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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失真〉 - 半生

 

  在我臨終前,我曾經同年逾八十的鄰居心大地談論起身後事。逝者應當無安身之處,要不然到達那個離去的世界沒多久,便要同其他逝者攀比起棺材與墓地價格的高低。還要將頭抬得高高的,像是恨不得要將鼻毛插進你的雙目似的闊論高談起來,誰的家族是多麼的龐大,或是誰的兒女會定期燒來幾十疊厚厚的紙錢,讓父母在底下高枕無憂。這裏跟上頭的世界並無實質的區別,仍有高低之分。倘若上天要我不得不在今天離去,那麼我選擇被火化,當日,立刻。

 

  鄰居將拐杖擱在桌邊,不知是看見什麼,他像是入了迷似的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然而外面無非只是縱橫交錯的電線和水管,以及患上白癜風的牆壁。又不是外國漫畫家畫來諷刺時勢的畫作,天天看個不停,盡是浪費時間罷了。他不久後將要啟程,將我帶離這片土地,顫巍巍地捧着我的骨灰罈往下城的梯級走去,腳掌牢牢地吸附着人字拖,像血蛭寄生於人類的肌膚之上。他畢生未曾離開過這塊只有六英畝大的土地。想必時間還需很久呢。然而對於像我這樣的年青人而言,時間還遠遠不夠。我的旅程實在太漫長了。

 

  以往這種時候,心裏總是說不清楚的暢快,但往往無從訴說。成群小孩在天台上圍繞着密密麻麻的魚骨天線奔跑,玩着老鷹捉小雞的遊戲。要不然就是三五個年青人坐在地上,將撲克牌鋪滿屬於他們的小天地,隨後用酒瓶堆砌成堅固的城牆,不受外界侵擾。撲克牌上的梅花看起來圓潤飽滿,很是漂亮,若果換成印在紙幣和硬幣上的英女皇,想必它的美麗會更極致。他們會清點着每個英女皇,一個勁兒地在那裏舔手指頭啊,嬉戲啊,忘記任何世事。上空傳來轟隆隆的巨響,果真是老鷹洶湧地掠過天台,彷彿要將所有魚骨天線斬首。被刮起的魚骨天線撩亂地在空中飄蕩,緩緩落到發出惡臭的溝渠。

 

  而今天似乎沒有什麼不同,還是那個風吹雨打也趕不跑的魚蛋舖老闆娘拿一張小矮凳,將裝滿麵粉的藍色膠盆穩穩地卡在雙腳之間,在店門口搓起魚蛋來。來往的居民總是裝作不經意地瞧上幾眼。老闆娘擁有極其纖細的肉體,尤其是那雙細長的手指像極了古畫裏的仕女。然而身體上的臉頰過於瘦削,紅潤的,倔強的紅嘴巴,以及悲淒的丹鳳眼,說是有些林黛玉的靈魂也不為過——但誰都只敢看上幾眼罷,隨後便匆匆忙忙地離去。畢竟在城寨裏,今天的消息,明日便會傳到幾條大街外,這下滿大街的人就會吱吱喳喳地談起這件事情,生怕當事人不知道。所以,究竟會有誰不知道這位婦女早些年死了老公,孤苦伶仃地供養女兒長大呢。

 

  她兀自在骯髒潮濕的巷子裏入神地揉搓着魚肉,身體隨着動作一起一縱,像是獨自在遙遠的過去裏捧着丈夫的骨灰,背着稚嫩的女兒爬上城寨的階梯,進入城寨的更深處。此刻老闆娘仍然面朝向城寨的中樞——衙門,這個地方似乎是公平公正的象徵,只要這裏在,她和女兒便會有一線生機。然而所有人皆往她背後走去。那條路的盡頭是截然相反的光明。

 

  魚蛋舖裏頭的燈泡還隱約的亮着,使整間店舖稍稍亮堂起來。幾台大型攪拌器齊整地排列在店舖的左側,轟隆隆的巨響還是在煩擾着眾人的心神。地上鋪着幾張不知是何年何月買來的報紙,時間不斷地流轉着,這些在許久以前已經變成歷史,發黃得難以看清內容,似乎是在談論着香港近年來的經濟形勢,以及港英政府針對城寨所作的討論。死魚集體在魚蛋舖裏上吊自殺,有些倒沒有死得如此慘烈,只是張着圓滾滾的眼睛,側躺在大標題上,死得無聲無息。

