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　－　馬丹尼

　　「你、你知道每個人體內住著一隻動物嗎？」

 

　　小志的爸爸迷迷糊糊地吐出了這番話，揮發著酒鬼獨有的酸臭味。他的雙眼幾乎縫成一線，尚未縫合的眼角閃過一抹淚光，好像連自己身在何處也恍然不知。臉頰紅紅腫腫的，比鹹蛋超人身上那種不自然的紅色更不自然。人們總愛說醉後吐真言，所以這番話值得相信嗎？——起碼小志是相信了。

 

　　「猜猜看，住在爸爸體內是、是什麼動物？」

 

　　小志馬上就想到答案。爸爸每天只會做一件事：早上兩手空空離開家門，晚上捧著綠色的啤酒罐和燒酒回家，喝酒前的他只會呱呱叫，喝酒後也是呱呱叫，還三不五時壓在不同的auntie身上一起呱呱叫，連同那張破床發出的嘰嘰聲吵過不停，幸好吵鬧的時間總比泡杯麵的過程還要短，爸爸很快便喘著氣睡去。老師曾教小志怎樣分辨水中生物，嘴巴呼出泡泡的是魚，有八隻觸手的是八爪魚，屁股長著鬍鬚的是水母，而會呱呱叫的，就只有青蛙。

 

　　所以爸爸體內住著一隻青蛙——小志是如此深信不疑。

 

　　他不喜歡青蛙。記得課本上的那隻卡通青蛙，長著滑稽的圓眼，嘴巴展露U型的笑容，身體是墨綠色。小志已經分不清討厭的東西都是綠色的，還是綠色的東西必然讓他討厭。功課簿，巴魯坦星人，爸爸那充滿汗臭的工作服，身上的瘀斑，蔬菜，還有醫院裏的醫生——他們身穿綠衣服，戴 上圓框眼鏡，總是掛著自信的微笑，像沒有遇過任何挫敗似的，爸爸稱讚他們很厲害，但這班人再厲害也沒法讓媽媽康復，於是那原來溫柔的臉容永遠維持著僵死的鐵青色。所以綠色是不祥的顏色。小志用不同畫筆，紅的、黃的、黑的，塗完一層又層，把課本裏的青蛙塗成黑糟糟一團，彷如家中的小玩具，被梳化下的黑暗所吞噬，不見天日。

 

　　爸爸似乎很滿意小志的答案，裝模作樣地呱呱叫了幾聲，還說他一定要喝酒，否則肚子裏的青蛙又再呱呱亂叫了。

 

　　「那我體內住著什麼動物？」

 

　　爸爸聽到小志的問題後笑了幾聲，沒有回答的打算，只用那渾濁的雙眼盯著兒子看。這種反應有點像清醒時的爸爸，小志便把整個身子縮起來，右手本能地護住左臂，那處和背脊經常出現瘀青。

 

　　「如果我是青蛙，你就是蝌蚪。」爸爸把最後一滴酒液倒進口後，笑咪咪地說。

 

　　這一定是真的。小志也聽過表哥說類似的話：人是由白色蝌蚪變成的。小志很尊敬這位表哥，人正在唸中五，又長得帥氣，學識一定比爸爸高得多，所以一定是真的。

 

　　小志走到金魚街，看見店門外掛著一袋袋生物，才知道蝌蚪是黑色的，還有一條小尾巴。老闆便解釋說，蝌蚪成為青蛙後才變為綠色，尾巴也會跟著消失。

 

　　「蝌蚪怎樣才不變青蛙？」

 

　　老闆答不上腔，只能看著小志用二十塊捧著一袋蝌蚪離開。

 

　　小志跑到路邊，打開膠袋口的結，蝌蚪便經過污水渠蓋的窄縫，流進陽光沒法照及的漆黑之中。這些蝌蚪永遠都是黑色的了，小志心裏想著，就像課本上的青蛙，一直被黑色所遮蓋。

 

　　回家後，他把課本剪成紙碎，拼拼湊湊，弄成一條紙尾巴貼在身後，並用爸爸的鞋油蓋過手臂上的瘀斑，將身體塗成黑色——他永遠是蝌蚪。

 

　　但他看不到黑色的鞋油始於掩蓋不了背上的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