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的兒童節〉 - 青苔骨頭
5月31日晚,他鼻尖的雪花,被烏鶇的翅膀震落。烏鶇想鑽進他的羽絨服取暖,遂咬住羽絨服的拉鏈頭。他的眼皮顫了幾下。烏鶇松嘴。他在保持閉眼的情況下,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擋住拉鏈,翻個身。
船晃動了幾下,靠近小船的冰塊搖搖擺擺。月亮變得歪歪斜斜。起先,冰塊接住月亮。隨後,湖水接住月亮。最後,冰塊的裂縫接觸月亮。啪嗒一聲,裂縫變大,月亮又被湖水隐藏。
烏鶇眼中的他,是一只被琥珀裹住的生物。舔一舔他睫毛上的金色固體,有蜂蜜的味道。舌頭不慎觸碰到了他的眼皮,他緩緩睜眼。烏鶇撲棱著翅膀,在他頭頂盤旋。他拉開拉鏈,脫掉羽絨服,從皮膚上掰下一大塊金燦燦的蜂蜜。是蜂蜜,也是鏡子。不過在夜晚,蜂蜜跟湖水與冰塊一樣,只能照出他模糊的輪廓。他張大嘴巴,試圖把蜂蜜塞進去。然而,蜂蜜有點割嘴。烏鶇看得饑腸轆轆。他剝下了這塊蜂蜜的一角,往上空一拋。烏鶇衝刺過去,銜住蜂蜜。他把那一大塊蜂蜜甩在地面。蜂蜜沒有如他所想四分五裂,於是他拔出了差點就要被冰塊凍住的船錨,敲打蜂蜜。巨大的蜂蜜碎成小塊。他撿起蜂蜜,送入嘴中。渴了,就喝湖水。或者,撣下羽絨服上的雪,捧在手掌心。待到雪化時,便喝下去。手掌被凍得通紅,就用臉熱一熱。
他裹上羽絨服,捏了一塊蜂蜜,塞進嘴裏。他又上賞了一塊給烏鶇。還沒等烏鶇咀嚼完畢,岸上的叢林便傳來口哨。叢林茂密,裂縫無處可尋,月光被擋在叢林之外。他只能看見一把炬火,握在陌生人手上。烏鶇眼睛很亮,認出那是它的主人史蒂文斯。它閃過去,繞著火轉圈。如果火被這個冬天凍成固體,那麼,史蒂文斯肯定會把火掰斷,喂給它。
烏鶇站在他的肩膀。他沖那艘船呼喊了幾聲。船中客不動。他疑心他的聲音被寒冷封鎖了,因此,他在前方揮了揮炬火,希望借此融化一點寒冷,讓聲音快快傳給船中客。
“Hast du ein Paddel? (你有船槳嗎?)”
船上的男子搖頭。
“In diesem Fall werfen Sie einfach etwas Langes hierher. Ich erinnere mich, dass hier jedes Boot einen Anker hatte. (既然如此,你就把一些長長的東西拋過來吧。我記得這裏的每艘船都是有船錨的。)”
還是搖頭。
烏鶇從史蒂文斯的肩膀離開,降落在地上。
史蒂文斯試探性地把手伸入湖中。原來,靠近湖岸的湖水只有半米不到。他壯著膽子,跳進去。湖水淹沒了他的膝蓋。走幾步,便淹至胸脯。所幸,在湖水快淹到脖子時,他的雙手已抓住了那艘船。慢慢地,他把船往岸的方向拖。也就在這時,船上的男子終於開口了:
“Дякую, я сама це зроблю. (謝謝了,我自己來吧。)”
他跳入水中,和史蒂文斯一起把船推到岸上。上了岸,史蒂文斯問:
“Haben Sie gerade Russisch gesprochen? (剛才你在說俄語嗎?)”
“I think we can communicate in English. ”
“The question I asked just now was, are you speaking Russian?”