 

  還是記憶裏最熟悉的模樣。然而我最熟悉的人卻不在了。

 

 

  當我的生命忽然終止時,我並不認為這是結束。

 

  我從睡夢裏悠悠醒轉,身體像是鹹魚似的躺臥在樓與樓之間的通道,目光所觸的世界還是像蜘蛛網的電線。至於別的東西都被遮掩得密密實實,我什麼都看不見。許多人都説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然而這句話實在不夠嚴謹——自由只屬於那些贏在起跑線,能將錢財視為身外之物的年青人。他們沒有所謂的顧慮與恐懼,他們可以將所有在我聽來相當荒謬的話語坦蕩地說出來,例如多少歲的時候要到英國留學,或者幾月份要同某位上流階層的女士結婚。

 

  貓屎咖啡是用哪種貓的糞便為原料所生產的?有錢人享用下午茶該遵守怎樣的餐桌禮儀?訂製高定禮服需要耗時多久?

 

  我不懂。

 

  但倘若我向他們問起製作潮州魚蛋的問題。

 

  哪裏買的魚最新鮮?幾點到魚類批發市場能買到頂新鮮頂好的魚?哪種魚最適合用來製作潮州魚蛋?

 

  他們也未必懂得。

 

  氣喘吁吁的男人挽起褲腳,穿着人字拖,扛着沉甸甸的煤氣罐送到不同人家的家裏去,連上衣亦被汗水沾濕。我向他微微頷首,然而他像是看不見我似的,徑直往另一棟樓走去。他顯然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菱形臉,像老鼠般的嘴巴,然而鼻頭又扁又寬,談不上什麼極致的友善或尖酸刻薄,只能當作是未發育完全的成年人。

 

  大抵我也如此,只不過所有人皆像我這般將實話藏在心底裏,畢竟在這裏,誰又會好過誰呢,更何況我們並不能將這裏永遠當成家,一個庇護所——倒也不能將城寨帶給我們的好處忽視。然而誰會心甘情願整個輩子都被困在城寨?至於對城寨的感受,我實在講不清這份矛盾。城寨收留了我們幾代人。從前祖宗偷渡來到香港,沒有香港身份證,只能蝸居在這個不受法律約束的地方,話雖如此,但城寨時不時有警察巡查,也稱不上百分百的安全。如今連帶着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免不了躲躲藏藏的生活,更不要說離開城寨,尋找年青人的自由。

 

  上天的安排說不定就是如此。我頭垂着,下巴頂在鎖骨處,整個人彷彿沒有任何骨氣。洗得發黃的polo領短袖仍然臭烘烘的,大抵是被汗水沾濕後沒有好好地洗滌。心底裏說不上的奇怪,明明還是夏天,身上卻有種寒冷刺骨的感覺——我的心早就變成冬天。說不出來的無聲的絕望⋯⋯像天上展翅高飛的鳥兒似的,在電線的縫隙間若隱若現,幾番盤旋,最後掠過城牆,徹底離開我的整個世界。

 

  那個扛着煤氣罐的男人慢慢離開樓梯的轉角處。我亦是時候起程。

 

  我的家是另類的籠屋。從前父母尚在時,地面簡直連動彈的空間都沒有,牆壁不分日夜地哭泣,似乎那份潮濕也被醃進骨髓,但還是相當溫暖。沒幾年功夫,父親便將他所霸佔的空間全數歸還給我與母親。最後就只剩下我。

 

  出於父親喜愛魚的緣故,母親在與他確認關係後便在家裏放了個足足有一臂寬,半個身子高的魚缸。魚缸是肉眼可見的昂貴,畢竟在城寨這個地方,魚缸怎麼會有燈光裝置和流動的水呢?大多數人擁有的,只不過是卡通片裏會出現的圓形小魚缸罷。在燈光的照映下,流水似生命的波濤和流動的群山,金魚在裏頭自由地游動,讓人眼花撩亂,彷彿頃刻間便會有一位女神從水中躍起,問,你尋找的是金魚還是銀魚。

 

  想當然,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金魚。而不是黃金那種。

 

