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落之前〉 - 楊初升
23:40
今晚好涼。我喺阿文屋企樓下逗留咗十分鐘,準備上佢屋企搵佢阿媽,帶佢去醫院睇阿文。阿文依家喺醫院某個地方,嗰度有好多人陪住佢。
20:30
我飲埋最後一啖咖啡,着上醫生袍,慢慢行緊去目的地。當周圍嘅醫生護士都忙到飛起嘅時候,我就好似一個老人家,對腳肌肉繃緊到幾乎行唔郁。喺手術室出面消毒嘅時候,我專登放慢手腳;甚至刻意做多幾次消毒程序,先至勉為其難入去。阿文瞓喺手術台上,佢擰轉頭對住我笑。我冇笑,反而好冷靜咁介紹自己,循例問佢叫咩名,同埋知唔知即將要做咩手術。之後,姑娘幫阿文麻醉。喺佢合埋眼之前,我都唔敢望佢,因為我知道佢望緊我,佢對我充滿信心,嘴角仲微微咁笑。
21:00
出面嘅人係唔會明白做開腦手術嘅痛苦,仲要係對住自己識得嘅人。切開頭皮肌肉後,我用開顱鑽同埋銑刀打開顱骨。雖然我受過專業嘅訓練,但我一直好討厭呢個鑽,因為佢嘅運作方式好似冇將人當成人咁看待,每次揸上手,我都會諗起地盤嘅電鑽。過咗一段時間,經過超聲波同埋顯微鏡嘅探測,終於搵到個腫瘤。我攞起手術刀,啲汗流個不停,尤其係手汗。好彩我戴住手套,如果唔係應該揸唔實把刀。
21:30
我意識唔到時間嘅流逝,但意識到啱啱落嘅嗰一刀帶嚟預計唔到嘅後果。啲血巴巴聲喺阿文個腦度流出嚟,我即刻用手揞住,姑娘喺隔籬不斷輸血,但係啲血完全冇停止嘅跡象。其中一個姑娘叫我快啲將嚿顱骨擺返入個頭入面,梗係唔得啦!啲血包就嚟用晒,我叫人嗱嗱臨去血庫攞多幾包嚟。喺呢啲咁危急嘅關頭,等一秒就好似等咗一個鐘咁耐,唔單止咁,隔籬啲維生儀器仲要嗶嗶聲嘈生晒。
我好後悔接咗呢個手術⋯⋯
22:00
啲維生儀器已經冇再嘈。唔係,應該話,大概喺半粒鐘之前已經冇再嘈。依家手術室冇其他人,淨係得我。我望住嗰張吉咗嘅手術台,唔敢行出手術室,雖然出面冇阿文嘅屋企人。過咗冇幾耐,有個頭先同我一齊做手術嘅姑娘入嚟,同我講話要準備手術室畀下一個醫生。
「通知咗屋企人未?」
「仲未。」
「千祈唔好通知。」
「吓?但係醫院規定要喺確認死亡之後通知家屬。」
「聽我講,佢係我朋友,等我親自同佢屋企人講。」
「不過⋯⋯」
「總之有咩事等我一力承擔!」
22:30
在公,應該等醫院打電話畀家屬;在私,應該等我呢個老友親自行一趟。唔理點都好,我都唔想佢阿媽一個人喊通宵,喊到眼都盲。手術之後我冇其他嘢做,我喺醫院門口行嚟行去,夜晚嘅冷風吹到我醒晒。但係我需要一個更加清醒嘅頭腦嚟整理一下思緒,於是我行去汽水機揀能量飲品,冇能量飲品,淨係得一啲提唔到神嘅咖啡,所以我去便利店買。灌咗半枝,即刻醒神晒,老虎都可以打死幾隻。仆街嘅係,嗰啲唔想諗起嘅畫面好似厲鬼咁纏住我:開顱鑽嘅噪音、手術刀嘅冰冷、血嘅黏度、維生儀器嘅噪音、手術室嘅溫度、血嘅腥味⋯⋯
23:00
我好清楚,就算飲咗能量飲品都係唔適合揸車,唔係因為情緒唔穩定,而係我手車太快。由醫院去阿文屋企,揸車要五分鐘。搭巴士都唔係最好嘅選擇,因為車程只係十五分鐘。只有行路係最慢。我對手插咗喺褲袋入面,啲風好凍,塊面好紅,附近啲商廈仲未熄燈,間唔中有幾架跑車駛過。我又喺度亂諗嘢,越諗越迷惘,眼前嘅嘢矇查查。我覺得自己好似行屍走肉咁,不知不覺已經到咗阿文屋企樓下。
