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途〉 - 文冉
從沒有記憶的襁褓中的溫暖,到今天每日二十分鐘人擠人的時間,一趟又一趟車途連結起我人生一個又一個車站,連成我這條上下左右,顛簸又陸離的路線。窗外風景匆匆飛,坐我身旁的最終仍是無人。
高鐵中「瓜子、飲品、礦泉水⋯⋯」的叫賣聲,迴盪在一歲的我前往家鄉的高鐵車途中,此起又彼伏,多年後我又聽見了:這把聲音卻出現在我遊學啟程的乘車時光中。當我和身旁的同學抱怨隔壁車廂有嬰兒大聲哭叫時,才突然發覺十數年前的我也是車途裏,我口中最受憎恨的「塞豆窿」,實在是慚愧。
都是好天氣,田野依舊飛速滑過。
坐輕鐵該是最平凡的日子中最平凡的時光,裝着一整個車廂的平凡的靈魂。一次又一次的車途,從屯門碼頭到安定(或掉轉),我在讀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看書,車看我,車廂在每日共二十分鐘的時間中看過我無數的模樣——綁得略鬆的馬尾辮,紅領白裙的校服,一副圓中帶方的金屬框眼鏡下是寫滿睡意的一雙眼睛和烏青的黑眼圈,儼然一個尋常女中學生,或許哭喪着臉,或許笑得開懷,更多的時候木無表情,看電話和翻閱手上不停地換的書籍。突然一天輕鐵發現我剪短髮了,但開得沒有更快,車途也沒有更短,周而復始。到頭髮重回可紮起的長度,我仍在這趟車途中。
我讀《銀河鐵道之夜》,他們的車途也正好佔我一個月的。
屯門人除坐輕鐵外,便是「跨州過境」的巴士為多。凡出城,9字頭或5字頭必是首選。其車途之長極考驗耐心和上車前有否去廁所。從屯門碼頭到維港兩岸,必然是不變的962X。動輒一小時以上的車途,是睡覺或寫作的好時機。自從參加的活動多了,出城的機會也多了,這樣沿途望風景的車途也多了。從轉車站駛出,在屯門公路上,從山中到海傍,再轉入漆黑的隧道,從黑暗中鑽出,便是工業區。多駕駛一會兒,巴士便開到了繁華鬧市之中。在西隧轉車站下車,可到很隱蔽的M+和很顯眼的故宮博物館;在力寶中心下車,就可以轉西鐵從金鐘站搭南港島綫到海洋公園;在聖保祿醫院站下車,走四分鐘,便是香港中央圖書館(附近有一間東南亞糕點店所賣的斑斕糕,值得一試。),這些路線我已是爛熟於心。
還有一條閉眼也會搭的路線,是從我的故居到祖父母家的路線。也一樣是9開頭的巴士,再轉一趟車入小西灣,來回要三個多小時。我和妹妹往往互相枕靠,一起遊戲打發時光。因着家中的緣故,加上祖父去世,我已很久沒有名正言順地回去了,自然也沒有再坐過這兩條線。對於兩位老人家,我的記憶不太多(真是忘祖的不肖子孫啊。);對於這段日子的車途,我卻是印象鮮明。後來那輛巴士駛走了,一輛黑色七人私家車來接我,去華豐街,那也是我第一次披麻戴孝。
哪裏有那麼多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這樣風雅的排遣不快的車途?我們不都是在收工放學,擁擠的車途中,看着不欲明亮下去的天空,把委屈傷心都默默打碎吞下肚嗎?當我上一秒仍在和朋友分享一些歌詞裏,把「坐車」寫成「駕馬驅車」有多好笑和不通時,他們聽見了「叮叮」的提示聲,也只好準備踏上他們的車途回家。我才發覺我們終有一日是該分離的。
最近一次最切身感到孤獨的時刻,是某個週六的晚上十點半。我在一卡507輕鐵車廂裡,剛剛結束了八小時不停斟茶遞水的兼職工作。通了電的鐵盒子在軌道上緩緩移動,而我靜止著,像一個寄失的包裹。車廂中一個人也沒有,我卻感到無處容身。失魂落魄地坐下,靠窗看夜幕,沒有一絲自然的光亮。和往日並無二致的樓房,我嫉妒那些仍點着燈的窗戶,裏面的人起碼已經到家了,或等着另外一個人歸家。而我的終點站,是寂靜的,一盞光明也沒有留給我。這趟車途是一場非自願的流放。
我摸摸口袋找八達通,這是我在重複千百次的車途中,唯一能找到歸屬感的法子。我忽然覺得回憶中風景曾舊諳,舊膠片和眼前景交疊在一起,使其模糊不清。下了車才猛然清醒,發現那是我爬了一臉的淚水。回頭一看,坐在我身旁終是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