“No, I speak Ukrainian. Yesterday I was a Soviet, but today I am not. ”
史蒂文斯提醒他別踩到烏鶇。他沒有踩到烏鶇,卻踩到了一塊光滑的冰。手臂在空中亂舞,他想抓住史蒂文斯。沒抓住,只抓住了炬火木頭的那一部分。他很重,史蒂文斯只好任由他和炬火一起向後仰去。雪,作為厚枕頭,墊住了他的腦袋。他的鼻子不小心撞到了火焰。他嗷的叫了一聲。他鬆手,炬火倒在雪地上。雪被火焰融化。火焰被雪水澆滅。在炬火與雪地接觸的前幾刻,烏鶇留在雪地上的小腳印被照亮了。可惜那時候,他只顧著疼痛,來不及欣賞即將融化的腳印。
6月1日清晨,為數不多的陽光駐紮在這顆水珠裏。本來,陽光可以填滿整個房間。不過,他要求史蒂文斯保持小木屋的密封。窗簾拉上了,只有少數陽光可以透過牆壁的裂縫。暖暖的水珠前方,煙霧繚繞。水珠正在注視黑壓壓的咖啡。咚的一聲,一顆方糖從天而降。手握方糖的不是別人,正是史蒂文斯。就在史蒂文斯前方,坐著愁眉不展的他。他手上也沾了許多水珠,這些水珠已經冰涼。
今天是兒童節,屋裏掛滿了花花綠綠的氣球。一大早,年過半百的史蒂文斯就用一支七彩的大喇叭,在他耳邊吹響兒童的樂曲。帶著一點怒氣,他醒了。一見到史蒂文斯像孩子又像小丑的打扮,他便笑了。隨後,史蒂文斯讓他去好好洗個澡。昨天就想讓他洗了。但他偏不。他太累,累到懶得吃晚飯。他想睡覺,想靠夢境充飢。
洗澡前,他問史蒂文斯有沒有罐頭。他要把身上的蜂蜜採摘下來,塞進罐頭。史蒂文斯問他,身上是不是開了什麼花。他說,世界上哪有這麼神奇的事情。他脫掉羽絨服,把身上凝結成快的蜂蜜展示出來。史蒂文斯問他,後背的蜂蜜會不會在昨晚睡覺的時候被壓壞。他說他昨晚是側著睡的。昨晚,他沒讓史蒂文斯開暖空調。昨晚,是他和蜂蜜一起睡覺的第一個晚上,也是最後一個晚上。他要盡可能少一點的蜂蜜犧牲。他說,現在畢竟開了暖空調,再過一會兒蜂蜜肯定要融化。與其在他身上融化,不如找個罐子把這些蜂蜜裝起來。史蒂文斯翻箱倒櫃,找到了一個用彩色塑膠包著的罐子。塑膠表面有個紅鼻子小丑。史蒂文斯問,身上的蜂蜜到底是從哪來的,難不成他落進了一個巨大的蜂窩裏面。他爆笑起來,身上的肉一上一下滾動。他說,洗完澡再說。
聽著洗澡水的流淌,史蒂文斯打開搖滾樂伴奏。不曾想,洗澡水的聲音消失了。史蒂文斯問他怎麼了。他說,聽這種歌在那裏可是要殺頭的。史蒂文斯關掉收音機。走出浴室,他的手上還粘著滾燙的水珠。衣服貼著他的胸脯和後背,無比潮濕,仿佛在熱帶雨林泡了九九八十一天。史蒂文斯問他怎麼不好好擦擦身體。他說剛洗完澡,再怎麼累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點精神的,可是擦身體的時間,就是在浪費人的精神。他還要好好睡一覺。史蒂文斯建議他喝杯咖啡。他點點頭,連聲道謝。
他的手觸碰咖啡勺。一部分滾燙的水珠被咖啡勺粘住。
就在這時,一只碩鼠從房間的角落竄出來,鑽進只剩下灰燼的火爐。砰的一聲,他從椅子上坐起,膝蓋撞到桌子,把桌子和咖啡杯撞得乒乒乓乓響。那只碩鼠和他在蘇聯見到的碩鼠太像,那只碩鼠和他在東德見到的碩鼠太像。只有那場鼠疫中的老鼠才有這般體形。他的心裏不僅有恐懼,還有自責。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讓西德出現了鼠疫。他問史蒂文斯,這麼大的老鼠是西德常見的嗎。史蒂文斯給出了否定答案。為防止史蒂文斯懷疑,他說,東德的老鼠可比西德的小得多了。嘴巴騙得了史蒂文斯,他的身體卻騙不了血液。血液正在結冰。皮膚正在石化。粘在手上的水珠傷風感冒。反倒是咖啡勺上的水珠還帶著一點溫暖。
烏鶇掠過咖啡的表面,瞪大眼睛,尋找那只碩鼠。它用尖尖的喙攻擊碩鼠。碩鼠一躍而起,咬住烏鶇的一只翅膀。烏鶇掙扎了一番,才免於被碩鼠吞噬。它不敢飛,也飛不了,它用最後一絲力氣飛向鳥籠,躲了進去。史蒂文斯鎖上鳥籠,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了一番烏鶇。在黑暗中,烏鶇昏昏欲睡。
史蒂文斯拉開抽屜,取出一大袋紅氣球。他見抽屜很亂,遂開始清理。他碰到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抱出來,發現是一只舊燈泡。炮壁滿是灰塵。摸一摸,灰塵上又多出了指紋。
“I'll release it later.”史蒂文斯取出了一根天藍色的繩子和一只海藍色的布袋,說。
“But the light bulb is not a fish.”
