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嫲〉 - 吳祉欣
彭美貞,卒於西曆二零二一年十月十三日,農曆九月初八,終年九十二歲。
我對於嫲嫲的認識全然在她晚年的時候。最早的記憶是小學暑假,爸媽每逢學校長假期都會把我和哥哥送到她家暫住,雖說是愉快的時光,我卻想不起當時有何具體樂趣,淨記得吃,一日六餐。早餐是麵包配鮮奶,午餐晚餐是她煮的家常菜,晚餐還備肉湯、雪糕。晚飯的剩菜湯渣會留在翌日作「早午餐」──早餐與午餐之間的餐點,至於下午茶和宵夜則是餅乾薯片糖果,有時候還有蒸饅頭。假期結束,爸媽下班後接我們回家,我夾在媽媽哥哥中間坐在的士後座,蓮藕腿踏在隆起的果嶺上,搖搖晃晃。從兩個前座頭枕中間的空隙看出去,城市紅黃綠紫的燈光拉成曲線浮進漆黑的車廂,如顛簸的海洋。我吐。每一次都吐。爸媽以為我坐不得的士,暈車,我很久以後才明白是吃得太飽。
嫲嫲住在鴨脷洲利東邨,香港八○年代盛產的Y型公屋大廈。如同所有同類小型單位,房子是長方形的薄片,沒有內容、沒有深度。她用木板在大門右側間出簡陋的睡房,左側擱一張雙層床,擠出一條走廊,通往灰撲撲的客廳。灰白色的牆壁,黯淡的白色方格地磚,棕黃色髮紋木電視櫃。大伯與嫲嫲同住,他喜愛聽歌看戲,卡式帶錄影帶唱片影碟在不同牆角堆層疊架,後來也堆滿了雙層床的上層,他睡下層,嫲嫲睡房間。
大伯在家的時候永遠在聽東西,聽電台、聽歌,即便是最近一次見他──也已經是幾年前了,去收拾嫲嫲的遺物,他依舊坐在沙發上,就著餐桌聽東西。然而他總是待在家裡,除了每天下午三四時到樓下大家樂跟嫲嫲喝奶茶。我知道大伯是寂寞的,所以讓不知道屬於誰的人聲歌聲在生命的荒野暄囂,徒添熱鬧。嫲嫲怕他沒人照顧替他娶了內地女人,她在我中學的時候來到香港,跟大伯睡進房間裡,嫲嫲搬去下層床。
嫲嫲叫她「惡雞乸」,一見到我和爸爸便罵:「佢隻惡雞乸呀覇住嗰廚房」「隻惡雞乸倒啲梘液喺廁所想跣死我呀」「惡雞乸偷嘢,大家樂啲人都話佢手腳唔乾淨」。後來嫲嫲的家壓縮成一張下層床,衣物廁紙肥皂毛巾牙刷塞在床下幾個抽屜裡;錢包白花油三高藥指甲剪剪刀紙巾暖水瓶放在黑色尼龍斜背包,香蕉麪包蛋糕餅乾街坊送的魚柳包放在小學生用的那種卡通塑膠食物袋,十幾二十磅「家當」隨身攜帶。每天早上六點多梳洗後,斜背一袋、手拿一包,脖子掛著手提電話,提著四腳拐杖出門,在大家樂直坐到晚上七時才願意回去,風雨不改。一次八號風球,屋邨位處高山又臨海當風,烈風從筆直的通風走廊Y字型三面捲向中央電梯大堂,把嫲嫲推倒,她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半個多小時後才由出門倒垃圾的鄰居扶起。直到我探望她的時候她才告訴我。
我唸高中的時候都是去大家樂找她的,她總是坐在近出入口、收銀處旁的二人座,靠著落地玻璃窗看人們來來去去。她一日三餐都吃大家樂,說大家樂貴,天天吃叉燒和白切雞吃到怕,於是我都買小菜套餐加「老火湯」給她,最貴的套餐。惡雞乸矮小、乾癟,烤花生顏色的皮膚,老鼠臉,我從來不叫她一聲伯娘,惡雞乸黑心又貪心。我也瞧不起大伯。
爸爸替嫲嫲申請長者日間護理中心,輪候了數年。中心包早、午兩餐,還有燒賣、叉燒包之類小點心。一三五或二四六洗澡,她常常坐在大班椅看電視和打瞌睡,有時候打麻將、打天九,十分愉快。每天下午三、四時回到大家樂跟大伯喝奶茶,颱風天便接到我們家暫住。嫲嫲除了行動不便、有點兒耳背外,倒沒什麼老態,頭腦精靈。黑色髮箍把灰白色的短曲髮拴到腦後,露出下垂、皺摺的臉,卻有一種奇異的圓潤豐盈,像小孩。我看著覺得可愛,因此常常撫摸她的臉,她的朋友「大聲婆」叫我「摸口摸面」。我願嫲嫲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原來老人家的身體真的壞得很急,像電器短路,突然啪的一聲便關掉、燒掉。嫲嫲肺炎送進醫院,昏迷,手和鼻子插著許多透明膠管,嘴唇乾裂。我去買潤唇膏,但怕塗一次後便沾染細菌,好心做壞事,於是又去買了軟管包裝的,每次擠出一點,用綿花棒塗抹。我以為她會死,但她命硬,數個星期後甦醒過來,第一時間抱怨醫院飯菜難吃,水太稠。或許是躺得太久,又或只是時間到了開始失靈,嫲嫲吞嚥困難,再不能走動了,出院時得坐輪椅、穿尿布、吃糊仔和凝固水。
