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 佘潁欣
英子蹲坐在浴室的椅子上,好奇地弓起背往前傾,窺看雙腿縫隙中的祕密花園。她瞧見兩片厚大的黑色花瓣,像烏鴉的一雙翅膀剝落,違和地出現在這裏。搓搓搓搓搓搓,媽媽教過她要用力搓走身體上的污垢,才能變成人見人愛的白雪公主,搓搓搓搓搓搓,英子乖巧地把沐浴露放進花園,驅趕裏頭突兀的入侵者,繼續搓搓搓搓搓──
「妳怎麼一直在弄下面呀?」媽媽疑惑地放下雜誌,把英子擁過來問。她把捂着自己小花園的手鬆開,皺眉並撓頭說:「拉尿好痛,拉不出。」媽媽不解地歪頭呢喃:「是不是擦不乾淨?」清潔花園的片段隨即在英子腦海中閃現,她立刻自豪地向媽媽解釋:「才不是,我洗澡時看見下面有黑黑的髒東西,就拿沐浴乳搓洗,怎料就是搓不掉。」媽媽被英子的天真逗得噗嗤一笑,連忙向她澄清「髒東西」的真相:「傻瓜!黑色很正常,妳拿沐浴乳搓會發炎會痛,以後不可以再這樣!」
一滴,熾熱的尿液像過重的粗針撐開英子的陰道,一滴,她的花瓣強忍眼淚,一滴,它們又顫抖又萎縮,滴──英子不喜歡暗沉的色調,她只是單純地和其他小女孩一樣喜歡粉紅色。灰黑卻在夜裏竄入了她的被窩,加厚了她薄薄的內褲,變成了她小小的夢魘。
正常?媽媽的花瓣也是這樣嗎?英子帶着一串疑惑跪坐在露台上,失神地為學校在「『一人一花』種植計畫」中派發的小花苗澆水。她迷惘地盤手抵着下巴,發現外彎的花瓣浮現出棕黑的痕跡,心想:「只有我種的花才這樣畸形,顏色還這麼醜嗎?住隔壁的芳芳同學那盤花的花瓣很精緻粉嫩,但為什麼我種的花就這麼難看?難道我的哪個步驟錯了嗎?」
英子用雙指用力揉搓小花瓣,試圖將肥厚的翅膀壓扁成薄薄的櫻花,又用蓮蓬頭沖淡覆蓋花瓣的泥巴,還是看不見任何一絲纖細的淡粉浮現,只有厚重得快要飄落的兩塊花瓣。一推,再推,或許只要夾緊花瓣的外露,便能巧妙地陳列一場溫柔的自我欺騙。她想知道芳芳的花瓣是不是相同,是不是只有自己是醜陋的異類,但這些事彷彿是一個祕密,或說是一個潛在的語言禁忌。
「陳芳芳,妳下面長什麼樣?」英子倚著窗台的欄杆,指着陰部的位置低聲問。窗台花朵的粉色都往芳芳跑,延緩了她清亮的聲線,她擺出嫌棄的表情回應:「怎麼突然問這些,妳好噁心喔!」英子媽媽聽聲便立馬替她向芳芳道歉,將她一手撿回家說教:「英子,不可以隨便問別人這種粗俗的問題!媽媽剛剛不就跟妳解釋了嗎?」
嚼嚼嚼,貪吃蟲持續啃咬花瓣,棕黑的印記便蔓延所有角落……
英子討厭瑕疵,討厭裂縫。尤是那些她能掌握的,她都會盡力修補,盡力覆蓋,並在必要時銷毀。她頂著一額汗水,悉心設計花束的裝飾,修剪每塊葉兒來襯托出花朵的美。撿破爛的婆婆如常經過花店,英子向她遞上那些有缺陷而難以出售的花後,便繼續為客人提供最好的花束。她看着客人陶醉地注視所購買的花束,便滿意地承認自己的價值,彷彿是一種對自我缺陷的不明贖罪。有時,她會想像自己的花瓣也能投射在花束裏被欣賞,但又迅速因那無法磨滅的缺陷打消妄想。
店裏擺滿繁多的花束和正栽種的花苗,只剩下左右兩條狹窄的通道給客人停駐,停留多一會兒便要狼狽地在隙縫裏溜走,畢竟後面的客人還趕著付款。