水珠反射出的陽光點灑在史蒂文斯滿是皺紋的臉上,也點灑在他尚且年輕的臉上。他們的臉上出現了難以察覺的光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展開了一番敘事:
我弟弟卡列寧在蘇聯的中亞城市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當眼科醫生。去年六一兒童節,他跟我打電話,說,一場鼠疫要在全國爆發了。我叫他別開玩笑。他只是個眼科醫生,怎麼可能有偉大領袖和領袖的技術官僚看得准呢。如果真的有瘟疫,領袖早就通知我們了。卡列寧覺得我這個人不學無術,在大學裏完全是混日子,是靠關係才有資格生活在莫斯科,是靠關係才當上院士的。他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我說,是什麼照片。他說,就是斯大林給你戴上一條金燦燦的狗鏈子的照片。我說,這哪里是狗鏈子,這是勳章,含金量很高。他說,知曉此事的人民百姓卻戲稱勳章為狗鏈子。我說,這些人民百姓又看不見這份報紙,這份報紙是內部刊物,只有官員才能看見。他說,這些官員難道不也是人民百姓的一部分嗎。我說,人民百姓就是那些看不見這份報紙的傢伙,這部分人就像幼稚園裏的孩子,很好馴服。我們隨時隨地可以給他們貼上小紅花,也隨時隨地可以把小紅花撕下來。
卡列寧叫我別忘了父親。
掛斷電話後,我一直在徘徊,不敢照鏡子。無需用鏡子呈現我的臉面的顏色,因為我已經感受到了它的滾燙。曾經,父親在不得不說真話的時候說出了真話,結果,他被流放了,至今杳無音訊。要不是我向上級寫了一封信與父親劃清界線,可能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取得任何社會地位,同樣,我弟弟肯定連一個眼科醫生都當不了。
幾個月後,冬天來了。上頭打來電話,說我弟弟被關進古拉格監獄了。我問上頭他究竟做錯了什麼。上頭說他造謠了,因為全國根本就沒有鼠疫。我說,所以到底為什麼給我打這個電話,難道要給我的正常工作增添壓力嗎。他說,不是,只是要你寫一封信跟他劃清界限。
其實我是在欺騙上級。平常我根本沒什麼壓力,我最大的困惑就是怎樣打發時間。有時我會翻一翻被禁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偷偷摸摸看。真是被我弟說中了。的確,我是一個混混,我不學無術,連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都看不懂。我又翻出尚且還未被禁的托爾斯泰小說,也是一個看不懂。然後,我試著翻找一些色情作品。翻著翻著,又感到無聊,畢竟他們已經被我的目光按摩無數遍了,再看下去,我整個人都要陽痿。我從房間的角落摸出了一臺收音機。打開它,一種比斧頭有力的音符便在我的耳中犬牙交錯,挑出我的軟骨頭,把軟骨頭甩在案板上摩擦,再把軟骨頭擺在烤架,把我潮濕到幾乎要長出青苔的軟骨頭烤得酥脆可口。雖然還不是硬骨頭,但脆骨頭終究還是比軟骨頭好一點。事後我才知道,當時我在聽搖滾樂。一瞬間,我變成了一個賊。不,我不是賊,我的耳朵是賊。我的耳朵盜竊了非法的音符。恐懼在我的心裏呼嘯著,於是我溜入衛生間聽。
衛生間牆壁厚,暫且沒有監控。我們這些官員生活的地方,監控幾乎無處不在。先前,我和朋友去禱告。整座教堂除了神父外,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他對著我耳語道:「你看牆上的鬧鐘,好像比實際上走得要慢一點。」我說,大概是掛歪了吧。然而,到了當天下午,我們再去教堂,卻發現鬧鐘居然變準時了。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我用一只黑色塑膠袋包住收音機,把它扔進左手邊的垃圾桶,並將衛生紙揉成一團,覆蓋上去。我沖了沖馬桶,故意舀了一盆水往地上潑。我擦擦臉,重新把軟骨頭從案板上撿起來拼湊回去,又擺正領帶,鎖上衛生間,開門去了。