  房間的角落裏堆着一個舊的膠箱,裏頭都是破爛的書,大部份的外國童話故事書,以及小部份的充滿悲劇效果的中國劇本。我從前並不無緣無故打開這個箱子,然而今天不知怎的忽然有這個閑情,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實際上想從這堆書裏尋找到什麼,我也是不清楚的。我隨手翻開放在最裏頭的童話書,並不感到陌生,或許是母親曾經對我講過這個故事。像我們這種人,本不應該接觸這些距離我們相當遙遠的故事書,顯然過於理想主義。理想主義不應該出現在現實生活裏。然而出於外國傳教士的緣故,年幼的她成為清醒的理想主義者。

 

  這樣的理想主義,是如此的朦朧的恍惚,像夢裏似的,編織成偌大的蜘蛛網。細線將電燈泡吊在房間中央,使得房間稍稍亮堂起來,然而這份溫熱不足輕重,連我自己也看不清楚。窗戶的鐵欄杆將世界分割成好幾塊,而我在裏頭是扭曲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我卻看清楚了。那是我的母親。她額前的瀏海長長地垂着,後面的頭髮被時髦地捲起,然而她低着頭,柔情地注視着正在酣睡的孩子,似乎蘊含着能包容整個世界的大愛。這樣的女人難道不是唯我獨尊的嗎?緊緊地抓住眼前的事物,其餘的便當成不相干的,整個世界的面積只有幾吋。生命的意義大抵就是如此。

 

  母親的臉幾乎被黑暗籠罩,根本看不清哪裏是哪裏,彷彿是將影子上的窟窿一絲不苟地填平,連山根的起伏也沒有。我究竟是如何肯定這個影子就是我的母親?母親離世那年,我還是讀初中的年紀,當然,倘若我有機會接受教育的話,並且在此之前,父親早已離我們而去。她是隔着好幾條街的舞廳裏用唱片機播放的音樂,似乎是鄧麗君的歌,其實音樂根本就聽不大清,但這些旋律耳熟能詳,只有幾個音符也能拼湊成一首完整的歌,從我的嘴裏含糊不清地哼出。然而正是因為這個細微的旋律,生活裏的枷鎖忽然在頃刻間被斬斷——我斷定自身的悲憫過剩。若隱若現,溫熱,然後我很快就會感冒,像某個寒冷的潮濕的陰天,我揉搓着盆裏的魚肉,手臂因為冷空氣而生起雞皮疙瘩,心底裏已經決定好將身體徹底麻痹。突然,成群的雲飄過了。

 

  陽光落下了。

 

  這是我對於母親最原始的記憶。

 

 

  從前總是覺得生命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前者會永無止境地發展下去,只要存在,就會有更壞的可能性,簡直是要了你的命。然而後者並不那樣的難捉摸,結束就是結束,像是在信末狠狠地寫上句號,墨水四濺,整個人便徹底解脱了。或許生命中的確有許多極歡喜的事情發生,可是歡喜轉瞬即逝,感覺是十年八年前發生的事情,很快置身於荒蕪的歲月,而小時候的那些事情——充滿憎恨,悲涼,是永遠記得的,總是在茶餘飯後忽然浮上心頭的,並朝佳餚撒鹽,每次放進嘴巴裏,味蕾總是幾番回味,彷彿這輩子都不能忘記。

 

  春天將至,氣溫回暖起來,連擱在窗邊許久的迷你向日葵亦逐漸活過來。從前總是病泱泱的模樣,脊椎就是伸不直,像個身患頑疾,說不定明日便會死去的老人。沒有錢財,沒有兒女,生命裏沒有任何牽掛,面對死亡也是決絕。或許這種人也不是完全沒有牽掛。回憶確實可以留在腦袋裏,然而總歸要變得模糊,像團圓夜裏被月光包裹着的家庭,小孩雙手捧着滿是油香的鹹蛋黃月餅,吃得津津有味;然而隔着幾十年的辛苦路遙遙回望,才發現月餅甜到極致,忽然就苦了。

 

  有時候能在城寨裏苦中作樂的人,是有天大的本事的。因為城寨是絕對沒有某種「可能性」出現的,譬如出入高級餐廳和有品位的展覽、開着進口車前往時髦的商場購物,讓人生狀態變得更高級。他們只能從細枝末節尋找可能性。

 

