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夜跑〉 - 朱家楠
一
首先是衣著的問題。每次夜跑,我總喜歡穿深藍色的速乾衣,和一條黑色短褲。但如此配搭其實是相當危險的。顏色太沉了,過路時駛近的車子即使開啟了車頭燈也未必照得出人影,司機倘一分神便會撞上來。像我父親那樣穿才是合宜的。上身永遠是一件熒光黃色附反光條紋的短袖,在幽暗的街道上走,彷彿在發光。本來,夜跑是我和父親的親子活動,只要時刻緊貼在他身邊,我毋需為自己的安全虞慮。然而最近出門夜跑前我已不再叫上父親了,甚至謝絕他的陪同,因為我觀察到,有他在身邊,我的發揮往往比他不在差劣。那麼,獨自夜跑的情況下仍執意選擇這樣的裝束,冒著這麼嚴重的安全隱患,是我頑固愚笨不知變通?我想不是的,是我渴望過一種渺小得即使被車撞死也不會被任何人——包括撞死我的司機——發現的生活。
不過不叫上父親一同夜跑,倒曾給我惹來麻煩。有一次我跑畢回家,開了鐵閘,然後推素來並不上鎖的木門時,剛推些許卻突然推不動了,伴隨哐哐的聲音,猶如碰著甚麼硬物。我從狹窄的門縫窺看,原來竟是上了防盜鏈。我頓感不妙,按門鈴,敲鐵閘、木門,無人響應,打父母手提,又重新坐電梯到樓下管理處打住宅電話,夜都無人接聽,想是父母皆已酣睡。但我明明在出門前交代過我去跑步,父親更是對我說加油的,怎麼現在竟鎖上防盜鏈,不讓我回家?
我真正體會到有家歸不得的感受,又終於明白為甚麼都說有家歸不得比無家可歸更悲慘。我攜同被拒之門外的苦澀心情,幾乎作好瞓街的準備,盤算著到附近的公園找一張沒有被扶手斬成三截的長椅,就這麼躺去整個晚上,定然是不會睡得著的了。結果是父親半夜解手,發現從門縫滲進屋內的走廊燈光,才來為我打開了門。他當時睡眼惺忪,說的不是對唔住,是對我唔住。想起從前父母老是對我說,家是我永恆的後盾,我名字裡的家字,正是這個意思云云,態度難免由不置可否轉迭為失望了。我知道不用多久,照顧和被照顧的角色就要調換,資產會變成負債,而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或暫緩這時間的咀咒。時間是跑得多快也追不回來的,我已深諳這個道理。
而也許正因如此,父親更竭力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主要是金錢——取悅我,儘管大部分時候我都快樂不起來。例如鞋子,往日我是穿悠閒鞋跑步的,當然不快,可是我也不覺有何問題。父親卻擔心我跑壞腳,絮絮叨叨,沒日沒夜嚷著我要我買雙正經的跑鞋。後來確實在他的敦促下買了一雙價格不菲的耐克,由他付錢。可惜在店裡怎樣也試不出,實際穿著跑了一次步才發現,這雙鞋原來刮腳。這下我反而真受傷了,中足位置因過度摩擦生了個水泡,父親當然心疼得不行。我上網查找原由,猜測問題在於我扁平足,父親隨即又買了一雙針對扁平足問題而設計的亞瑟士給我。穿著這雙亞瑟士跑步,刮腳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但在父親關心新鞋怎樣時,我故意隱瞞了刮腳的部分,只是對鞋子的沉重和侷促略有微言。換了兩次鞋子,才知道該換的是襪子。最近我看上了一雙索康尼,偶爾跟父親提起,他問我價錢,我說不到一千,他爽快地說送給我好了,我卻沉默半晌,不再答話。