一個矮胖的男人堆著笑,說,瘟疫爆發了。我說,什麼瘟疫。他說,就是你弟之前說的那個鼠疫。我說,那我弟弟就是清白的了。他說,那可不是,你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生,還沒有資格把這樣的信息傳遞給周圍人。我說,那我有資格吧。我畢竟是斯大林親自授予了勳章的人。他說,如果你是在你弟跟你打電話的那個時候告訴了周圍人鼠疫的事情,那你的資格也會被剝奪。你必須在我們規定的時間向周圍人說明這個瘟疫。我說,那我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吧。他說,還不行,你必須開幾個會,跟上頭彙報彙報。我說,這也太莫名其妙了,明明我弟弟這樣普通的醫生也能看出來瘟疫的存在。他說,你不識好歹,就會從英雄變成階下囚。你想想看英雄是什麼樣子。英雄就是日理萬機的,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我說,明白了。
矮胖的男人把我帶到一個舞廳。舞廳的門是蒼黃的,而門檻則是老虎黃的。舞廳之外,是莫斯科的嚴冬。舞廳之內,是人造的春天。暖空調,就在我們頭頂。舞廳內的每個人都是披著人皮的老虎。他們的目光在桌上的巨大蛋糕表面掃蕩。他們都有點站不穩,他們也許更加適攤開四肢,貼地爬行。舞廳的燈光呈凝夜紫,這種燈光籠罩住酒菜,引得我犯嘔。隱隱約約,紫色毛毛蟲在爬。毛毛蟲外形可怖,卻也可憐,因為它們要用缺乏骨頭的身軀對抗堅硬鋒利的大地,它們還要時時警惕四面八方的鳥類。正當我遊神之時,燈光越來越暗,由凝夜紫變為血黑色。
漸漸地,遠處傳來腳步聲。當這聲音貼近了我們耳邊,血黑色又變成了凝夜紫。我們終於看清楚了那個人,那個領袖。領袖告訴我們,鼠疫已經蔓延至莫斯科了,我要去瑞士休養一陣子。有一個人站起來說,瑞士畢竟不在蘇聯的掌控範圍內,很危險啊。領袖說,放心好了,那裏的人不敢動我,他們應該也害怕戰爭的發生。有人建議領袖去平壤避難。領袖說,朝鮮,不行不行,那裏的人已經感染了鼠疫。又有一個人說,這樣子不就會出現群龍無首的情況嗎。領袖說,之前有幾次我生病了,那些百姓不也是覺得我還好好的嗎。只要封鎖消息,就萬事大吉了。我說,那我們怎麼辦呢,我們也要去國外避避難嗎。領袖說,你們不行。我要在遠方指揮你們,你們現在就應該呆在這個舞廳。語畢,領袖旋即出門。沒過幾秒鐘,大門就被幾個扛著槍的人鎖上了。
人群裏傳來怨言。有人說,我們成了玩具,被擺放在這裏。突然,一個虛幻的螢幕投射在了金碧輝煌的牆上。領袖的頭像出現了。領袖對我們說,最近幾天,你們要一直呆在這裏,食物都是充足的,你們是國之棟樑,是最不能被鼠疫給影響的。我說,那麼我作為醫生,怎麼瞭解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呢。領袖,您這樣子也太虧待我們了,之前是那些普通老百姓信息受到隔絕,這回怎麼我們的信息也要受到⋯⋯一個扛著槍的強壯男人踢了一下我,說,我們只能聽見領袖的聲音,但領袖卻聽不見我們的聲音。我問他為什麼。他說,領袖現在說的話是提前錄製好的,你繼續聽就完事兒了。領袖說,今天你們只要好好睡覺就行,餓了,有夜宵。半夜想上廁所士兵會帶你們去的。然後,領袖的錄影就結束了。有幾個官員好像被嚇出了尿,他們舉手示意。士兵帶他們去衛生間。
