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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嗅〉 - 嚴瀚欽

***

  據說,人類可以任聲音自耳邊溜走,也可直視某物而毫不留神,甚至可以握住高溫之物不覺炙手。那些時刻,感官與心靈處在各自的維度,他們被聲色環繞,卻長久地放空——這是自保機制,畢竟人世漫長,心靈並非人們所想那樣,能夠裝載太多東西。唯獨嗅覺直通心室,分子通過鼻腔,抵達職掌情緒的側腦,成為記憶最底層的色調。

 

  我時常聞到源頭不明的氣味——例如房間的霉味,走廊的酸臭,或者被子上的焦味,卻無法找到源頭。學校三樓圖書館的那個角落,就長時間飄著這樣的氣味,那是濕粘無狀的,鐵鏽般的氣味。每座圖書館都有這樣的角落,可以容納一個背離人群的身影。

 

  那個角落仿佛一直被她佔據,每次經過,似乎就會聞到時間的腥味從那裡傳來。就會看到雙胛嬌瘦,身穿白色校裙的她慢慢轉過頭來。那無光的雙眼,似乎是無論誰與之觸碰,都會越陷越深的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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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無風的六月畢業。

 

  退宿那天,我拖著一箱子舊書和巨大的空洞,從與外界隔絕的校園走出。遠處山光熹微,草木夾雜汽車的尾氣,湧入肺部。仿佛從充滿腐味的洞穴走出,再次曝露在陽光下。古墓文物若突然曝露,會龜裂,脫落,掉落成地上的灰塵。我察覺自己體內,正經受同樣的開裂。

 

  開往市區的公車如期而至,我上車,告別身後千多個日夜。

 

  許多人都有過如此痛疼的過場,無論此前喝過多少酒,熬過多少夜,在多麼深的谷底一蹶不振,時日一到,就會被不知名的力量拖拽向陽。接下來,他們只需一個暑假,就能把煙戒掉,把邋遢的頭髮修剪整齊,購置好幾套正裝,從滿口虛無的大學生,蛻化成務實的教師;從一顆游離不定的粒子,變成依附在某間中學裡,朝八晚六的職員。

 

  隨後的日子,我備課,上課,改簿,午餐時聽上了年紀的同事埋怨無心向學的學生,然後回到工作座位,將聽到的怨懟一併清空。

 

  我從不期待在這偏遠的學校發掘出優秀的學生。就像他們說的,每個剛畢業的新人都遲早認清,這只是維持生計的工作而已——我明顯更早接受了這樣的說法。

 

  日子平庸無奇地推移,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

 

***

 

  大概眼睛真的會說話吧!

 

  某個帶隊文學散步的下午,空氣濕洳。我把劣質擴音器調到最大聲,學生仍躁動不已。這是漫長教職生涯必須學會的課題——任由聲音在空氣中飄散沙啞,也千萬不要心生不適。

 

  我面向學生,逐字讀出作家生平。而喧鬧之中,我隱約感到隊列最右邊,一雙眼睛獨立於人群的嬉笑之外,正冷冷望著我——一位從未見過的女學生專注地聽我講話,仿佛她穿過嘈雜的擴音器,直抵我焦躁的喉嚨。視界失焦,唯獨她慢慢顯影,她左眼角有淤青般的痕跡,像不經意間畫上去的眼影。我走過去:

 

  「你是插班的同學?」

  「我休學住院了一段時間,剛回來。」

  「平時喜歡讀文學書?」

  「是的。」

  「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那是胎記。」

  「哦……」我一時無言。

  「那個……如果我有看不懂的書,可以去請教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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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第二次凝望她眼角時,想到了更準確的喻體,或許是帶有宿命意味的蓋章,而非眼影這種裝飾性的,快樂斑斕的東西。

 

  疫情讓午後的校園變得安靜慵懶,圖書館這種地方,向來都像沒有時間似的。風自窗外滲入,將墻上的通告吹得鼓脹,像所有看似飽滿的事物。我在圖書館門口掛上午休的金屬牌子,門掩上時,掛牌和門柄碰撞,發出框當的聲響。在近乎密閉的空間裡,時間的缺席讓任何細微的輕撞,都放大成暴力。

 

  我回到座位敲打鍵盤,把無意義的數字傳上雲端。幾名留校自習的學生在角落偶爾談笑,笑得大聲時,我用眼神警告他們。

 