23:30
夜晚好涼。條街已經冇咩人,我棟咗喺度。由醫院去阿文屋企,揸車要五分鐘,搭巴士要十五分鐘,行路要半粒鐘。我喺度諗,有咩方法仲慢過行路?終於畀我諗到,我決定圍住大廈兜圈,周圍嘅景色睇完一次又一次,直至我壯完膽先停低。講真,我唔係好驚撞到劫匪,或者咁講,我依家需要一個劫匪。只要佢淨係劫財而唔攞我命,我就可以報警,跟住到警署落一晚口供。但係好可惜,依家淨係得隻流浪貓喺條巷度彈出彈入。
00:00
我行到去阿文屋企門口,坐咗喺地下。但我好快就知唔係幾妥,如果有住客經過或者有保安巡樓,見到我思思縮縮,咁就大劑。我唔驚畀人拉返差館,但如果驚動到伯母,咁點收科?有前冇後,打死罷就!我撳咗鐘,伯母嚟開門。佢見到我嗰陣又急又開心,枝拐杖都差啲揸唔實,我扶佢去梳化坐。佢係咁問我阿文嘅情況,我話畀佢聽:「手術已經做完⋯⋯」話口未完,佢即刻企起身話要去醫院。我即刻阻止佢,「阿文身體仲好虛弱,需要休息,不如聽朝先去睇佢啦。」我飆晒冷汗,唔知佢有咩反應。佢諗咗一諗,話:「都好,聽朝先去。」我扶佢返房瞓覺,佢突然之間又話:「係喇,聽朝記得提我去街市買啲生果。阿凱,你今晚屈就下,瞓住文仔間房先。」
00:30
我行入去阿文間房。我冇開燈,我唔單止唔敢望阿文對眼,亦都唔敢望同佢有關嘅嘢。我行到去床邊坐低,喺度自言自語:「呢張床嘅主人唔會再返嚟⋯⋯」我瞓低但係周身唔聚財,係咁喘氣,個頭赤赤痛。我坐起身,嘗試冷靜落嚟。我打開窗,拎咗包煙出嚟,一嘢隊咗三枝煙。我望住下面條路,突然之間有股衝動。我開始後悔,頭先係最後一次同伯母坦白嘅機會,我白白錯過咗。
01:00
我有啲好奇,於是靜靜雞走到伯母間房。佢瞓得好淰,嘴角微微咁笑,好似一個天真無邪嘅細路期待緊聽日嘅嚟臨。突然之間,我部電話喺度震,係醫院打嚟。我閂返埋佢個房門,急急腳匿埋喺廁所入面。
「喂?」我壓低聲線。
「關醫生,你係咪已經通知咗死者家屬?你唔好累我畀人炒。」
「我已經講咗所有嘢等我嚟承擔。」
「可唔可以大聲啲?係咪通知咗?」
「係呀,係呀,通知咗喇。」
01:30
收線之後,我越嚟越躁。我行入廚房,打開窗,又拎咗包煙出嚟。呢隻窗好過阿文間房嗰隻,因為冇窗花擋住。我已經冇咗頭先嗰股衝動,只係唔想瞓覺,因為再次擘大眼嗰陣,惡夢就會降臨。反而依家咁樣仲好,隊下煙,吹吹風,雖然係有啲躁,但時間一分一秒慢慢咁過,唔會眨下眼就到聽日。我已經有眉目,得返兩條路行:第一,等佢瞓醒同佢講清楚成件事;第二,去到醫院先講。不過諗深一層,前者嘅風險較大,如果佢徹底崩潰,得我一個未必可以控制得住。如果喺醫院嘅話,有咩事都起碼有其他醫護人員幫手。
02:00
我又有啲唔放心,又靜靜雞走到伯母間房。佢依然瞓得好淰,嘴角依然微微咁笑,真係好似一個天真無邪嘅細路期待緊聽日嘅嚟臨。講開又講,頭先唔係好覺,但依家見到月光出咗嚟,又大又圓。雖然我係醫生,一啲都唔迷信,但我依家默默咁向佢許願,求佢唔好消失,因為我知道日出唔會帶嚟希望,依家係暴風雨前最後嘅安寧。
我又行入廚房,喺雪櫃攞咗罐啤酒,已經冇晒煙。我坐喺梳化度飲。廁所傳嚟「滴滴」嘅漏水聲,啲風吹起牆上面嘅日曆,神枱嗰盞長明燈照到周圍都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