舞廳中央的半空中,懸浮著一只紅鬧鐘。這只鬧鐘是一只紅眼,死死監視著我們。我一夜睡不著,我要了一杯咖啡。但是,咖啡並沒有讓我打起精神,相反,咖啡加速了我的疲倦。我眯著眼睛,小憩了一會兒,感到膀胱和雞巴漲漲的。我在士兵的帶領下去了趟衛生間,結果,我發現衛生間竟然要排隊。我對士兵說,能給我來份夜宵嗎。士兵同意了。我吃的夜宵好像是羊肉串,羊肉串的下方還壓著小紙條。上面描述著我明天的任務。實際上,每一個要了夜宵的人都得到了一張小紙條。即便沒要夜宵,士兵也會把你從床上叫醒,硬塞給你一份夜宵。大約到了淩晨2:00,我終於搶到了一個坑位。可惜天不遂人怨,好端端的屎還沒拉乾淨,又傳來了敲門聲。士兵叫我快開門,有集會。我說快了快了,再擦一下就好了。其實我是沒擦乾淨的,我用一張紙卡住了屁眼,開了門。那個敲門的士兵卻搶佔了我的坑位。我說,你不用去開會嗎。他說,我又不是你們這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呵呵。呵呵,今天有你們這些大人物好受嘍,你們就偷著樂吧。
在集會上,投射在牆上的領袖對我們說,等一下就要在記者面前好好表現了。領袖說,你們當中,有外交官,外交官的任務就是跟那些外國記者說,這次鼠疫是從美國的病毒實驗室來的。美國應該感謝蘇聯和蘇聯人民。你們當中有醫生,醫生必須對記者說,目前蘇聯對於鼠疫的隔離政策是行之有效的。你們當中也有商人,商人要好好和醫生配合,要大力推廣紅色膠囊和紅色注射器。你們當中有作家,你們要虛構出一本傳記,來配合那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醫生。
緊接著,牆上的領袖頭像消失了。
有人拉住我的衣服,說,呵,穿著一身白大褂,你就是醫生吧。我說,是醫生。他說,我就是那個商人,你知道我們工廠生產的紅色膠囊和紅色注射器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今天我們終於可以合作了。我說,紅色膠囊是吞下去的吧。他說,沒錯。我說,那麼紅色注射器就是一種液體吧。他說,是的,是直接注射進血管裏的。我說,可是這是不符合醫學常識的,你這個東西經過檢測了嗎。他說,當然,已經體外研究過了。我說,你這種亂七八糟的話,在專業的醫生眼裏就是笑話。體外實驗,也就是你所說的這個體外研究,只是新藥從研發到上市中的許多環節中的一環而已。除了體外實驗,還有細胞實驗、動物實驗,還有一期二期三期臨床實驗,最後還要通過審批才能上市。他說,批判別人你很行,批判自己又心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弟弟是怎麼回事。你想想看,你是不是真的通過了大學的合格考試,才有了現在的地位的。既然不是,我們還是合作好了。你想想看外面發生了什麼,再看看我們有現在這麼好的生活,都是因為領袖的好啊。哈哈,我們應該偷著樂才對。我說,所以外面發生了什麼。他說,很多暫時還沒有染上鼠疫的人也被隔離在家裏了,我們的火車已經裝滿了紅色膠囊和紅色注射器。即便有人只能花一個月的工資買幾根菜葉子幾片黑面包,即便有人餓死了,全國三分之一的運力還是用來運輸我的藥物了。現在我們不能過分強迫他們吃這些藥,我們要你的宣傳。我說,好,好吧。