下班的英子被床用力地吸吮,她已經累得沒有及時換衣的力氣,只是靜靜地凝看窗台上的新花,那些被蟲蛀的疤痕似乎都被黝黑的夜鯨吞。那是她早上偷留的一盤有缺陷的粉牡丹,因為英子堅信它們不應被展露。或許這是一種自我救贖,或許只是在自憐自傷,她認為身為瑕疵品的自己,能收留這些可悲的瑕疵品,給它們被觀賞的權利。
隔壁模糊的打鬧聲傳進英子耳蝸,她想像芳芳大概在和男友纏綿,想像她自信地讓男友觀賞完美的花瓣,並投入在花蕾的綻放。英子也想任性地當一個思想模糊的嬰兒,無愁沒憂地享受被女友溫柔地愛撫。但是,她不能讓自己歧異的秘密被戳穿,始終常人目睹怪物後不會如想像中鎮定。她是一頭脆弱的怪物,無法承受女友厭惡自己的風險,而選擇逃避或是一種懦弱但安心的保障。
芳芳的腿被男友放在肩上,她胖胖的贅肉堆疊起來像塊百葉簾,她羞恥地掩蓋那些摺痕,閉眼來逃避他的眼神。她抓緊褲頭不放,用力地將肥壯的男友推開,但他認為這是一種情趣,配合地與她進行一場激昂的角力。芳芳不想那麼快將秘密揭露,畢竟她還未處理那奇怪的困擾,但男友已經按耐不住地像頭餓狼般獵食,她亦找不到繼續反抗的好處。不然,難得接受她的男友可要遺棄她了。她深知自己的條件難以吸引人,所以她必須努力將他留著,展現自己僅有的美和價值,換來待在他花盆裏的資格。她亦接受命運地放棄無謂的掙扎,鬆開手來讓他處置自己的花朵。
一脫,粉嫩整齊的完美花瓣展現在他眼前,芳芳害怕祕密被戳破,害怕他會拒絕一朵發霉的花,害怕他激動地撲向花瓣用餐後的退縮。當他眉頭一皺地避開花瓣,強忍嘔吐時憋起了淺淺的淚水,芳芳尷尬地輕拍他的肩膀安撫問道:「怎麼了?不要勉強自己呀。」他撐起苦澀的笑容並搖頭笑說:「沒事沒事,可妳下面有股異味,是不是因為以前性生活太多呀?」他的話使芳芳的心頭一陣緊繃,他儼如一隻害蟲本能地鑿破一片花瓣,麻痹了她回答的速度。她只能觀看着他誠懇的發問,並苦笑搖頭作否認,因所有的澄清都彷彿是一種狡辯,在辯解一些與她毫無關聯的罪。
後來,他開始以為自己是醫生,或只是出於一份對異常的恐懼,他笑着把私密處香水送給芳芳作禮物。芳芳點頭以道謝男友的好意,她像個失禁尿床的中學生,因無法預判的尷尬而羞恥。她不知道他如此介意自己陰部的氣味,不,更多的是她曾痴想過他或許會不介意,甚至稱讚它的味道很特別。她撐起微笑來重新鼓勵自己,他連肥胖的她都能接納,現在提出些少抱怨和要求亦是合理的。只要他不離開醜陋的自己,只要他有空肯來探望自己,芳芳什麼事情都願意答應,什麼評論都不介意。
沒有香氣的花,還可稱得上是花嗎?果香與花混和,芳芳乖巧地將香水滴在內褲上調味。味道像在魚市場裏放置香薰,違和地維持着短暫的緩衝,營造出一切都沒有問題的假象。
女友粉嫩整齊的花瓣彷彿對英子來說是某種劇毒,每次翻開都會刺痛她幾乎乾枯的祕密,背叛感融化成花蜜滲入她的神經。她曾暗自想過,假如女友的陰部與她相似,或是擁有其他顏色的奇形怪狀,那麼她們便能當一對小眾情侶,彼此在夜裏鑑賞彼此私密的獨異性。然而,每當女友像一頭飢渴的蜘蛛張開雙腿,她看見的只有對稱而乖巧的排斥,她只想將這朵完美的花給摧毀並吞噬。