  我的視野逐漸變得荒蕪,感覺身體騰空於半空中,像是患了阿茲海默症似的,明明是最熟悉的地方,然而什麼都認不得了。多麼的可悲。今夜相隔幾條街的舞廳播的是迪斯科舞曲,舞曲中央的大鏡球將單調的燈光變成仙子的綾帶,糾纏着所有柔軟的身軀。男人的西裝,幾乎全部都是單色,要不然就是作普遍的色彩配搭,例如紅襯衫配藍西裝外套,沒有任何裝飾。然而身處在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裏,連不規律的燈光似乎能化成墨水畫,連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也是鼓點。鏡球下的男士穿着白西裝,裏頭的襯衫上打了一個深藍色的領帶,倒是沒有將他顯得像是去奔喪的,尤其是他長着平淡而沒有攻擊性的鵝蛋臉,眼睛細而長,當他低垂着眼睛默默地注視着你時,像是碧綠葱蘢的山川裏的暖風,你也就不好意思起來,連身子也軟了幾分。

 

  「最近住在我窗台對面的那户人家種了幾盆潔白的茉莉花,有時候花瓣能像鏡子那樣將陽光照射過來,讓房間的牆壁斑駁起來,像教堂裏的地面,雖然只是極少的時候。或許並沒有這回事,只是腦袋糊塗起來,但它實在是過於美麗了。」

  男人道。

 

  「那你喜歡這些外來的色彩嗎?」

  女人在音樂聲裏抬高聲線道。

 

  男人道:「我原先是不喜歡的,但碰見你後,我就很喜歡。」女人笑道:「你喜歡什麼又與我何干?我哪裏有能力能夠影響你分毫⋯⋯我只是一個善於等待的女人,我什麼都不會,我是天底下最沒用的人。」男人嘆道:「話不能這樣説。與其說是不喜歡,倒不如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你在我的世界裏是完全的獨特。你知道嗎?教堂的色彩被稱作『教堂的靈魂』,那些光影交錯、鮮艷奪目的色彩,往往是令人着迷的,是充滿信仰的力量的。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然而你就像那幾盆茉莉花,純潔,沒有任何色彩,你的色彩充滿許多不確定性,讓我心甘情願為你駐足。你要知道,美麗總會讓人神志不清的。而你有這樣的能力。」女人試着想像他的生命裏碰見的全是眼花繚亂而複雜的人,然而某個人的出現是待人譜寫的白紙,是獨特的,是一束光——她忽然就覺得自己是上天賜予他的奇蹟,像童話那般。

 

  女人嬌嗔地轉移話題:「那户人家怎麼突然種茉莉花?」男人道:「哦,原來住的是一位老太太,但她最近離開這個地方了⋯⋯想必更快樂了。現在種茉莉花的是一家三口。」女人聽見這句話就啞聲了,原因連她自己亦不知道,或許是隨着年紀增長,死亡便成為默認的禁忌。男人思索片刻,朝她道:「說不準是緣份,緣份讓我跟他們相遇,讓我碰見茉莉花。這些是天注定的。」女人笑道:「想不清楚的事情全都劃分到緣份那邊就好了!」男人笑道:「那麼你說,我們的相遇算不算緣份?」女人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她,太直白了,一下子不知道怎樣回答,然而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她在心底裏千迴百轉地想着,緣份,是童話裏才會有的事情,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因為某件事而相識,最後相愛,這樣是極度難得的。在現實裏更是如此,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男人,高大漂亮,而且擁有蠱惑人心的嘴巴。

 

  女人幾乎喪失理智。

 

 

  女人在虛空裏獲得極致的歡愉。

 

  然而歡愉過後,她的人生裏只剩下滿地的污穢等待她來清掃,說到底她還是分不清真話與謊言,因為她的人生實在是過於美好了,像是整個人被糖紙包裹着,每個日夜都在喝糖水,浸泡在糖漿裏,完全失去判斷力。腦袋只會傻愣愣地告訴她:哦,這個世界是甜到發齁的,根本沒有酸苦辣鹹。然而她不知道世間的開始幾乎都是熱鬧,喧囂,具有欺騙性的,讓你誤以為自己撞見天底下最好的事情;結束卻是陰暗,潮濕,甚至有可能是明朗的火焰。但這個腐爛而美麗的世界,是父母贈送的最好的禮物,千錯萬錯都怪不到她身上去。愛實在是過於複雜——像是鏡子迷宮,每條路都像真正的路。