嫲嫲出院後便住進老人院,老人院在屋邨商場內,爸爸說是新建的,卻依然陰陰沉沉。香港的私家老人院大都昏暗憂鬱,永遠是黃昏,看日落西山。然而嫲嫲還有生的喜悅,她很快便恢復吞嚥的能力,著我買各式甜點小吃,我每星期替她速遞果汁、維他奶、益力多、布丁、啫喱、蛋卷、蛋糕、麪包、銅鑼燒、香蕉、橙、提子等等──必須多變,她容易吃膩。後來嫲嫲又搬到另一所老人院,明亮一點,單人間,床尾有獨立電視,她每天早上十時看《真情》重播。
新冠疫情爆發,政府頒令禁止院舍探訪,我只能每週送零食到老人院,由職員轉交。這老人院的姑娘算是比較人道的了,看我常去,不久便推嫲嫲到門口,隔著一米距離揮揮手,見一面。再後來是嫲嫲自己提著助行架走出來的,她接過零食,掛在架上,又提著助行架,㗳、㗳、㗳、㗳地走回去,敲著生命的弦板。爸爸有小市民的狡滑與生存智慧,疫情稍緩,逢大時大節前夕便訛稱帶嫲嫲覆診,其實是接到我們家或茶樓吃飯。
我們最擔心是嫲嫲入院,醫院可沒那麼好說話,但嫲嫲那時候開始頻繁住院,身體各處輪流發炎、發燒、昏迷,像運作了太久的機器開始過熱當機。醫生說嫲嫲生膽石,只要膽石塞在膽管裡又會再次發炎發燒,醫生又說嫲嫲心臟旁邊有一血塊,隨時爆開就會死。但我心底裡並不相信嫲嫲會死,她的命那麼硬。最後一次送院時我正前往老人院,帶著她新近喜歡的黑芝麻牛奶,半路接到爸爸電話,趕忙轉往醫院,要比救護車更快,在她進病房前見著她,醫院不給探病。那時候嫲嫲躺在醫院急症大堂的臨時病床,口齒不清,眼睛半開半合,我撫摸她的額頭,她知道我來了。嫲嫲心臟旁邊的血塊剝落成微小的碎片,隨著血液流到腦裡,撒在腦上。本來快要出院的,就在出院前夕,又撒了一次,便再沒有醒來。
後來爸爸說,嫲嫲進醫院前一夜看到公仔在床尾轉來轉去,於是詢問姑娘老人院是否不能懸掛公仔。姑娘聽後心感不妙,翌日多加留神,並通知爸爸。爸爸帶著午餐探望,陪她吃,她吃過後便犯睏,然後身體急轉直下。我並不知道她看到什麼公仔,是不是那種紫紅色臉的紙紥唐裝童男童女,我是再一個月後才知道的,他怕我嚇壞。後來爸爸又說,是疫情鬱死了嫲嫲,又說是自己大意,姑娘告訴他的時候應該先去求神庇佑。我知道嫲嫲並不憂鬱,而且更情願吃那一頓飯。
嫲嫲走的時候沒等我們,我們剛到醫院大門,她便走了,就差那麼一兩分鐘。她從來不喜歡道別。我撫摸她的額頭、她的臉,像往常一樣,用額抵著額。還是溫暖的。她就躺在那裡。眼淚不停不停地流,有一個很巨大的東西陷落。我說,我會照顧好自己,我會很想很想你,每天都會很想很想你。
數個月後我作了一個夢。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我繞經樓下公園慢步回家,街上寂靜無人,卻不感到詭異淒清。嫲嫲站在街道盡頭,昏黃暖和的街燈映在她的身上,我向她揮手,跑到她跟前,說:「嫲嫲!你怎麼在這裡?」她是六、七十歲時候的模樣,不用拐杖,精神奕奕,行動自如。她笑而不語,一直看著我,伴著我回家。「你為什麼在這裡呢?」我又說。她仍然盯著我微笑。「你好嗎?」我又問。我們就這樣走了一小段路,我忽然明白了,說道:「嫲嫲,我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
彭美貞,生於西曆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七日,農曆二月十七日。嫲嫲七、八歲時獨自跟著船家從佛山來到香港,帶着兩串龍眼。那時候正值中日戰爭。她的母親,即是我太嫲,替日本仔縫補衣服,後來才知道自己的女兒就這樣一聲不響,如郊遊般去了香港。太嫲跟日本仔關係尚好,弄來船票,南下尋女,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了。我對於嫲嫲的認識全然在她晚年的時候。我生於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出生時嫲嫲六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