舌頭狂妄地攤成一把刷子,英子像一頭飢餓的蜜蜂,追著女友精緻的花瓣來舔吃。她用手按着女友的雙腿來固定用餐位置,品嚐一朵嬌小的櫻花,它受唾沬灌溉而綻開了更紅潤的花蕾。嬌喘的她撐起身子,將手指放進英子的內褲裏頭後,前進的路徑卻被截斷。她的手只能抓到一團雜亂叢生的毛髮,那有如一簇荊棘在保護一塊塵封已久的古蹟,入侵者最終只能被遣散。她不想自己厚大的枯花被凝視或評論,亦不認為女友會用那粉嫩的花磨擦自己生鏽的花,甚至感覺那宛如藝術品的花應被收納在密封的展品箱,不應被任何髒物沾染分毫。
啪啪啪啪啪,藍光倘佯在英子的臉,她像一頭受傷的獸伏在床上,欣賞兩朵潮濕的櫻花纏綿,雙指潛進花園探索裏頭黝黑的天空。啪啪啪啪,她將那些鮮艷的花瓣投射在那枯萎的影子,想像自己擁有被他人觀看的資格,啪啪啪,她厭惡自己的枯萎,又想過要將它一刀割走,但最終都只是將它一層一層地摺疊,將它推往狹窄的甬道。啪啪,所有影像都是被挑選的,所有花瓣都是被過濾的,所有缺陷都會被淘汰,而她是其中一朵等待被清掃的殘花而已,啪──
花店儼如一所小型藝術館,英子像個悠閒的保安佇立。客人們甫進店內,優雅地鑑賞着無暇的作品,閱讀着有關花的資訊,彷彿英子稍有瑕疵都會被迅速挑剔。鮮有人在花店裏談論花,畢竟盡責的英子只會將花朵最好的一面陳列,而大家都不知如何評價完美的作品,只感受到遙遠的距離感。他們不會看出分別,所有花都是標準的模型,像某群去看藝術展的人,只繞一圈隨便挑幅合眼緣的畫打卡,來證明或宣示自己的藝術氣質。
英子和所有客人一離開,俏皮的蟲便在濕漉的泥土裏鑽出,徐徐地在花莖上蠕動到花瓣上徘徊,似乎在挑釁花蕾探頭來打噴嚏。蟲子的同伴陸續爬着纖細的花莖竄出,花朵變成了被欺凌但無法反抗的孩子,明天大概要被遺棄了吧?乞嗤,乞嗤,乞嗤!
芳芳儼如癲癇病人般每秒都往花裏摷,而痕癢變成了一群在花面前盤旋的蒼蠅。芳芳抵不住煎熬去求助醫生,躺在病床上像條腐屍般張腿,讓醫生用手指撐開周遭的細節檢查。她認為醫生的品格素養非凡,竟沒有在她面前揭穿自己的霉味,使她開始幻想醫生的花瓣,並及時穿回褲子來隱藏一襲洪水的暴現。醫生默默地輸入個案資料,低聲向芳芳交代病情:「這是因為妳生活習慣不太健康,建議妳也不要使用含香料的添加劑解決。服藥後多注意清潔和飲食作息就沒事了,妳現在可以去櫃檯取藥。」
芳芳蹙眉盯着自己粉嫩玲瓏的花瓣,她笨手笨腳地一手拿着鏡子,一手瞄準花瓣內側,嘗試將一顆膠囊塞進裏頭。她感受着渺小的硬物在自己體內融化,藥材在昏暗的甬道曠散。她每天都這樣重複着服藥步驟,倒影中的花瓣像魚嘴般開合,似乎要把芳芳一口吞去,旋進花園盡處並將她消化。
然而,即便芳芳的病情越漸樂觀,他仍像花粉敏感似的,刻意躲避品嘗花瓣的環節。當芳芳主動透露自己是無辜的病人,已接受過專業的治療,他撓頭擺出鄙夷的目光質疑:「看醫生?妳有性病?會傳染?好恐怖欸……妳還是先去驗一驗吧?」芳芳抿唇而笑地點頭,以示理解他的擔憂,畢竟花瓣腐爛時所瀰漫的氣味,都只是一群臭雞蛋的投擲。