 

  「今夜的月光似乎很亮,都透到底下來了。」

男人道。

 

  房間裏的燈泡壞了許久,還抽不得空去換,在寂靜的夜晚裏,只有窗外的雪梨黃的燈光還幽幽地亮着,讓整個房間生出柔和的輪廓,像是畫過無數遍的線條,就算是蒙着眼睛,也能憑着肌肉記憶畫到盡頭。她側躺在床上,像是被鬼壓床似的,身體基本上動彈不得,因為腹中的胎兒月份已經很大了,她甚至時不時會感受到孩子在踢着她的肚皮,或許是在渴望父親的觸碰。她理應相當熟悉這個躺在自己身側的男人,孩子的父親,然而這份柔和在他身上失效了。他的眼睛是黑夜——這種感覺就像是西洋雕塑,它跟真正的人類從外型上看幾乎沒有任何分別,是的,它簡直就是人類!然而它的眼睛卻是無神的,是空洞的。它沒有生命。她知道他還清醒着,但她就是看不懂他,忽然就覺得枕邊人是陌生人。

 

  男人柔聲道:「從前也有賞月的夜晚,就這樣躺在床上,靜靜地看着月亮。有時候月亮就像是硬幣那樣圓潤,銀色的,甚至可以看見上頭的坑坑窪窪,然後我就會想起嫦娥奔月的故事,她現在究竟在上頭做些什麼呢,會不會覺得很孤獨呢⋯⋯想起這些不知所謂的問題。」女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她的生命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月亮,畢竟到最後,她也只是能夠看見變成條狀的天空。從前她沒有這樣感性過,或許是如今有個年青而鮮活的生命在身體內,談起什麼都是悲。女人道:「你是外面來的人,你或許不會懂得我從前過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也不會懂得城寨裏其他人的生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作這樣的選擇,但你就是來到這裏,來到我的身邊。」男人將她的手放在心口處,笑道:「你好好感受我的心,如果我是浪子,那種注定要漂泊終身的命呢?」女人道:「如果你真的明白我,你便要懂得我會怎樣做。我會恨你,恨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也要恨你帶給我的一切,連做鬼也要日夜跟着你!」男人聽見後也是不再言語,或許在心底裏暗忖着,到底還是看走眼了,竟在一個極度記仇的女人身上留下風流債。她不像原來的她了。

 

  女人發現自己有點口不擇言,就像瘋婆子那樣,便忽然停止了。男人不知怎的,見她不作聲反倒有些焦急起來,道:「你怎麼了?」女人道:「沒什麼。只是我有好些問題想問你,我還是不夠明白你⋯⋯」男人忽然柔聲道:「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她似乎聽見煙火在她心底裏炸開,落下滿地灰燼,甚至有些還沒有完全熄滅,然而她完全沒有察覺到,那巨響讓她徹底失聰了,連視覺亦遲鈍起來。

 

  她忽然想,這個男人是真的愛她。

 

  一切都太晚了。

 

  城寨有全年無休的雨季,縱橫交錯的電線懸在頭頂上,規律地點着居民,似乎在告訴他們:抬起頭看看我呀。然而它年深月久地摧殘着居民的意志,像是古時的滴水刑,簡直是能將頭骨穿出一個洞,然後就這樣壓着他們,不斷往下沉⋯⋯忽然啼哭聲劃破天際,許多年後再次想起這天,她還是可以清晰記得這是近乎奇蹟的涼爽的晴天,心愛的人紅着眼眶,坐在床邊沉默地看着她,懷着近乎溢出的柔情。她感覺這天是上天給她的驚喜,什麼都沒有離開,她的孩子,尤其是她的愛人,她多麼的渴望時間過得再慢些,像曬乾不斷裹滿水的棉被的時間。活在這世間裏,總會有些奇妙的盼望。

 

  女人被幸福緊緊地包裹着,像是在寒冷的冬天,她將整個人隱藏在溫暖的棉被裏,然後長久地沉溺於其中,不願抽身。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漸漸感受到異常的渺茫,像往天空一望,明明聽見飛機巨大的轟隆聲,卻什麼都看不見。

 