  不久,門再次發出聲響。她像怕驚動什麼似的,小心地讓瘦小的身體順著進來。

 

  「我不想回家,可以留在這看書嗎?」她指了指被書架遮蔽的自修角。眼神除了冷漠,還藏著不知因誰而生的狐疑和恐懼。

 

  我點頭,示意她自便。

 

***

 

  時針有序地跳動。一個空間內,嘈雜與寧靜往往互相牽制,當我不小心把文件推跌落地,當幾名自修的學生發出無法抑制的笑聲——她所佔據的角落,更像被異樣的寂默籠罩。

 

  片刻後,她帶著倦意走出,盯著談笑的人。我猜她覺得吵鬧,便再次警告他們不許喧嘩。她不發一言,轉身回到角落。

 

  直到那個角落靜得讓人發怵,我憑直覺走近,看見她正站著面向墻壁,雙臂捲曲胸前,像在把玩什麼東西。她似乎感覺有人靠近,緩緩側頭望向我,面無表情。直到半邊身體都側轉過來,我見她右手持著一把黑色美工刀,正從左至右,慢條斯理地滑動左腕的皮肉。鮮血浸潤刀鋒的冷光,溢出皮層,粘稠的液體順著刀尖,逐顆滴落在木紋地板上,濺起的血沫若即若離。身後,影印機突然震動,我感到眩暈,濃烈的腥味圍攏而至,成了日後辨識圖書館的線索。


 

  那晚,床褥冷到極點,我總在將要入睡時醒來,仿佛被什麼東西來回拉拽。刀尖劃破皮肉的回聲擴大,我胸口悶熱,起身,一尾斑馬魚在夜光下撞擊缸壁,魚身透明,水體飄來近似於死亡的氣味。

 

  「我不想再去醫院。」社工即將趕到圖書館時,她這樣對我說。她的視線始終稍低於我。在她眼裡,貧血的天花板、忙碌的白衣姑娘、身穿淺藍衣服的病友、失禁的排洩物,以及他們語意不詳的大叫,逐漸立體起來。

 

***

 

  「人若無法分辨真實與幻想,會把生活過得像夢,把夢中遇到的人與事放大成尋死的理由。每個人都做過這樣的夢,差別在於我們會在該醒來時醒來。但她做不到。」某次喝酒,我跟K聊起她,K如是說。

 

  「幸運的是,這種夢往往不難尋到根源。」K接著說,他也曾常常看見爆裂的畫面,看見屋裡亂竄的鬼影,把日常誤認為虛實不分的懸疑劇,以自衛為由,將身邊的人悉數趕走。起初只在夜晚發作,後來連日光也無法驅趕那片陰影。直到某天他發現周圍早已空無一人,才有意識地吃藥,冥想,找人聊天。後來發現,這些奇怪的夢,都源於一段痛苦的童年。

 

  「如果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試著幫她,用我曾認為有效的方式。」K如是結束了那晚的酒聚。我半閉著眼,醉意中望向他,感覺像是看見了光。

 

***

 

  再次見她時,她終於出院。我們穿過鬧市,來到K家。那個午後,房間明媚,K點上香燭,將冷氣調至初春的溫度,讓她閉眼,雙手環抱坐在沙發上,隨輕音樂緩緩吸氣和吐氣。

 

  暖黃色的日光斜照她的側臉。身旁,木色置物架上擺著純白鬧鐘、整齊的書籍和一株青綠色的花葉椒草。我第一次留意到,一株植物也有輕微的呼吸聲,安安靜靜的。她隨著K輕柔的聲音,像水母在無光的宇宙中浮動,找尋微弱的光芒。

 

  我再次端詳她的臉孔。她睫毛細長,像搭起的棚架,好像只要再經歷一件悲傷的事,就會坍塌。她的手腕有密密麻麻的刀疤,像命運的條碼。有的仍帶著肉質顏色,有的卻早已乾枯成黑色的淺痕。我已無法辨識,究竟哪一道印痕是那天留下的。

 

***

 

  我們幾乎每個週末都去K家,每次都是相似的流程——閉眼、呼吸、冥想、深掘記憶、聽她隻言片語吐出記憶的碎片。好幾次傾吐後,她終於願意挽起衣袖,露出細小的手臂,掀起嚴實的劉海,捲起純白裙擺。我看到她白皙純美的表層下,遍體都是刀痕、綻裂的肌膚、被煙頭燙得焦炙的死皮……