嘩啦啦嘩啦啦……水花將花瓣間的污垢洗淨,灌溉她的小花苞。嘩啦啦嘩啦啦……可不可以有人相信她的貞潔,可不可以有人細心地欣賞她的粉嫩,可不可以有人陶醉地擁吻她的花瓣,讓沉沒的花蕾探頭呼吸。嘩啦啦嘩嘩啦啦……酥麻的顫抖在刺激她,她彷彿看見所有櫻花的凋謝,散發着腐臭的毒氣,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儘管花散發着一種近乎潮濕的霉味,英子仍然不斷撥動濕滑的舌頭,像要趕在冰淇淋融化前將其毀滅似地吸吮。房間、課室、公廁、展館、街市……櫻花的畫面不分晝夜地在她腦海中重播,她的指頭不分場合地愛撫女友的花瓣,有時更會伸進女友的內褲裏挑逗她的花苞──商場、戲院、餐廳、地鐵、街道……不論女友如何溫柔地婉拒,如何強硬地掙扎,她都像染上毒癮地追着舔弄花瓣。
水花四濺──英子不斷地舔弄,不斷地吸吮,那朵與她距離很遠的櫻花,那接近完美女性的存在。她掰開柔軟而濕潤的雙瓣來啃咬,在濁水的映照下察覺自己作為藝術家的可能,她著迷地用舌尖雕刻一尊完美的創作。「妳把我弄疼了,妳在幹什麼!」女友大喊並拒絕,使勁地將粗暴的英子推開。花瓣邊緣沾染了一層淺淺的灰墨,英子荒忙地揉搓那塊突兀的污跡,但任憑她如何拭擦,它都無法抹去。「為什麼妳下面變黑了,妳做了什麼,和別人做了?」英子瞬間變成法官來逼問女友,她無辜地扯著英子的手臂澄清:「沒有,神經病,關屁事!有不同因素會影響的呀!」英子頑固地清刷一道想像中的裂痕:「妳的陰部和我不一樣,妳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變黑,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女友無奈得甩紅她的臉頰並大罵:「夠了,妳有什麼病!每個人樣子都不同,更何況私密處呀?」
英子認為女友不理解自己,認為女友瞞著她去拈花惹草,她彷彿深深地陷入泥沼。英子像喪屍似的舔弄女友,因觀看那沾污的花瓣而聯想起自己的枯花,失去了那份追求藝術的興奮。她只是雙眼無神地吃着受潮的花瓣,待花苞浮現後縮回那麻痹的舌根,再茫然地回想一朵黯淡的花,墮進失望的虛無裏發怔──後來,連一絲觸碰的衝動都全然消散。女友憤然追問英子突兀的性冷感,認為是什麼季節性流感的病徵,但其實只因她已不想再欣賞,甚至開始厭惡女友這朵失敗的藝術品。
她又純熟地往他身上蛇行,一朵乾枯的花渴求着水分。嘉華輕柔地摩挲他那同樣乾燥的肌膚,卻被丈夫再次婉轉地推開。一推,完美的花瓣被強力撐開。它墮落成鬆弛的橡皮圈,根本綁不起一卷完整的紙,何況要塞好一根粗大的棒?由她將晴晴從洞穴裏推出時,她的養份和色彩便被剝奪,或說是轉移了給晴晴,自己便日漸變成一朵凋謝的殘花。
失敗每天都在重演──他下班回家便沉默地回房,脫下眼鏡來揉眼睛,長嘆一聲後又從包裏掏出試卷修改。嘉華堅持地用花巧的招數討他歡心,她貼心地遞上有助壯陽的羊肉湯,又在他氣餒時上前為他搥背慰問:「老師,要不要先歇一會再繼續改呀?」他總是會心而笑,輕撫嘉華白嫩的手背,仰頭親吻她的臉龐來道謝。但每當嘉華進一步作出野性的挑釁時,他便會靦腆地將她打發,然後再次在白紙上耕耘。