二
這雙我心念多時的索康尼鞋子,終於買回來了,穿到腳上,輕巧而舒適。七八月的香港,降雨頻密,天氣潮濕,甫步出冷氣涼爽的地下大堂,皮膚立刻能感到黏答。街道上不少蝸牛出沒,繼而有不少蝸牛的屍體。有些是沿一條中軸一分為二的,顯然被疾馳的自行車碾過,有些則是完全粉身碎骨,像是被人踐踏而死。死得久的腐屍,會有螞蟻在其上爬行。我憑藉昏黃的街燈,張大自己的眼睛,調控自己的腳步,努力避開任何已死或未死的蝸牛。我清楚知道,這不是我心懷慈悲,相信生命可貴,萬物有靈的表現,我不過不願意弄髒剛買的新鞋子。我其實是一個無比自私而可惡的人。
真可惜,蝸牛如此適合這裡的氣候,卻絲毫適應不來這裡的節奏,彷彿被造物主開了個玩笑。蝸牛的行動是多麼遲緩,縱使知道滅頂之災即將降臨,用盡全力逃跑,也根本逃不了。只能任由巨大的鞋底,或急速轉動的輪胎,壓死自己。這時我該暗自慶幸,遙遠地瞧見汽車駛近,我有足夠的能力加快腳步躲開?但轉念一想,我又何嘗躲過了被壓死的命運?在人與人錯綜複雜的交際和永無止境的爭鬥比拚之間,我早已被碾壓得體無完膚。我不正因如此,才嘗試通過夜跑,紓緩鬱悶和煩躁的心情?然而一旦開始跑步,便不由得留意到自己的成績,又與真正的運動員相距極遠。那是一段我自知無論怎樣奮力追逐也沒有可能填補的縫隙。我的起步太遲了,並且缺乏天賦,而他們接受的是正規而嚴肅的鍛鍊。這實在太惱人了,我不禁想,一個人在具備天賦的領域很努力,成果豐碩是合理不過的,值得亦受得起旁人的祝賀。一個人在不擅長的領域很努力,獲取成果,其不屈的精神同樣是人們所欣賞的。但假如很努力很努力過後,仍然沒有任何成果,又該怎麽辦呢?對當事人最失望和懊惱的,恐怕是當事人自己吧。想到這裡,我就明白,我所想的是我。不過縱然如此,時常,除了很努力很努力之外,我也不知道還可以做些甚麼了,於是就只能繼續努力下去,儘管看似了無意義。我忽然開始憐憫起地上的這些蝸牛來了,彼此的心情原來這麽接近。
三
夜跑歸來,在地下大堂外,保安大哥透過玻璃瞧見有人,按掣為我開門。我曾經對此感到很好奇,假如逢人便開,保安的意義在於哪裡,除非保安認得整棟大廈所有住戶的面容。我其實是有帶門禁卡的,所以即使沒有保安為我開門也不打緊,也許我甚至會認為那是盡責的表現。
跑步當然是攜帶愈少物品愈好,以輕便為尚,那麼既然保安大哥會為我開門,我為甚麼仍要帶門禁卡,冒上弄丟的風險呢?從前我就是不帶的,不過有一次保安大哥睡著了,聽見我的敲門聲才驚醒,開了門,誠惶誠恐地看著我走進來。此後我為免再打擾保安大哥的美夢,夜跑時便帶上門禁卡了,而保安大哥也似乎為免再被我——或任何人——揪到偷懶,時刻保持清醒。我們之間遂形成一種帶傘不雨的微妙制衡。我想這位保安大哥大概很憎恨我吧,我睡不著是我自己的事,怎麼偏要半夜出門躝街,搞得他沒得睡,累人累物。真是對不起了,保安大哥,你要在心中罵我髒話也是沒有問題的,我不介意。其實你也可以安心去睡,我同樣不介意。睡得著是好事哩。我去夜跑,其實就是讓我的思維夜跑。我的雙腿已經慢下來了,我的思維肯不肯消停?那就視乎待會當我躺在我的床上時,我是安然入睡還是繼續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