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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書〉 - 包馬喬

  夏秋之際的黃昏,一本本書躍出水面,張開書頁,翱翔一會兒,而後噼里啪啦地潛入水中。


  我和好友陳春影是書迷而不是釣魚佬,卻帶著釣具和潛水裝備,來到了燕縣泉字窪。這裡有一片方圓四五里的小湖。三年前的夏天,魯西南曾發生過一場水災,該地作為蓄滯洪區當時被洪水淹沒,又巧地勢低窪,壅積成了湖。幾個售書公司的庫房正在此地,幾百萬冊書籍全都泡在了湖底。


  在岸邊遙望,還能看到插在水中的楊樹和水面上的一片片屋頂。估計水有四五米深。我們吹起一艘橡皮艇,將食物、帳篷和一系列的裝備抬上船,慢慢向湖中房頂划去,那裡將成為我們這幾天要棲居的島嶼。


  看著滿湖的書籍在跳躍,我說:「這下啊,都不用打窩了。」


  「釣書佬永不空軍!」陳春影高喊,以戲仿的話為我們此行暗暗祝禱。
  

  我們分別在兩側划著船。陳春影邊划邊不無嘆息地說:
 

  「長時間無人閱讀,書就不是書了。」
 

  「那是什麼?」我問。


  「實在沒法形容,」他說,「就是精靈吧,無人閱讀的書都會變成精靈。」


  「好在這些書在水里,有了魚性,哪天上了天,有了鳥性,咱倆可就得開飛機逮了。」說完,我倆哈哈大笑。


  「書在天上漫飛,我倒覺得好,就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飛吧。」


  「它們都在水里啊,這麼黑,得有多害怕。」我彎下脖子看著水里,黑乎乎的,看不到底。


  「是啊包兄,三年了都無人問津,可見愛書之人獨吾兩人者耳。」陳春影笑著說。
  

  「我們應該早來的。」
 

  「能來就好,管他早晚呢。」說完,他就用鈎子鈎住房頂的牆沿,把船慢慢拉近。陳春影跳上房頂,把我拉上去。我們把東西搬出來,將小船系在房邊。掃了塊乾淨的地方,搭好帳篷。之後就在旁邊支起魚竿,準備釣書。
 

  暮色漸濃,湖里螢光點點,一大群書還在水里漫遊,它們華麗的裝幀和文字似乎是天然的斑紋,它們忽閃著書頁,就像一朵朵美麗的水母。
 

  我攢了一點穀物點上鈎,甩鈎下水。陳春影支著膝蓋向水里觀察。
 

  一會兒,我手裡一沉,瞬時提起,春影連忙網上來,一看是一捆腰封,真讓人喪氣。
 

  「我最討厭胡說八道的腰封了。」我說。
 

  「看來,是我們的餌料不行,」陳春影說,「也不能用金屬鈎,容易扯破書頁,書是精靈之物,縱有千載尋香餌,知是金鈎不肯吞啊。」
  

  「那用什麼?」我問。
 

  春影向月並指一揮,說道:「試問何來能釣書,當是天邊如鈎月。」
 

  「月亮是挺彎的,不過你跟我開玩笑吧。」
 

  他著魔了似的,繼續自言自語:「以落花為餌,以彎月為鈎,妙絕,妙絕。」
 

  「可眼下是秋天了,又在這湖上,如何摘月亮,又到何處覓落花呢?」
沈默片刻。我說,有了,就走到帳篷里,翻開枕邊正在讀的《晚明小品選注》,取出我的綠檀木料書簽。簽頭綴著三顆翡翠石珠,簽面有我正反刻繪的碧葉粉荷和雕寫的「書有荷華」四個草體字。這樣,我把魚鈎解下,把書簽系上當作餌,並以書言詩語招之。

 

  陳春影對著湖面開懷暢念。之後,果然拽上來一本《詩經》,長城書局出版的精裝本。這本書緊緊夾咬著書簽,及至放到岸上的泡沫箱里才松開,但仍在厚厚的吸水毛毯上活蹦亂跳。
 

  「怎麼辦啊?春影。」我著急地問。
 

  「翻開讀一讀,書就醒了。」
 

  我急忙翻開,讀了幾句,書果然慢慢不動了。
 

  以餌釣魚,以言釣書,這該是我們的獨家秘訣了。來吧,我對陳春影說,讓書也讀讀我們。我們張著大網,對著湖里的游書朗讀。我們把從書本上看來的都讀給書本。我們讀屈原、李白、蘇軾,讀《詩學》《神曲》《復活》,誦長詩、讀小說、演戲劇,古今名篇各有,中外兩無所袒。讀到盡情處,湖里也沸騰起來,爭著往網里跳。我們把這些書打撈上岸,再翻開讓它們蘇醒過來。
 

  一番忙活,我們筋疲力盡,躺在了地上。陳春影說,拖著大馬林魚的老聖地亞哥也不過如此了。看著裝在好幾個泡沫箱里的書,滿是欣慰,沒想到會如此豐收。
 

  我和陳春影躺著休息了會兒,星星在盯著我們的肚皮。起來煮碗方便面吧,餓得眼冒星星了,陳春影說完便起身去煮。
 

  湖面已經靜悄悄了。
 

  陳春影吸溜著面,說:「不會被我們撈光了吧。」
 

  「應該上架睡覺了。」我說。
 

  「下面肯定還有很多古本、絕本。」
 

  「那明天我們潛下去看看。」
 

  「明天?白天它們都不知道游到哪兒去了。」
 

  「你想現在下去,你瘋了?」
 

  「且去尋書愛書,何懼鬼魅。且去,且去。」陳春影說著就開始收拾。我只得跟著他。穿好潛水服,背上氧氣瓶,坐在岸沿兒上。你也等我消化消化嘛,我話還沒說完,陳春影就仰進了水里。我也咬上呼吸頭潛下水。
 

  來到水下,頭上的燈照著。一排排書架上長滿厚厚的青苔。我跟著陳春影,找到一排古籍書架,架上的書安安靜靜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春影伸手去拿,那本書覺察到後,撲稜一下跑了。他拿起撈網去追。
 

  我們追上,用網撈住,書在網里掙跳,陳春影捉出書翻開就讀,發現根本不認識。那本書就又掙脫跑了。一連串的氣泡中一個聲音傳來:「不能讀我,不如棄我於江河。」
我們聽到後,就停住不追了。陳春影朝我打一手勢,要上岸。他有些沮喪,對我說:「包兄,咱們明天就回去吧。」我說好。

 

  於是連夜打包,搖起小船返程。
 

  東方漸漸泛白,朝霞漫灑湖面,一群群色彩斑斕的書在船邊伴游,及至把我們送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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