終於,嘉華無法壓抑蕩漾的不忿並抱怨:「你是不是嫌棄我生完兒子變鬆,又老又殘,不想碰我呀!可以呀,你每天對着一群年輕女學生,回到家都不用看我啦?」他只是疲累地捉着嘉華的雙臂,虛聲地安慰她:「不是妳想的那樣,我也是這麼愛妳,只是累了。」嘉華雖明白丈夫的苦衷,但不免也會意識到自己是一朵頹靡的花。她的花瓣軟弱得四分五裂,而且佈滿密麻的深色皺摺,洞穴亦變成了無限擴張的入口,幾乎是即將腐爛的盤絲洞,飢渴地追求着久違的灌溉。然而,即便那是相伴多年的丈夫,她也不相信有人會渴望她這樣的殘花。失敗每天都在重演──她只能在夜裏回想被拒絕的恥辱,再用委屈落下的水分來滋潤枯燥的生活。
芳芳拿著檢查報告打算給男友鑑定,刺耳的聊天聲籠罩在房,她害怕打擾他的遊戲進度,呆怔地站在他的門前等待。他被精確地戳中笑穴並放聲笑說:「她人已經夠胖了,私處好看有啥用?還和魚市場一樣臭呢,也太難啃!不過有免費妓女送上門也不賴。」他的笑聲像在拉扯一株柔弱的花苗,芳芳只能咬着唇瓣來抑止哭聲。她生怕會被罵或被遺棄,要是連這份勉為其難的收留也失去,那她便真是一無所有了。
殘缺的花又堆放在店外,迎接撿破爛的婆婆來回收。英子要去補買缺失的花材,拜託芳芳來幫忙照顧店裏的花。芳芳瞥向那群被遺棄的花朵,心頭滲透一股緊揪的苦澀,再立刻被英子的招手強行拉回。她交代完注意事項後,便提著袋跑出店,遺下獨自看店的芳芳。男友的話已經植根在她心底,彷如一根根難以擺脫的倒刺在纏繞她,使她神不守舍地注視窄隘而空曠的花店,似乎要將她擠扁的空間。明明她作為一朵花合理地存在,偏偏這裏又像在驅趕她,排斥她,而她只不過是想喘一口氣。
一名外國男子看見芳芳沒精打采,便活潑地用流利的英語對芳芳說:「嘿,這麼漂亮的女孩不笑就太可惜了!」芳芳認為那只是客套的說話,但內心還是不禁翻起欣悅的波瀾,禮貌地點頭並微笑道謝。男子指着店外被遺棄的花詢問:「請問那些花可以買嗎?扔掉也太可惜了,它們還很美。」竟然有人連有缺陷的花都願意購買?芳芳幾乎遺忘想被收留的憧憬,不禁噗哧失笑,男子亦跟隨她發笑,整所店盈滿燦爛的笑聲和陽光,它們都輕輕地披在她身上,而原來這樣的清晨也蠻舒服。
嘉華奮力伸展臃腫的身軀,拉扯自己近乎發鏽的筋骨,嘗試修復一朵將要腐爛的花。她認為自己必須努力,才能比得上那些盛放中的花,才能吸引丈夫重新欣賞她的美。繁瑣的動作包裹那攤開的花瓣,重新將它們縫合到無限接近原形地緊緻,甚至還塗上藥物來補完它的缺陷。新長出來的短毛很癢很痛,一顆顆擴大的毛孔微微染紅,像在和她白嫩的肌膚在拉扯。這是她多年來堅持的習慣,因他曾說過白老虎狡猾得很可愛,像刻意往身上鋪滿雪花,來等待被熾熱的火融化,一種很有機心又不惹人討厭的俏皮。唰──唰──烏黑而粗實的陰毛被剃割,剪裁在插花的藝術中亦是同等重要,花朵鮮明地突出在觀眾眼前,一頭成熟的白老虎已經伏在花上等待獵食。
晴晴牽着嘉華的尾指而行,嘉華不斷催促她悠閒自在的腳步,才能趕上待會更操勞的瑜珈班。拽,晴晴用手勢示意嘉華停下,嘉華焦急地回頭詢問她詳情。晴晴興奮地跳躍,並指着花店櫃檯上那只有花苞的盆栽,叫嚷着嘉華的批准:「媽媽,我想種那盤花花!」嘉華尷尬地拉着晴晴低聲耳語:「那盆花好像是姐姐自己在種的,要不媽媽買這束漂亮的花花給妳好不好呀?」晴晴沉溺地盯着意中花,扁起小嘴用力搖頭拒絕,再次指向花盆並澄清:「不要,我就是要自己種那盤花花!」
