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組詩）〉　－　賴賢帥

核桃

外婆在敲打一枚核桃

她用老人的力度

摩挲一枚核桃的命運

 

她曾經愛吃核桃

核桃落進身體

白髮就有變成青絲的可能

 

她已經七十八歲了

她已經咬不動核桃

時間已經把她緊緊咬住

皺紋已經砌在她的顴骨

正如核桃的紋路

 

她變成了一枚

被命運敲打的核桃

 

鹹菜罐頭

外婆在整理角落裏的鹹菜罐頭

她已經不需要用舌根咀嚼鹹菜的滋味

她只需要用手指品嘗罐頭的重量

生命中已經堆積太多的日子

 

她的歎息化作鹽

融進那些歲月

它們先是在心髒裏輕輕發酵

然後被女人的記憶醃制

等待某個整理鹹菜罐頭的時刻

被老嫗的靈魂咀嚼

 

她的三妹在年輕的時候死去

二十七年後她還在為她落淚

她的五妹嫁給了一個走向遠方的男人

她從此又多了一份別離的滋味

 

她變成了一個佝僂著身軀的

鹹菜罐頭

在父輩、子女和家族的桌上

把自己打開

然後端上

 

一個人品嘗著她做的這份鹹菜

另一個人品嘗著她這份鹹菜

他們是同一個人

 

觀音像

外婆嘮叨著要去拜佛

她已經爬不動山了

她把山道修進了心臟深處

 

她和所有人打著熱氣騰騰的交道

把做好的粽食、時蔬和果盤

送到親友那裏

為重孫女縫製第一件新衣

 

她並不言語

她坐在房間的陰影裏

在子孫侃侃而談

夢的尺寸和命運的弧度時

眼角露出一絲笑意

 

她已經和所有慈眉善目的婦人那樣

變成了家族記憶裏

一尊垂老的觀音

 

工作

外婆在年輕的時候

先是抬鐵水

又當了一名漆工

最後變成一個男人

 

她被命運化作一塊磚頭

周而復始被拋進

光陰的廠房裏

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她的喉嚨裏住著一個潑婦

卻從來沒有時間咒罵命運

她在烏黑的指縫裏收穫糧食

操持著一個家族的命運

 

她間或的歎息是家族的刻度

是半個世紀裏

永遠擺動在早上八點的鐘擺

 

她每天都工作

即使是在夢裏

她的重孫都問世了

時間卻不記得見過她生兒育女的模樣

 

三妹

外婆總是想著她的三妹

她已經去世二十七年了

 

她想起年輕時候那些苦日子

她們曾經用挑擔挑著煤炭

走了很長的山路

把煤炭賣到河對岸的縣城

 

她閑坐的時候

雙臂微微打開

似乎要把一筐煤炭撂在肩上

那個筐裏裝著三妹的骨頭

 

她開始打盹

夢見自己把三妹挑起來

她們一同在記憶裏行走

陽光漸漸變得暗淡

她醒轉時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