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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 - 何榮昊

  上一次與姊見面,她問我是不是剛升上高中了。我一怔。日子在過,我已經中六了,離畢業不遠。公開試迫近,進學規劃攤置在手及之處,逐漸變成嚼後吐出的熟肉,有些像甜極腐爛的果物。我在學校編的日程表裏挖出能抽離的假期來,去探訪姊,順便旅遊。同時趁離開之前,選個正好能離港的日子,到她生活的地方看看,或許此行能幫我撥走些離別前的不安。

 

  在網上抄下推薦的City walk路線,自己稍作修改,集中在武康路附近——觀光客遊區。走在街上,大道和巷弄裏,梧桐樹沿路種植,幾乎一帶都只有這個樹種。冬天葉都掉光了,只剩下粗壯的枝幹,而樹身獨特如迷彩般的斑紋異常吸睛,白與灰褐一層一層地堆疊,不規則地割裂的邊緣,斑駁得像拼貼。香港少見梧桐,但也有類似紋飾的自然之作。在濕度幾乎百分百的日子裏,牆皮凝出水珠,彷彿一片綻放凝珠的花田。濕度回落後,水份風乾,牆身內孕飽滿的果子便會裂開,留下灰白花萼虛掛,隨時可能掉落。有時忍不住手賤,沿邊緣撕掉已與牆身分離的白牆皮,亦能得到類似的紋路。只是牆身會留下鋸齒狀的異形,但再也沒有任何顯眼的凸起或翹起。

 

  來上海前,構想要找間安靜的咖啡店坐下,然後完成還沒畫好的畫稿。一種突兀的感覺在幻想中衍生,想起年末或會收到視藝科SBA的評分紙,一個關於自己生命中曾不能承受的重量的分數。我躊躇、猶豫,我不擅長果斷地劃清界限,正如我不擅長領導團隊,強將期望拋於他人。為了熔煉生活,逼迫自己駛向目的地,卻總是迷路,又時常激盪起一些不切實際地幻想。在理性逼使我割捨前,總需要一些猶豫,給潛意識一點時間,為一些逃離鋪墊、演練。

 

  梧桐的迷彩紋飾使我沉浸,稱得上是意外收穫,City walk沿路有不少風格迥異的歐陸建築。電線桿間,線路纏繞在由紅磚洋房砌成的視框中,那裏是滬都最有腔調的法租界。每逢遊走,四散的經歷自覺保持如一的姿態,步步留心,冥冥向根源聚攏。從家裏的陽台望出,平庸的灰平房樓、硬膠低質的招牌和簡化的字形無聲矗立,過分堅硬。這讓我在每個周末回去時,都常有被衝激帶來的厭惡之感。那座城缺乏歷史的沉浸,也沒有理想生活的色調。

 

  來了幾日,久弱的身子還是抵不過水土不服,高燒嘔吐。我改簽機票提前一日回家。姊剛好也要回去,她要去探望即將動手術切除腫瘤的伯父,又說他以前處處幫我們家,感激他。這些事我並不清楚,或許我獨自擁有一段童年,而他們鮮少出現。登機口前,我們再一次分離。她的登機時間比我晚一小時;我乘的航班也延誤了一小時。回家這幾日卻都不見姊,三日後已然回到上海;我過橋返港。姊離家到外地工作,獨居,家裏已不再是本來的模樣。我也無法想像從前是怎樣的,或因我不久在。在沒有我的空間,一切悄然改變。現在我可以想像,自己離開後,房間積塵。那裏,我們的痕跡混雜,有人不時會整理。

 

  回港後便如是度日子,這間學校的學生升上高中後,開始接手學生團體的核心事務,從師兄姐接任會長或社長,為成績表添上一系列的頭銜,還有任何面試都能吹談的經驗。我也不在話外,去年選上學生會,忙碌像胞子悄然熏染一切,菌絲繁殖蔓延,漸漸變得稠密。當時我不曉是否適應,只是抱著見步行步的心態繼續做。雖然已經明言沒有物質回報,但空閑被填滿也帶來了充實的快感,只是同學間處事沒有地位高低之分,共事起來的麻煩也令我決定在這年間敬而遠之。今年少做公務,學會活動在大考過後告一段落;負責老師似乎在物色後輩,為下屆的傳承儀式作培育工作,幾乎沒有再奪佔我的課外時間。曾幾何時,後輩也漸漸接過原是我的職務,與負責老師一起討論翌年的活動安排。以時間與心力換取的經驗也足以應付不久的將來。

 

  日校上課之餘,還要新分割自習時間,為翌年的升學準備外語,以及自修當地的入學試。我認真地將時間劈成一節一段,趕在每個預設時鐘敲響前完成任務。大腦高度專注的時間只有二十五分鐘,鐘響,一切努力似乎都將漸漸消散。反覆的日子限於潮濕的季節。梧桐依然斑駁,窗外不見萌芽。我不知幾個月後,能否學有所成。

 

  回港後便再重複執行日子,直至暑假。這年暑假最忙,七月尾幾乎每天要回校,迫趕視藝科的SBA。初中時聽師姐埋怨付出成本過高,回報不穩定,糾結與被駁回的想法和作品總是纏在一起,解不開。乾枯的評分標準,怎樣化痛苦的經驗成創作泉水?我走過正在翻新的走廊,地磚被全數掘起,沙石隨腳動而揚起。回校的那幾日時間,草草完成了第一件作品。陶制作品未經燒制極度脆弱,搬運時不經意的磕磕碰碰,主題也跟著碎裂,高嶺土粉末飄往我並不在意的平衡世界;Research workbook的創作記錄佔五成分數,再翻開看,書脊早已從我的身體剝落,綿繩皆斷裂,推砌的研習有序地散於無限之網。

 

  不久後與幾位已畢業的朋友一同遊台灣阿里山。沿公路繞山,八月時節天氣晴明,高山薄霧生煙,神木紅檜野蠻生長,青苔蘚與炭黑的樹幹相映衬,生機蓬勃,亦不乏被落雷殘損、被白色木腐真菌寄居的中空樹幹。苔蘚、野菌、蛛絲編佈樹洞裏,挨近,彷彿能從中聽見自身的回響。下山時沿步道走到鐵路站台,一旁細溪急流,水霧沾濕臉,流勢是無法觸逆的法則,我們聽一切在身旁順勢而去,在波動之際,或能察覺走向。

 

  八月二十一日,回校補堂,大抵是今年最後一次。那日前夜,我給視藝科的老師發去一段長文訊息,課後和副校面談,兩方都大概地談了升學規劃,言語中附隨的猶疑、暖昧、不定、蔑視,至今仍未變淡。他們引出兩條截然不同的取捨,都未足以浮現逼真的海市蜃樓。走在新換的地磚上,施工後仍有粉沙覆於其上,但腳下觸感似乎比之前要柔和許多。

 

  我曾想像這次離開四個月的時間裏,在香港這邊土地扎下的繁根,會以怎樣的速度腐朽,又會腐至何種程度。若要挽救,使其重新生長,是否需要將每一縷根系從土壤中悉數挖出?而如今,我顯然無法干預。這些病變的根或會被拔除,式任其散落在城市的一隅。那裏,幾乎所有人都蒙著雙眼,俯身於地,憑觸覺尋找養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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