  她在許多年後終於知道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街道的最深處有間酒吧,雖說是酒吧,其實事實跟想像有相當大的差別,只是成群穿着馬虎的居民圍着折疊桌打撲克牌,並將啤酒用作氣氛的催化劑罷,整個人便不免得俗氣起來,眼前白茫茫的,什麼都看不清。隔着好幾十米的距離,便聽見音樂聲,劣質的音響播放着當紅歌星的歌曲,像是在沙漠裏看見叢林,叢林的深處是流水,但其實只是遙遙地看去,心底裏感覺有些不真實,同時又有一陣陣的蕩漾。想必只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天大的事情,尤其是對於心中有鬱悶的人來說。我獨坐於角落,啤酒順着喉嚨穩穩地落到胃裏,忽然感覺是被火灼傷似的。

 

  心底裏火辣辣的痛,我想,那是源於母親的離世。

 

  母親尚在時,最喜到這間酒吧借酒消愁,總是喝個酩酊大醉,然後短暫的了無牽掛地入睡,讓我替她善後。酒吧的燈光昏暗,倒不是要營造什麼氣氛,讓這裏變成深潭,無非只是囊中羞澀罷。上半身的影子恰好落在報紙上,她將酒瓶遞到唇邊,微微仰起頭,從額頭到下巴,根本上看不見眼眉,像是極簡單的線條——是爽快的,是簡潔的,甚至可以輕易地看見盡頭。我知道她出於何故而恨我。然而如此鮮活的生命,是免不了在沙塵裏腐化,被抽乾所有水份,變成讓人畏懼的乾屍。她的雙頰稍微深陷,眼睛輕輕地闔着,像是原先就是闔着的,是近乎奇蹟的平靜的死亡,但在城寨裏生活,生活就是一場廝殺的戰爭。

 

  對於母親的感情,我總是難以言說。從前翻閱關於古埃及的書籍,才知道古埃及人認為人死後,他們的靈魂還會回到原來的身軀裏,得到永恆的生命,也就是說,死亡也是生命的開始。人總是對於死後的世界有種神聖的聯想,想像勝於體會,體會過便知,但並不能要求往生者從棺木裏爬起來,描述那個世界,而且兩個世界的人也是完全沒有關係了⋯⋯然而死亡還不能夠讓我泯滅對她那矛盾的恨意嗎?我的表情是異樣的平靜,看着母親被白布包裹着,草草地扔到城寨附近的公廁。或許是眼淚早就流乾了。

 

  「小伙伴跟我說起天堂,但我實在不明白。」

我説。

 

  母親道:「不懂什麼?」她輕輕地吐出這幾個字,像是被螞蟻咬了一口,不仔細感受便完全不覺得。我道:「天堂具體長什麼樣?是什麼建築風格?西式?日式?還是中式?還是說中國人去到那裏,周遭就變成四合院,然後日本人到上頭,他們住的地方就有榻榻米?哪裏的人去到天堂就會變成相應的建築風格。而且啊,每個人都覺得天堂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至少他們是這樣想的,那為什麼,為什麼⋯⋯」我忽然感覺接下來的話會有些刻薄,思索片刻,便繼續道:「為什麼還要吃生活的苦呢?先不要說全世界的人,至少城寨的人會這樣想吧!畢竟這裏的生活是多麼的糟糕。」母親一下子不知道該怎樣回覆,愣怔地坐在床沿,甚至她也在心底裏詫異這樣的話怎麼會從她這個年幼的孩子口中說出。

 

  世界似乎驚濤駭浪起來,風不斷刮打窗戶,像是狠狠地刮了幾巴掌,越聽越覺得臉頰也腫了起來。房間裏沒有人言語,時間就在寂靜中緩緩地渡過,彷彿過了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輩子,終於,母親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個問題,我是理應要回答你的,畢竟我活得比你久,看見過的也比你多,但我也不懂⋯⋯或許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終究要有些盼望的。但孩子,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總會有一個地方勝於天堂,你要活下去,拼盡全力地往上爬,然後走出城寨。」風聲驟停,只聽見魚缸不斷地過濾着水,父親失神地看着魚缸,忽然道:「外頭的世界確實有種讓人懷念的魔力。」

 

  世界寂靜。

 