記者並沒有如期而至。我們這些醫生,商人、作家以及外交官,全都沒有迎來領袖答應好的生活。停電的情況出現了,頭頂的暖空調壞了,只有那只紅鬧鐘還在發光。我對那個商人說,喂喂喂,士兵去哪兒了呢。他說,早就開溜了,瘟疫已經蔓延了整個舞廳。我說,不可能啊,不都還好好的嗎。他說,呵呵,鼠疫正在往我們的骨髓裏面鑽啊,你看看那邊吱吱叫的老鼠,你看它們是不是出現了問題。這場鼠疫是從老鼠的肥胖開始的。緊接著,就輪到我們了。我說,那我們該怎麼辦。商人說,不知道,你先別煩我,我要睡覺。唉,先保存體力吧。我說,你手上怎麼有一個烏漆嘛黑的瓶子。他說,瓶子裏面裝著水。我說,現在士兵都不見了,怎麼還有水,難不成這些是你的尿嗎。他說,你傻啊,衛生間還有水。那邊的水龍頭還有水冒出來。你去坑位那邊看看,你用紙把坑位擦乾淨,裏面的水也還是可以將就的。
我恍然大悟,馬上前往衛生間。然而,一堵人牆已經豎在了衛生間門口。當人牆消散了,水龍頭已不能滴水,坑位裏的水箱也被敲壞。我心想,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會被感染,還不如在舞廳之外來的好。在外面至少有雪花,我用自己的身體融化它們,還是有的喝的。
商人推翻了桌上的蛋糕,把奶油抹到臉上。他的眼睛被奶油遮住,他伸出長長的舌頭,抹著臉上的奶油。我趁機偷了幾片蛋糕上的薑餅人,在旁邊啃咬著。我對他說,嘿嘿,您這是在偷著樂嗎。商人捉了兩坨奶油,堵住雙耳。
每個人都露出獠牙,每個人都在爭搶對方身上的食物。幾天以後,爭搶的情況驟減,因為我們沒有這個力氣。
另一場混亂發生在紅鬧鐘停轉的那一天。時間的缺席使我們再次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
幸運的是,沒等我們吵多久,舞廳的大門就打開了。門外有好多穿著白大褂的人。他們腳邊堆滿了人的屍體和碩鼠的屍體。在不遠處的殯儀館,排著長龍。為了插隊給親人的屍體火化,有的人還給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塞錢。有的人實在沒錢賄賂,乾脆擺爛看戲,往原本應該裝親人骨灰的骨灰盒裏塞爆米花。
我對穿著白大褂的人說,我們要去幹嘛。他說,參加慶功宴,因為領袖回來了。我說,可是外面的世界明明一片狼藉。他說,這不是你指揮的嗎。我說,什麼我指揮的。他說,你說過要在冬天解除隔離的。我說,我從沒說過,在舞廳裏我什麼都沒幹。他說,哦哦,那麼,可能是合成出來的照片吧。或者說,領袖請了特別厲害的畫師,在報紙上虛構了一個真實的你。反正不管是官員還是普通老百姓,我們都在報紙上看到了你在親自指揮。
穿白大褂的人把我帶到了莫斯科國立謝東諾夫第一醫科大學。在明晃晃的太陽下,在白雪所反射的陽光下,我撞見了一個用黑布遮蓋的龐然大物。穿白大褂的人叫我揭開黑布。我照做。黑布在風的作用下,刮向了我的一邊,把我整個身體都遮住了。我看不清那個背黑布遮住的龐然大物究竟是什麼。哢嚓一聲,攝影師按下快門。穿白大褂的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我身上的黑布拔下來。我這才看清,那個被黑布遮住的龐然大物是我的雕像。攝影師又拍了一張照片。我請求攝影師不要刪除第一張照片。
明明是國殤,卻要舉辦一場慶功宴。如果我繼續參加,那麼,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我的名字將會更頻繁地出現。
那天晚上,我驅車趕往東柏林。很幸運,守著柏林牆的士兵並沒有把槍口對準我。或許,士兵把槍稍微抬高了一點,瞄準夜空,讓子彈射向了一朵永遠不死的雲。但西柏林和東柏林是被東德包圍的,我必須逃離柏林才能有足夠的安全感。我在那邊當了好幾天乞丐,存了些錢。靠著這些錢,我坐火車跨越東德。在車上,我真怕被攔下來。我的恐懼和烤箱裏的麵包一樣,在慢慢膨脹。直到有人在車裏放起搖滾樂,我的恐懼才消融。但恐懼並未完全消失,恐懼正以另一種形態存在,就像麵包裏的氣泡。
麵包完成了,應該塗點蜂蜜。在蘇聯和東德,我是一只在大地蹣跚而行的苦老虎。在西德,我應當成為一只在天空任意翱翔的甜老虎。所以,我給一家蜂蜜廠的老闆打工。
