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被鎖在盒子裏的她〉 - 玉竹

  記得第一次去外婆家,她靜靜地坐在被圍欄包著的院子裏,看到我們來了,便咧開乾枯的嘴唇,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笑著歡迎我們。

 

  「喲!囡囡回來啦,怎麼不把哥哥也帶回來讓我瞧瞧,都可久沒見了……」外婆帶著口音,牙齒也掉光了,講話含含糊糊的,那時大概也只有母親才聽得懂。她們寒喧之際,我無聊地觀察起外婆的房子。外牆只淺淺刷了一層油漆,經過幾十年的風吹日曬,白色的外漆已剝落,露出內部醜陋的水泥牆。四四方方的,大門緊閉著,遠處看起來就像一個上了鎖的舊盒子。一直生活在城市中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長得像歷史書上的房子。

  咿咿呀呀的聊天聲戛然而止,外婆轉身歪頭注視著我,像是嬰兒第一次見到大人般的好奇。過了一會兒,又忽然咯咯地笑起來,瘦骨嶙峋的手臂用力的握著我,用她的三寸金蓮,一步一步帶著我的運動球鞋走近那面深鎖著的大門。

  屋內的陳設與房子外貌看著一樣破舊,白日裡的照明只靠一扇天窗,一絲光亮照著屋簷上混雜的蜘蛛網與灰塵和空氣中的白色懸浮物,坐在床上時「嘎吱嘎吱」的聲音讓我一瞬間毛骨悚然,險些以為是老鼠從我腳邊經過。床邊的木架子被蟲子咬了幾個洞,總感覺下一秒就要坍塌,外婆顫顫巍巍的從上面拿了一個被鎖上的盒子,用一把生銹的鑰匙解開了鎖頭,把藏在最裏面的東西遞給我看。

  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

  相片中的小女孩眉眼處像極了媽,穿著大了一個碼的旗袍校服,踮著小腳,高舉著手中殘破的《玲瓏婦女雜誌》,臉上兩坨高原紅,笑容中帶著濃厚的生命力。照片看不出顏色,但我卻看到了她眼睛裏的繽紛燦爛。外婆又開口講話了,我卻依舊聽不懂,是隱隱約約聽懂幾個字。「……臥……真歸……」我珍貴的?我只能不清不楚地附和道:「沒想到我媽媽年輕時這麼可愛。」奇怪的是,正常人聽到別人誇自己女兒應該高興才對啊?而外婆卻收斂了笑容,默默從我手上拿回照片,又鎖進了盒子裡。那時候的我想,或許是她沒聽過方言以外的語言,所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離開的那一天,外婆還是呆呆的坐在院子裏,媽媽握著她的手,承諾來年還會再來看她的,而外婆只是叮囑著讓媽媽記得帶舅舅回來,就再也沒說什麼。可能是外婆知道了,媽媽其實是個大騙子。

  自從那天之後,媽媽就再也沒回去過老家。「媽媽是個大騙子!明明跟外婆說要回去看她,結果現在4年了,都沒回去見過她一次!」年幼的我總是這樣的嬉笑著質問媽媽,她卻每次都只咬緊牙關,紅著眼睛繼續切菜。直到某天,父親帶著同事來家裡聚餐,我才得知媽媽的苦衷。

  女人獨自一個在廚房忙碌著,外面的男人們渾身酒氣,一邊吃著她做的飯,一邊大肆談論著她。「這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天天的只想著回娘家,成何體統!」「就是!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對她多差。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她在家裡只用帶帶孩子享清福,這還有啥不滿足的?」我一怒之下把碗筷刷在了飯桌上,以我要溫習了為由躲回了房間。我以為關上了門就能隔絕一切,卻不想言語就像一把把無形的刀,直刺心臟。「女生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就這個臭脾氣,我看你這輩子都嫁不出去!」「哎我跟你說,她媽中學的時候也是個全班第一,這不還是被我娶了回家……」

  酒足飯飽,男人們各自散去,母親端著一小碟飯菜敲響了我的房門。「來,知道你沒胃口 ,吃點東西填填肚子,要不餓壞可就麻煩了。」我接過碟子,一邊看書一邊吃起來,母親摸著我的頭,溫柔地說道:「多讀點書,等將來啊考上一個好大學,那你身邊見到的人就更好,到時候也能嫁給一個更好的人。」聽到最後一句話我莫名煩躁,拍案而起,這是我第一次向母親大喊:「你們這些人腦子裏是不是覺得女生的唯一出路就是嫁人?我問你,剛剛他們聊的那些話你是不是都聽到了,你為什麼不反駁!」母親也生氣了,皺著眉頭道:「難道我還得罵回去?這頭家不要了是吧?」「不要就不要!大不了你跟他離婚然後回外婆家住!」「我怎麼回去啊!」我愣住了,母親很少這樣大吼,她紅著眼睛凝視我,讓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在一段詭異的沉默後,她卻低下了頭,哽咽著道:「我回不去了……」

  「囡囡啊……我怎麼回得去啊……」

  或許世界上的母女都是園丁與玫瑰,園丁以乳白色的月光澆灌玫瑰,每天期盼著她的盛放。可當真的迎來了花開的那日,她卻親手拔掉她身上的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賣給欣賞的她人,然後把她放進狹小的花瓶中。可是園丁也曾經是玫瑰,她的園丁在培育她的時候也是這麼做的,所以她不知道除了供人觀賞之外,玫瑰也可以是隨風飄揚的野薔薇、還可以是野蠻生長的荊棘叢……她只知道,一定要幫自己的玫瑰找個好主人,因為這就是她眼中最幸福的生活。

  或許我們本是一體的,園丁曾經是玫瑰,玫瑰也終會成為園丁,她是伴隨我一生的牢籠,我是長在她血肉上的鎖鏈,我們都逃不掉了。

  再一次回到外婆家已是13年後,四處掛滿了白布白紙,與上一次是不一樣的蒼白。她的棺木停放在屋子裡,四周圍著的是我從沒見過的親戚朋友,當然也包括那位外婆心心念念的舅舅。「兒女雙全,三代同堂,她這一生也算是不錯了。」這是他們對外婆的評價,子孫滿堂,所以應該是喜喪。「你說她哭的那麼傷心幹什麼啊?都嫁出去了已經是外家人了,人家自己家的兒子都還沒哭呢,她一個外人倒先哭上了!」這是他們對母親的評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素未謀面的自家人都沒哭,她一個外家人哭的莫名其妙。

  我走進房子,只見母親跪在外婆的棺木前嚎啕大哭,雙腳未著鞋,腳底被地面印的烏黑。等等,母親從來沒纏過足啊?那張照片裏的小腳女孩是……看著躺在「盒子」中的外婆,我忽然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的流。

  到底是什麼時候我也變得像外面的那些人一樣,認為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就應該是子女。她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一位母親,一位女兒啊!我終於不幸地聽懂了母親與外婆的方言,那些獨屬於女人的話語。「這是我最珍貴的時光。」這才是外婆那天想說的話。看著緊鎖著的大門與四方的牆壁,我恍然明白了一件悲哀的事,原來我也早已身在盒子裏。

  陽光透過天窗打在我們身上,一間房子,三個女人,我卻好像看見了她們的過去,以及我們的未來。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