  父親像一輛轟隆隆地往前開的列車,雖然中途有幾個停靠站,但只是稍作休息,並繼續往終點站駛去。時間不等人,不立刻啟程,難不成要等油盡燈枯的那天嗎?坐在車廂裏,經過的或許是幾條熟悉的街道,又或許是更遼闊更讓人牽腸掛肚的世界,然而看見玻璃上的倒影,也免不了膽戰心驚起來——是連自己也要唾棄的懦弱和麻木。雖然母親恨他,但她最後亦難以辨別對他的感情,實在太矛盾了,然而是什麼感情也徹底與這個世界不相干,只是感情罷。她是善於等待的女人,也是極度愚鈍的飛鳥,縱然籠子的門明晃晃地敞開着,仍然不肯飛出來。她只會隔着籠子幻想外頭的世界,然後期待着有人將她帶出去,等得久了,連死也死在籠子裏。

 

  「但我實在不甘心。」

  母親道。

 

  大多時候,年青的父母會帶着孩子到酒吧,坐在吧台醉生夢死,將孩子放在角落裏,任由他們自娛自樂,畢竟孩子有天大的本領,像個小小的發明家,能將無聊變成有趣。至於我有沒有這樣的經歷,倒是完全記不起了,像是眼睛被蒙了豬油似的,什麼都看不清。其實我從前最喜回想童年,想起街頭的麵包店,想起跟小夥伴玩彈珠的日子,想起許多不能復刻的碎片,無論童年愉快不愉快,但相隔十年八年,似乎也是悲哀。而我從不自討沒趣。但是我不能遺忘母親——世界上照耀着一種光,能將所有東西都看得透徹,好像參加辯論比賽的時候,剛聽見辯題,論點和論據很快就在腦袋裏構建出來,勝利就在面前等着我,心底裏是那樣的興奮,又有一絲絲異樣的平靜。母親就依在鐵柵欄門上,慈悲地看着我——然而在我不設防時,忽然就變成猙獰的面容,好像前一秒還在天堂,下一秒就被打進十八層地獄。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還不去死?」

 

  「哭哭哭,有什麼好哭的,像你這樣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出息!」

 

  「你就是自私涼薄的人!」

 

  ⋯⋯

 

  「這世界很大,你以後要走出去啊。」


 

 

  好東西,在懂得使用它的人手裏才有價值。原先家裏有個塑料邊框的橢圓形鏡子,聽聞是外婆贈給母親的,然而自從母親的離去,這個「傳家寶」便往床褥的縫隙裏躲去,似乎是察覺到如今它在別人心底裏毫無價值,羞愧得不敢見人。從前我並不怎麼照鏡子,畢竟在城寨裏,天大地大都沒有吃飯大,連梳洗打扮也變成最不打緊的事情。沒有什麼人值得花費時間。然而時間被擠壓着,擠着擠着便不見得還是從前的樣子,當再次看見,感覺也是陌生人。

 

  我用polo領短袖擦拭鏡面,大抵是被閑置已久,竟有些像發霉的麵包。幸好只是有幾個黑點,並不耽誤實際用途,裏頭清晰映出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男人。説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呈現些許老態,肌膚亦相當崎嶇。同時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未發育完全的樣子,尤其是從側面看起來,身軀薄得像用來包北京烤鴨的薄餅,哪裏有幾分男人味。像我這樣的人,顯然是窮酸的,別人能透過我的表面看清我的盡頭,除非我擁有高學歷,財富,乃至於遍佈天羅地網的人脈。我何德可能走出城寨。

 

  「該死的老太婆,我費盡心機將幾個煤氣罐抬上去,竟然還要克扣我的工錢。不捨得花錢就自己抬啦!」

  男人操着家鄉話憤慨地道。

 

  我往後挪了幾步,好讓自己能在屋內看見他從對面樓走來的身影,頗有幾分偷窺的感覺。他的汗水比原先更多了,白背心微微透着,甚至能夠看見背心底下是怎樣的景象。他用搭在肩膀的毛巾擦拭額頭。這個舉動並不管用,在燈光的照射下,身軀像是被點綴高光的湖泊,然而我還是下意識地認為那是黏膩的觸感,兩者帶給我的感受並不能畫上等號。

 

  我向他微微頷首。

 

  「碰上這樣的人算我倒楣!跟她吵也是浪費時間,還不如送多幾個煤氣罐,賺多點錢。」

男人喃喃自語。

 

  他最後還是看不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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