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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魚〉 - 梁晞晴

  很多年前,家中有一尾黑色的金魚不見了。

 

  整條魚,從魚頭、魚身、魚尾,整條消失。若果是被其他金魚吞掉,至少會留下一條半屍,像以前那條碩大的清道夫,消失了半週,最終我們從缸底的玻璃珠中打撈到半具掏空的屍體,微紅肉絲堪堪黏附在殘缺的魚腮上,內臟則不翼而飛。

 

  可是一整條魚,就這樣從魚缸裡消失得無影無踪。我趁着大人為魚缸換水的空隙,拿着網翻找缸底的玻璃珠,一無所獲,我拿着光筒往電視櫃下照,只見空空幾顆塵埃。之後,我估摸着若然它是跳出魚缸外,屍首也該化成白骨了,又再找了一遍,只見櫃底的塵埃堆積,變成了一顆顆灰灰鬱鬱的塵球。

 

  祖母說那黑魚十有八九是死了,讓我不要隔三差五往電視櫃底鑽。

  我還牽掛着黑魚的日子,父母讓我再買一尾黑魚,免得我天天在家𥚃失魂落魄,擾了他們的清靜。於是舅舅帶我到街市看魚。街市中有一條小小的金魚街,幾家賣金魚的魚舖連成一條小巷。旁邊有家紙紮舖,線香的檀木氣味尤其嗆鼻,店的招牌上高高掛着一串紅燈籠,底下橫豎放着未點睛的紙製童男童女。年近七旬的老闆娘坐在門口摺金元寶,身旁堆砌着紙印的衣服、皮鞋、甚至還有林寶堅尼和豪宅。舅舅讓我以後要買那棟三層高連泳池的豪宅孝敬他。我仍然記得,卻從來沒為他買過。活著的人用不上。

 

  我們只看不買,因此我們都在金魚舖外的玻璃魚缸牆流連。家裡養的魚叫草金魚,是最常見最便宜的品種,因此魚缸在最底下的位置,常要彎腰蹲下才能看到。有時候剛好有客人買魚,老闆把魚缸上的遮擋拆走,就會跟我們對上眼。有好幾次老闆都要把我巴巴看着的那些黑魚送給我,我沒有接受,然而仍日復一日去魚店看金魚。店裏有整整兩缸的黑魚,卻唯獨缺了那一條。

 

  「牠會後悔嗎?」

  「但金魚只有七秒記憶,大概早忘掉了。」

 

  也是在那一年,舅舅再也沒有回來。

 

  像那條黑魚一樣。

 

  家裏的人無甚反應,彷彿大家心照不宣,提前預見到這件事,向他們問起,不是支吾以對就是信口胡謅。他們說舅舅到外國留學,到醫院養病,甚至說他到外地工作了。唯有父母惡狠狠地說,他死了,你當他死了吧。過了很多年,我還是不知道箇中緣由。然而年邁的外婆自此便四處尋訪相命館,為舅舅算命。

 

  「我要算我兒子的命。」我能想像到她蒼老卻急切的聲音。一遍一遍,祈求上天給個指示。我曾經伴她去算命,算命的老頭每次都換着方式說,舅舅與這個家緣薄,離散是早晚的事。祖母卻不願相信濃於水的血緣說斷就斷。自此之後,她即使算命也只算舅舅的健康,再也不問他到哪裏去了。我知道她一直等待着,等待一個她能接受的答覆,只有死別,卻沒有生離。她想要聽到舅舅死了。她寧可他死了。

 

  自那之後祖母愈加寵愛我。傴僂的身軀需要時刻攙扶拐杖,卻仍然常借着送水果的名義來探望我,呆滯地看着我喃喃叨叨。她說她覺得我長大了,愈發似舅舅、她那消失的兒子。人總有念舊癖,丟了舊的便日夜心心念念,恨不得找個一模一樣的寄托感情。她看我有如我看魚,都牽掛緣盡之物。多年後路過紙紮鋪,聽見在摺紙元寶的老闆娘問祖母,還算命嗎?她卻說:算了。算了……卻是萬萬算不得,放不下。一顆心依舊高高懸在我家的橫樑上,為一段陳緣弔唁。

 

  直到很久以後,我還是會想到那條黑魚。

 

  我透過魚缸玻璃看牠,牠也透過玻璃看我。那麼,人的一輩子,在牠的眼中也許像個巨大的魚缸。人世是那面魚缸牆,一個個小玻璃方塊堆疊在一起,水族燈紅藍交錯,在黯淡的水缸中相融成朦朧一片。𥻘𥻘的瀲影、形形色色的魚,數不清的緣份。緣起緣盡尚且屬天注定,人又豈能妄求有緣又有份。故人相見卻堪堪轉身擦過,只能嘆息有緣無份,空遺餘恨。

 

  那條黑色的魚在我六歲過後便消失於我生命中。

 

  人們說六是完美數,然而緊接其後的數字是七,逢七生變。正如月滿則虧,虧則有損。

 

  緣分盡了牠便消失,那是我早該知道的。

 

  我曾寧願牠死了,明明白白地死,免得我日夜牽掛。

 

  如今,牠是死了、還是憑空消失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金魚鋪要打烊了。我沒帶雨傘,站在舖外等待。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看魚。我不再養魚了。

 

  啪嗒一聲,有一條魚從地上的水盆中跳出來,落到水窪裏。

 

  一條黑色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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