忘懷的,從我就讀緬校的那一天起就開始歌頌。這個國家的先烈們如何爭取下正義與獨立,如何宣誓用生命保全下的聯邦,我們都銘刻於心,而現在卻又被他們的後代子民割讓成了四分五裂,多麼荒謬、悲哀。

 

  完畢鞠躬時,我強烈地認知到了——我還是熱愛著這片土地,儘管難以看到未來的星宿;我還是關心著這片土地,這許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情懷。假如將我放逐在外,我依舊會留戀在這裡生活過的足跡;我依舊會思念還守在這裡的愛人,這份思緒,風也帶不走,誰也偷不走。正如國歌裡奏唱的那句:「世界不滅,緬甸即存在,我們始終熱愛這片祖先保留下來的遺產!」

 

  領取完畢業證書後,宴席也結束了,我終於從我這搖晃的青春裡畢業了,我收穫的禮物當中一定大有「成長」寄來的包裹,裡邊裝滿了忍耐環境的力量、撫平心傷的解藥和的煥然一新的三觀,否則我們怎麼可能止住悲泣,旁觀著故鄉走向沉沒。除了家人贈送給我的花束和紅包外,竹馬也從仰光遠寄來了一束紅玫瑰,上面還附著一張寫滿寄語的卡片。隨後,我們一家五口面對鏡頭合影,這一幕團圓的場景,我在母親和姐姐們未趕到瓦城前就已幻想過無數遍,此刻也算是夢想得以實現了,而這看似溫馨幸福的背後,卻是付出了死裡逃生的代價、經過了太多難以言說的狼狽。場內熙熙攘攘,人人都在忙著拍照留念,自顧不暇。但我知道一定有一雙不被世人發現的眼睛在時刻關注著我們這個家庭,這雙眼睛就在天上,父親肯定正在欣慰地俯瞰他的兒子高中畢業,照看著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都活得好好的。

 

  緬甸各地的青年們開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出國熱潮。他們當中有飄洋過海去留學的學生;有為養家糊口而出境謀生的外勞人員;有迅速辦理移民手續的富人家庭;更有大批無家可歸的難民偷渡至鄰國,只為尋得一處安生之地。但他們每一位的離開,都直奔一個共同目的,那便是——躲避戰爭。臘戌失陷初期,有人曾評論道,緬北地帶處於水深火熱,可緬甸以中部往南的地域卻是風平浪靜,雖同在一個國家,卻是雲泥之別的兩片天地。其實不然,因為在短期之內,戰爭帶來的負面影響已開始肉眼可見地滲入各個省市乃至蔓延全國。先是緬幣匯率直線下跌,接連遭遇貶值,而黃金價格不斷上漲,這讓萬千百姓都民不聊生,本就困苦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在外流離失所的難民們因支付不起高額的房費而開始決定返回家鄉,街區內燒殺掠奪的噩耗日日傳來,毫無治安秩序可言,可最人心惶惶的消息當屬炙手可熱的曼德勒了,遲早攻下曼德勒這一消息似乎已經人盡皆知、口耳相傳。因此,瓦城本地的居民以及那些從四面八方逃難過來的可憐百姓們,在還未徹底安頓的情況下,卻又得再一次計畫起下一站該奔向何方。

 

  那時候我與母親還有兩位姐姐都寄住在那位阿姨的家裡,弟弟還沒有讀完高中,所以繼續留在了宿舍,我們各自都足不出戶,因為日漸緊張的氣氛已經擴散全城,讓人鬱悶不安的同時又倍感焦急。當時瓦城的時局十分動盪不穩,甚至逐漸有了排華的趨勢,更有擁軍人士肆意破壞兩國關係,命令手下在街道上發放寫有抹黑漢人的極端言論的傳單。之後甚至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凡身份證上帶有果敢民族字眼的人,都不得隨意出入海內外,哪怕只是跨省也將接受嚴加審問。可是緬甸的政治體系已經分崩離析,這次戰役的背後幾乎是所有的地方民族武裝軍對抗緬軍的激烈局勢,所有凡是與緬軍為敵的德昂、克欽、若開等地的民族們也都跟著無辜受牽連。那段時日,只有純粹的緬族人才不會遭遇歧視。再到八月初,內比都和仰光開始舉行群眾示威,以此來譴責果敢同盟軍,當時正值緬甸歷史上爆發過的8888民主運動的前夕,國仇家恨也由其燃燒至了極點。

 

  而另一邊的同盟軍則開始發佈通知,傳召逃難的臘戌人們速速回歸,宣稱他們既然已經爭奪了臘戌,必然會合法管制,敦促民眾們放心回家。年長者們早已無法忍受漂泊在外的不安生活,他們雖懼怕槍炮,但思念家鄉更甚,開始紛紛決定返程。只可惜,當時的臘戌已經不復往昔了,戰火摧殘過後所遺留下來的明顯傷痕與血跡,已經把這座美麗的城市蹂躪成了荒涼破敗的廢墟——新建的樓房大廈被炸毀得不堪入目,裡裡外外橫屍遍野,更有流浪狗啃食人體殘骸的真實畫面流傳出來,簡直宛如一場噩夢!