嘉華倉皇地看錶檢查剩餘的時間,無助地張望店裏的花群,才發現英子目擊了她們的煩惱。英子抱着花盆走向晴晴,彎下腰將花遞上,溫聲對她說:「嘿,看妳一直在盯着它,就送妳啦!」晴晴雀躍地捧着花盆準備接過並道謝時,英子不把手從盆栽鬆開地叮嚀她:「但不論它最後長什麼樣也好,妳也要好好珍惜它,有空帶來給我看看,知道嗎!」晴晴輕力點頭,與英子勾指立約,便被嘉華匆匆帶去,加插多句真誠的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甫到家中,他用雙指來按壓太陽穴,驅散那些包裹思緒的霧霾。這時,嘉華穿着過短的水手服,彷彿逆時變回妙齡少女,撲向他嶙峋的腹部,撫摸他粗糙的皮膚並柔聲挑釁。他像一根塵封許久的弦線,因突然被撥動而響起低沉的呻吟,禁不住衝動地摟著嘉華的腰來親吻她,一朵回春的豔麗花朵。嘉華張開雙腿來展現自己努力的成果,嬌嫩的花瓣儘管還留有摺痕,但它們經已逐漸埋合,花朵亦讓洞穴曖昧地窺看慾望的入侵。他掏出微微變硬的陰莖,一手在搖晃加強硬度,一手用指頭掰開嘉華的雙瓣。在他欲發揮儲蓄已久的雄風,進入花穴的瞬間,它卻在精緻的花瓣前軟化,像是對嘉華的努力致敬,而自己便折返後台去默默崇拜她。
嘉華茫然地擁抱凋謝的他,他們便雙雙墮進長久的沉默裏。當她意識到枯燥並非源於花的凋謝,全都不是假想敵惹來的禍,她的肩袖已安靜地被溫熱的水點浸泡,自己的臉頗亦忽然變得潮濕。
晴晴在飯桌上緊握蠟筆來畫畫,疲累的嘉華從她背後探頭來觀察她的創作進度,清清嗓子後虛弱地問:「晴晴,妳在畫什麼呀?」晴晴昂首並列齒而笑,用小手指着不同顏色和種類的花朵,積極地逐一介紹道:「這個是我,這個是花店姐姐,這個是其他客人,這個是媽媽!」嘉華沉重的心情得到了溫柔的點綴,她輕撫晴晴的頭殼笑着自嘲:「傻瓜,妳真會哄媽媽!但媽媽已經過了可以當花花的年紀很久了。」晴晴用小手抵着下巴來思考,嘟起嘴不忿地駁斥:「媽媽妳騙我,妳還在這裏怎麼會過了當花花的年紀?妳一天留在這,妳一天也可以是花花呀!」嘉華認為晴晴不懂母親的辛酸,敷衍地點頭苦笑,晴晴卻堅持地摟着她的手臂吵嚷:「媽媽是最美最棒的花花,因為妳很痛很痛很痛地把我生出來!」
花瓣承托幼小的花蕾,花粉在裏頭乖巧地擱淺,隨後又被蜜蜂禮貌地採走,花便完成了它大多的任務,悄然成長的花苞似乎又與它重疊。它們以最柔軟的姿態連繫着四季的運行──成為生命、承托生命、貢獻生命,而又重新成為生命的另一種形態。
店內的黑玫瑰銷量很差,因為大家都爭着預購粉牡丹。英子為店內瀕死的黑玫瑰澆水,移動它們向陽的角度,便準備開始新一天的營業。她感覺自己是一朵準備被陳列的花,在處理區等待被注射粉紅色素。光顧的人都是喜歡花便來買花,然而又有多少人願意親手去栽種一朵花,不管它會長出什麼樣子或是被蟲蛀,都同樣地喜歡那朵花。她不知道,畢竟連她自己都未能確保會喜歡店裏所有種出的花,何況不熟悉花種的客人們?