 

  我想起某位藝術家,將慘叫雞放在觀眾中間,喚他們上前踢打,塑料雞發出慘厲的叫聲。藝術家的表演讓這一幕幕的施力與受力成了象徵。至於她,她的呼叫系統早已壞死——無論世界如何對她施暴,再怎麼擰痛她的身體,也不會撕心裂肺地喊叫。只能在扭曲變形時,用紀實的眼睛冷冷記錄,作最後的頑抗。

 

  每個傷口都有故事。她指著手臂上被煙頭燙焦的水泡說:「這是上個星期,我發病的時候留下的。這種銳利的痛感讓我感到切實的存在,讓我可以從痛苦中暫時折返。」

 

  她又指著額頭的疤:這是在很遙遠的午後,母親踢她的肚子,扯著她的頭髮往墻上撞,把她關在兩道門的中間。西斜的陽光曬在她的臉上,額上的汗液混雜血絲緩緩流過眉棱、鼻樑,搖搖欲墜抵達鼻尖。汗液在臉上留下的軌跡十分痕癢,但身體被死死卡住,無法擦去隨著心跳而震顫的汗珠。

 

  直到世界和她一同進入黑夜。

 

***

 

  她中學最後兩年,星期六成了我們的恆常治療。她的情況漸漸好轉,開始願意與同學交流。隨著文憑試逐漸逼近,她溫習,考試,終於畢業。她畢業那天也是星期六,我們沒再去K家。

 

  中學的禮堂都是暗沉的,但總會在畢業那天如期堂皇。再次見面,她穿著畢業袍,和同學拍了許多照片,我看見她眼中陰霾已退,增添了少許暖意。她走到我身邊,抿著嘴唇,用拍立得與我留影。扁平空白的照片在我手中慢慢顯影。

 

  「恭喜你畢業。」我說。

  「謝謝你。」她輕舒一口氣,臉上是如釋重負的微笑。

 

  學校附近的碼頭每天仍有數千個貨櫃運送,拆卸,搬離。工廠、五金鋪、木材鋪、餐廳食肆,仍會在我上班時打開店門,下班時點亮門燈。它們都有各自的味道。

 

  圖書館每天都有學生來往,他們下課時蜂擁而入,借書,喧嘩。學生換了一批又一批。但每當我走過轉角,血液的腥味仍撲鼻而來,從圖書館蔓延到我所走過的每個地方。我時常想起她,想起刀鋒劃破皮層的清脆聲響。

 

***

 

  「你聽過幽靈嗅嗎?很多人會聞到源頭不明的氣味,卻找不到異味的來源,像是一場嗅覺幻影。」

  「與其說那氣味是她留下的,不如說是你本身就對那種氣味敏感。也就是說,可能是你自己出現了問題。」

  「是我自己的問題?」

 

  K點頭直視我。我半闔著眼,癱軟斜坐,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十分疲憊的自己。時間的金屬聲猝然敲響,一陣悠長尖銳的耳鳴——

 

  我想起在K家時,隨著輕音樂的起伏,我也在那種催眠聲中沉沉睡了很久。

 

  第一次醒來,她眉頭緊鎖,仍是緊張易碎的模樣;

  

  第二次,她胸腔有序地起伏,隻言片語地吐出零碎的故事,不知被放逐在回憶的哪個部份;

 

  第三次,她雙眼緊閉,表情變得舒緩;

 

  第四次醒來,房間變得更加光亮,K和她都消失不見,只剩我在沙發上靜靜坐著,似乎進入一個可以完全讓自己癱軟下去的維度,被沙發緊緊抱著,隨即陷入更長的睡眠。

 

  ——

 

  四周變得模糊,時間回溯,我仿佛看見自己起身,不斷往身後退去。倒退著穿過K的家門,穿過街道,穿過無序的行人,坐上那班從城市邊陲開來的公車,回到大學校門,穿過無人的宿舍走道,推開不透光的小房門。把剛剛撕爛的書本粘合起來,把摔得粉碎的玻璃杯拼接完整,把扔至墻角的椅子扶正,躺回宿舍的床上,感受血液自手腕靜靜流出。

 

  鐵鏽般的血味擴充成宿舍的形狀,我感到身體發散著難以忍受的腐味,空氣中的黑色分子將我淹沒,像潮漲時,瘦長的公路被海浪淹過,直到氣泡般的哽咽在空氣中咕咕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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