 

  母親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悲痛地流下了眼淚,她哽咽地說道:「你們可能不太會瞭解那種絕望,那是幾輩子的人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血汗結晶啊!」姐姐則唉聲歎氣地說:「看看這世道啊——從前是人吃狗肉,現在也換狗來吃人肉了,多麼可悲啊!」

 

  如果有人能夠接受自己一心掛念的家鄉已演變成慘不忍睹的荒城,同時還能夠面對自己日思夜想的住家可能已被掃蕩成平地,且仍然堅持回去的話,就將面臨另外兩個最大的難題——同盟軍的徵兵和政府軍的飛機轟炸。之前的貴慨市和老街市等地都經歷了同樣的命運——果敢將其佔領過後,開始挨家挨戶地搜集百姓們的住戶資訊,如有當地人家不願回來參軍,那麼房子和財產只能被沒收充公。對於這幾代人共同打造下的家業縱有萬般不舍,也只能忍痛放棄。因為人人都心知肚明,留著性命尚能苟活,若真當了兵,就只有上去戰場做炮灰的資格。

 

  而此時的緬軍政府打了敗仗之後,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們不肯將領土就這麼白白地拱手相讓,於是開始派出戰機,對那些已經被地方武裝軍們佔領了的城市和地區進行狂轟濫炸。可這種毫無顧忌塗炭生靈的行為,並沒有折損敵軍分毫,反而造成了大量的平民人員傷亡。緬北的百姓叫苦連天:「上天啊!我們有家不能回,在外又沒法生存!我們到底該怎麼辦!」最後,許多無家可歸的難民只得逃竄到深山洞穴之中,依靠著公益組織捐贈的物資勉強度日。據年中調查報告顯示:「緬甸在內戰傷亡人數方面位居世界第三,在世界衝突指數中排名第二,在國家分裂程度上甚至都已排名全球第一。」而這些叫人膽寒的資料必然離不開那些數不盡的悲劇與血淚。

 

  母親每每談起這次戰爭,總是會說:「從前只在書本和電視上見過,誰能想到真的有一天會發生在我們的面前啊!」父親離世的這十多年來,她至今沒有改嫁,而是堅持獨自一人將我們兄弟姐妹四人撫養長大,過程飽經風霜,她也曾看遍世間百態,可從未經歷過如此腥風血雨的持久戰爭。回想政變剛開始的那一年,八十三歲高齡的外婆,在一個並不寒冷的冬夜裡,悄無聲息地安詳辭世了,沒有病痛折磨,也不曾留下什麼遺憾,因為她在晚年既抱得了重孫子,滿堂的兒女又都十分孝順。外婆與母親的命運都極為相似,她們都是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守了寡,尤其是外婆那一輩的漢人更是吃盡了苦楚,度過了無數個隨波逐流的日子,頤養天年對她來說算得上是一種福報,現在回頭再看,離開的時間似乎也是一場最好的安排。

 

  有一天,我沮喪地背靠在牆邊與母親商議著接下來的打算。當時有一位身在彬龍市的親戚,為搬走那些逃難時沒有來得及收拾帶走的家當,專程回了一趟臘戌。他在清晨時分開車進城,又趁著夜色匆匆折返。期間,他路過我們的家門口時,不忘我母親的囑託,為我們帶回來了一段錄影。因為家的庭院裡掉落過一枚小型炮彈,所以把全部的門窗玻璃都給震碎了,地面也生成出了大片的裂紋和坑坑窪窪,牆壁上長滿了許多像眼睛的洞孔,無神又呆滯。房梁已經坍塌了,過去母親悉心照料的小花園也只剩下了貧瘠的土壤。母親靜默地看完幾遍後,抬頭說道:「這不算什麼,我還能夠承受!」隨後她教導我們,不管經歷了多少顛沛流離的歲月,只要熬忍過後,總得重新規劃事後的工作,總得重新建立起擁抱另一種生活的勇氣。她說這話時,目光堅定有力,大有重振雄風之勢,我知道,她的這些底氣都來源於她親身的人生經驗。她的話給了我莫大的信心,也讓我注意到了一旁的窗簾,我的腦海當中突然閃爍起了在《飄》中,郝思嘉穿著那身用自己母親的天鵝絨窗簾改制的綠裙子,出發去征服世界的精彩橋段。我饒有興致地擺弄著窗簾,然後將郝思嘉的座右銘和故事講述給了母親,因為我堅信,她身上同樣也具備了一位「亂世佳人」的特質。

 

  有一天,村裡的一名孩子來到了一位正在擦槍的士兵跟前,向他詢問道:「叔叔,您會製造槍支嗎?」

  士兵回答:「叔叔不會,叔叔只會修槍。」

  孩子接著問道:「那您能把這裡所有的槍都給重新改造一遍嗎?」

  士兵好奇地問道:「你想改成什麼樣子呢?」

  孩子繼續天真地說道:「就把它們改成,開槍的時候不再發出嘣——嘣聲,而是劈嘶——劈嘶聲,然後我也不希望從槍口裡射出子彈,而是想看到花朵。」

  士兵疑惑地問道:「你想要那樣的槍支做什麼啊,小朋友?」

  孩子誠懇地說道:「我想把它們送給現在正在打仗的所有士兵,這樣的話,我媽媽就不會死了,我爸爸的雙腿也不會斷了。」

 

  這位孩子不僅說出了所有緬甸人民的心聲,也讓每一個祈盼和平的人都為之動容。也許正是因為確信白鴿終會到來,所以我們願意等待;也許正是因為這片土地寸草不生,所以我們渴望抵達開滿鮮花的世界。可是開滿鮮花的世界到底在哪裡呢?也許它就在我的腳下,因為這裡遍地都是墳墓,多的是生者們為死者悼念時獻祭出的哀思。可是,開滿鮮花的世界啊——請快些停止戰爭吧,因為你已吸收到了足夠的滋養;開滿鮮花的世界啊——請快些召喚白鴿吧,因為和平早該降臨於此!


  希望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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