英子疲累地躺在床上,無法擁著女友入睡,思緒纏成一圈圈雜草。她的手指勤快地滑動手機螢幕的廣告。假如女生皮膚不夠嫩就會注射藥物,臉形不夠尖就拼命地削,五官也精緻得像洋娃娃才能被心儀的客人挑選──只是她想不到女生已經對美產生迷戀,連私密的陰唇也能整形,而且還有這麼多案例。她們原本的花瓣都是暗沉的嗎?還是擁有兩邊不對稱的巨型花瓣?難道女友也辦過整形手術?有沒有一種可能,粉嫩的花朵只是一幀刻意裁剪的廣告?女友或是整形公司派來的傳銷人員,告訴女生們所有的花朵都必須是對稱的粉紅,其他異類都應該恥於綻放,否則便會失去被陳列出售的價值。
英子把手機放回桌子,輾轉反側地調整入睡角度,側身凝看窗台的粉牡丹。它的每塊花瓣都大小不一,顏色深淺也太隨心,但從這個微微仰視的角度觀看,好像有種她從沒發現的美感流露。英子開始好奇女友染黑的花,或以往收留過的花,甚至那些扔給撿破爛婆婆的花,它們又有沒有同樣特別的觀賞角度呢?她不想把明天殘缺的花遺棄,想嘗試把它們保留在店內,但身為店長的她沒理由將瑕疵品陳列。萬一店裏開始嘈吵起來,客人看見缺陷後不斷挑剔,不斷比較各式各樣的花,那營業就變得麻煩了。
一針,兩針,縫紉出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樣本──
黑玫瑰無力地伸手求救,英子忙亂地對它進行急救,精準地量度水的份量和泥土的密度,確保手術能讓花朵脫離險境。經過花店的芳芳駐足,好奇地觀察仔細的治療過程,搭着英子的肩膀俏皮地問:「醫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英子斜眼與她對視,歪嘴而笑地搖頭嘆息。芳芳凝看那垂死掙扎的小花,她猶疑地吐出無禮的問題:「怎麼我每次經過都看見這款花,好像很久也賣不出,直接不再進貨就好了呀!為什麼還要這麼用心去救?」英子停下手上急忙的動作,好像被戳到意識裏某部分的神經似的,自豪地叉著腰回覆:「是那些人不懂欣賞而已,如果找到一個漂亮的角度來欣賞,它也可以很美!」芳芳與花朵對視,低聲地說:「看我們這麼有緣份,那我就買來看看,畢竟我當年種花也算是拿過小獎的!」聽罷,英子好像回想起些什麼,好像和芳芳微妙地在某個交接點連結。
晴晴捧着花盆而行,凝看着花瓣上被蟲咬破的棕色,而旁邊的小花苞在窺看自己,她壓低聲音地問嘉華:「媽媽,我下面和花花一樣有些黑黑的髒東西,怎麼辦?」嘉華掩嘴來隱藏自己的失笑,一臉寵溺地向她解釋:「傻瓜,每人私處的顏色和形狀都不同,連媽媽和晴晴都不一樣喔。」晴晴認為媽媽在哄她,窮追不捨地拷問:「那給我看看媽媽妳下面長什麼樣吧!」嘉華裝出面容扭曲的嫌棄樣子來逗晴晴,笑着吐槽說:「不可以,好變態呀妳!」
問題沒有得到真誠的答案,但晴晴還是被哄得仰頭大笑,就似是一朵剛綻放的小花。到達花店時,晴晴高舉花盆讓英子接過,來展示自己的種植成果,自豪地討讚:「姐姐妳看,這是我自己種的!雖然有些黑黑的東西,但我也覺得好美,我很喜歡!」她拉曳嘉華的裙角來傳達暗號,嘉華從包包裏掏出晴晴的畫作交給她,晴晴將畫作送給英子並說:「我將來也要和姐姐一樣,種很多很多花花!」芳芳和英子都被晴晴的可愛逗樂,連忙回應並稱讚她的用心。
門鈴被另一位客人的進入敲響,店內的花都以自己的速度綻放,並發現相同的花根本不存在,變棕的花瓣、肥大的花瓣、精緻的花瓣、發霉的花瓣、凋謝的花瓣、未開的花瓣……每朵花都認為自己很奇怪,因為它們從來都不曾留意彼此,重複幻想同一場惡夢,沉溺於過多的水分以致營養失衡。
嘉華牽着晴晴準備離開,晴晴回頭一瞥店裏的花,怔怔地佇立在門口,嘉華亦因她的停步而轉身。她泛紅了臉,捉緊嘉華粗糙的手心,看着店裏的人好奇地問:「姐姐,妳們下面是長什麼樣的?」時間彷彿凝固起來,所有人都忽然靜下來,欲言又止地面面相覷,嘉華敲打晴晴的頭殼來低聲責罵:「晴晴,不可以隨便問別人這種粗俗的問題!媽媽剛剛不就跟妳解釋了嗎?」
她們都彷彿在晴晴的身影中看見自己,在她發問的一瞬看見滿目的繁花。直至有人開始因晴晴的天真而發笑,那幻覺便迅速地在她們的記憶裏褪去,就似是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而她們大概也不會知道彼此曾看過同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