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忘鄉〉　－　阮文略

詩中的每一個字應當以其原意被利用
一些字脫離原意而擁有多義一些字健忘*
 
勒內‧夏爾〈火燒圖書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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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語中歸還困難的土地
曾經是多少人成長和老死的地方
如今未走近手中的彌勒計數器已不安分地響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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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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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個寫詩人
某日傳出她失蹤的消息
據說是離家不返
 
最後一次見她是在新聞的尋人公告
後來再無人提起
多年過去我已經遺忘她的名字
 
4
 
詞語在我的顱內形成吹襲消散
剩下只有一副爬滿鏽跡的鐵架
撐住一張少女的臉的輪廓
 
5
 
2011年海嘯奪去東北海岸
核輻射奪去剩餘的
刪去了姓名戶籍家族故事還剩餘些什麼？
是流於雕琢的詩、空洞的市町模型
還是虛臉的輪廓？
 
6
 
我曾經寫過「臉的輪廓」
2013年詩人來港，我們通宵飲酒朗誦
為彼此擁抱哭泣
一夜無眠我看著清晨的沙田山水寫詩
 
7
 
關於失蹤和重現
遺忘、記憶，一張人類的臉孔
如何從犀角燃燒的煙中升起

我們去萬佛寺，他太太是善信
他聳聳肩自豪唸詩
 
我不敢不忘
他對原鄉的戲謔
與對偉大價值的溯洄
 
8
 
洛夫對其一生的溯洄：
死亡或可稱為另一種形式的遺忘*
 
我想像無法回鄉的鮭
在太平洋的沖刷中昂首問天
在無岸的大河上空星光閃爍
 
洛夫在雪樓寫下這句時
湖南的大雪下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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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2016年我訪問洛夫
他教我如何在監視之下寫詩
口音不容易聽懂
當時我聽明白了一半
現在明白了剩下的一半

如今故人別去
比起他每一首以遠行為題的詩都行得更遠
 
13
 
啟蒙寫詩的老師退休了
年前校慶把詩集帶去，等不及她出現
唯有把書交托給打點的學生
 
後來有日異鄉同學告知
他們在香港人市集重遇
原來老師退休不久就移民
在市集展覽我送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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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2002年假期功課
她建議選新聞照片寫詩
 
世貿被襲的急報不絕
我第一次被迫正眼觀看
萌生出要將困惑寫下來的衝動
 
15
 
飛機鑿穿的牆洞
被我聯想成隕石撞擊月球造坑
某位同學寫以巴衝突
照片中人被子彈貫穿身體

我至今不懂的是為什麼孔洞必須形成
在人身上、在人類文明的地表上
 
17
 
後來在無數圖書館的書架上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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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問
寫詩是否妄想可以補回去這些洞孔
真實的、讓人悚目的流血洞孔
這是否徒勞無功，又是否合乎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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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勒內‧夏爾在呂貝隆發現了什麼
以致他在這場龐大的詩的危難中
必須為這揉進人類麵糰的一撮絕望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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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2023年冬天
我在巴黎舊書店尋寶
在琳瑯滿目的詩集中買下他的溯洄
 
詩集排列整齊
在納粹佔領時是否也焚燒過一些書
藏起了另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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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大震災後十年
大熊町從重創中一點點復原
當地種植的米釀出的酒被稱作帰忘郷
 
31
 
關於流離與回歸
關於突如其來且無可預知的訣別
 
我不確定有沒有下次書寫的理由
或者是自由

我不在書寫時會去點算剩餘字數
 
在盛大的秋日裡
最後晨光必將陷進待摘的葡萄深處

里爾克早已預言：
誰此刻孤獨，就會永遠孤獨*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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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字脫離原意而擁有多義一些字健忘」引用勒內‧夏爾的詩〈La bibliothèque est en feu〉，原句為︰「Dans le poème, chaque mot ou presque doit être employé dans son sens originel. Certains, se détachant, deviennent plurivalents. Il en est d'amnésiques. La constellation / du Solitaire est tendue. / La poésie me volera ma mort.」

「死亡或可稱為另一種形式的遺忘」引用洛夫〈鮭，垂死的逼視〉，來自長詩《漂木》

 

「必須為這揉進人類麵糰的一撮絕望而書寫？」引用勒內‧夏爾的詩〈Mirage des Aiguilles〉，來自長詩《Retour amont》，原句為︰「Ils ne poussent dans leur four, ils n'introduisent dans la pâte lisse de leur pain qu'une pincée de désespoir fromental.」

「誰此刻孤獨，就會永遠孤獨」引用里爾克的詩〈Herbsttag〉，原句為︰「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