有一次,我不小心掉進了一個蜂蜜池子裏。老闆扔了條繩子,讓我上岸。老闆問我要不要去洗個澡。我說,不用了,我要留著蜂蜜,讓它們凝固。我提出了辭職的請求,辭職的理由是,只有不斷流浪才能給我帶來安全感。老闆沒有批評我。他還說要給我結最近幾天的工資。我說,一般不都要工作一個月才能結算嗎。他說,已經工作了一個星期了。他說,在西柏林,你的私有財產不會被侵犯。
之後,我來到一片湖泊。湖岸停泊著許多船,每艘船都有船錨。湖的那頭,有數不清的米粒。眯著眼睛看,才意識到,那不是米粒,那是遠山。我的目光是兩根筷子,夾起米粒。我打算去湖對岸煮熟那些米粒。當初,我的耳朵是偷聽搖滾樂的盜賊,而那天,那艘船又成了把我給偷了去的盜賊。
史蒂文斯,這大概就是我的故事。後面的故事全都被湖面的冰天雪地凍成了固體,太堅硬,太鋒利,會傷害到我的喉嚨和你的聽覺。所以我暫時只能講到這裏。
有時我在想,鼠疫會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擴散。我害怕我弟弟會因為我的逃亡而深受牽連。他畢竟是沒有享受過一秒鐘好日子的。我還想見一見那個人,那個揭開了雕像的黑布的我。從那張黑布把我覆蓋的那一刻起,在一道看不見的裂縫,誕生了不知為何物的我。
你看,這就是那張照片裏的我。
史蒂文斯,你瞥見那只碩鼠了嗎?它比灰燼黑,它就在那裏,在缺乏光熱的火爐。只有它記得我的名字。只有它知道卡列寧並非我弟弟的真名。
“Uh, can you tell me your and your brother's names?”
“Not yet.... In case, the long arm of the Soviet Union has been extended to Europe and even the United States, so, my name and my brother’s name...Those people in white coats said that after genome testing, the virus sequence in mice is 100% identical to that of patients…I doubt there is a virus laboratory in Sverdlovsk. But who knows? Some things can only be known after we become part of the soil.”
說完了這句話後,咖啡勺上的水珠也涼下來了。他吹了一隻紅氣球。他把一根針藏在口袋。他呷了一口咖啡,與史蒂文斯一起欣賞桌面的那張照片。咖啡勺粘著的水珠搖搖欲墜,最終還是降落在那個被黑布覆蓋的人上。他拉開窗簾,歡迎四面八方的陽光。昏昏欲睡的烏鶇被陽光叫醒。史蒂文斯領著他出去。
他把舊燈泡放在湖面。史蒂文斯找來一塊石頭,用天藍色的繩子捆住。又把舊燈泡裝進海藍色的布袋,拉上布袋的拉鏈。再用繩子的一頭連接布袋。最後,才把燈泡放生。
“Stevens, aren't you violating the light bulb's free will?”
針戳破紅氣球。破裂的聲音。鳥驚飛。
“I don't know if it has free will, but it definitely doesn't have fins or a tail. It can't swim.”
他們在室外交談時,室內的蜂蜜正緩緩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