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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染黑〉 - 澄旻

  假如葉行空有爪子,那當他碰到獎狀時,一定會因為顫抖,不小心刮破那張薄紙。他不敢相信自己終於做到了,更怕此刻只是一場夢,一旦睜開眼,就會落空。

 

  推開辦公室的門,他似乎試圖尋找什麼,一張可以證明他的榮耀的白紙黑字被貼在布告欄欄上,最終他站在算是熟稔的座位旁,國文老師坐在椅子上,仰首看向葉行空,她笑容中的牙齒潔白:「你想好了嗎?願意代表學校繼續比賽嗎?」

 

  「我放棄。」

 

  「那機會就讓給一年級的學妹。」老師的表情是透明的,她的微笑沒有缺漏,永遠尊重學生的抉擇,葉行空的眼神越過她,跳到一條陌生的長廊。

 

  佇立在那,葉行空抓不到黑色的鋼珠筆,他找不到那抹亮麗的黑。在葉行空左顧右盼的時候,忽然撞到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襲純白的連身裙。

 

  「抱歉。」葉行空低著頭,扭頭欲繼續追趕墨黑色的影子。

 

  「可是你很有才華。」老師的手輕輕搭在葉行空的肩上,輕柔地反覆摩挲。

 

  葉行空錯愕地抬首:「什麼?」

 

  辦公室的窗戶留著一條縫隙,炎熱的空氣掉進來,擦過老師身上純白的裙擺,和她手中的空白稿紙,她把作文稿紙放在葉行空手上。

 

  「你再寫一篇作文,讓我看看吧。」國文老師笑著,葉行空的手誠實地抓住稿紙。

 

  「為什麼?」

 

  「因為你是第一名啊。」

 

  見葉行空呆呆地站在原地,程時雨稍微湊近他,故作神秘地說:「偷偷和你說,高一的第一名狀況不太理想,算我求你了。」

 

  甜美的話音在葉行空腦中氾濫,他險些笑了起來,程時雨的手挪到葉行空的背,推著他前進。葉行空踏出辦公室的步伐有些搖晃,他以為自己已經承認,他沒有那麼多墨水,無法把每一張白紙染成漂亮的黑色。所以在第一次機會,葉行空選擇落跑,咬斷執念時,雙眸是多麼毅然決然,如今對上握著稿紙的雙手,正午的驕陽燦爛,他瞇起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好刺眼。

 

  回到教室時已是午休時間,旁邊的同學看他拿稿紙回來,小聲地和他說:「國文老師和你說什麼?」

 

  「讓我回去參加市賽選手初選,盡高二作文第一名的責任。」葉行空盯著那張稿紙,嘆息敲在紋風不動的紙上。

 

  「畢竟你是作文小天才嘛。」

 

  「我不是天才啊。」葉行空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同學給他一個不在乎的笑後,就回到座位上小憩,葉行空從鉛筆盒找到一支0.38mm的黑色鋼珠筆,空四格後寫下題目〈禮物〉,他轉一下筆,琢磨著什麼題材合適,但腦中僅有方才國文老師和他說的:「你很有才華。」

 

  在寫作這條路上,葉行空不乏對他的文筆的盛讚,一直都有人喜愛他華而不實的寫作技巧,或許在他們眼中,自己擁有過最盛大的禮物,正是寫作的天賦。他把複雜的心思寫得過分簡單,寫他原本是一個作文時常不及格的國中生。努力找尋屬於自己的羽翼過後,葉行空飛到令自己發光的高度,最終在一個星期前,降落到司令臺上,籠罩在全校的掌聲下,領到作文第一名的獎狀。沒寫在紙上的是,為了讓紙上的傷痕看起來真實,葉行空拔掉自己多少根羽毛,它們悄悄融進墨水裡,餘下一絲血的金屬味道,又剛好被路邊的花香驅散。

 

  望著被染黑的一隅白紙,葉行空的思緒飄到去年的炎炎夏日,走廊四周的顏色彷彿都被蒸發殆盡,唯獨那綽約的黑影漸漸縮小,他想追,但低頭時發覺,自己的翅膀光禿,熾熱的疼痛牽制他的行動;他想喊,但張嘴時發現,自己的口腔乾涸,枯萎的舌頭堵住他的咽喉。

 

  葉行空僅是目送那烏黑的長髮一邊左右搖曳,一邊消失在另一端,似一隻只留下尾巴影像的烏鴉,他一直停在當初瞥見那抹黑的這邊,等那襲烏黑再度垂憐他蒼白的軀殼。

 

  葉行空每天放學都會經過這條走廊,但他總是沉默地凝望遠處,陽光模糊周遭的輪廓,他不太記得這條走廊的模樣,只是筆直地踏過每一天的日常,從不回首。

 

  「我以為你會和我打招呼。」

 

  葉行空嚇一跳,程時雨那身白裙有些亮麗,葉行空垂首,盯著自己身上的黑色運動外套,程時雨見他不說話,和他說:「和老師打招呼很困難嗎?」

 

  「難。」

 

  程時雨笑著拍一下他的肩膀:「作文可以明天交嗎?」

 

  「好。」

 

  「太好了,你可是我求來的選手。」

 

  直射的日光讓葉行空的汗滴到地上,他倉促地想躲進轉角的陰暗,程時雨還問他:「你有要趕校車嗎?」

 

  「嗯。」

 

  程時雨聽到他的聲音,和他揮手之後,就繼續向前走,葉行空倚著教官室旁的牆壁,他有一點喘,可能是因為外套的黑色容易吸熱,所以有些頭昏腦脹,縱使臉頰在發燙,他還是捨不得脫外套,在轉開瓶蓋,灌一大口水後,便獨自離開校園。

 

  葉行空寫作文的時候喜歡先寫大綱,再一氣呵成地寫到句號,不喜歡停頓,因為每當他凝視自己的凌亂的字跡時,耳邊就會響起:「我覺得你寫得很好。」

 

      那輕巧的話音像是欲證明自己一樣,一個字挨著一個字撞上:「你的語詞、修辭都用得非常好。」

 

  那年六月,暖陽輕輕落在他的肩,感性粉碎了他的理性,他不太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但依舊記得那神秘的黑,如同一隻婉約的烏鴉,又像是現下推開窗,即可看見的夜晚一樣,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煙火散在天上,葉行空難受地摀住耳朵,急忙把窗戶關上。

 

  染黑的稿紙被他塞進書包,再被交到程時雨的手上,程時雨今天穿著米白色的吊帶褲,葉行空仍舊套著那件黑色運動外套。

 

  「謝謝,你果然很有才華。」

 

  葉行空第一次抬首面對老師,程時雨笑起來有酒窩綻放,他稍微張開嘴,但未發出任何聲音,是程時雨率先打破沉默,她從桌上拿起手機。

 

  「我們有加過LINE嗎?」

 

  「我加你吧。」程時雨像是自言自語的鴿子,葉行空聽話地開啟手機畫面,讓她把自己加入好友。

 

  「好了,我以後要騷擾你。」程時雨笑著說,葉行空先是一愣,再失落地盯著那陌生的淺褐色髮絲,短短的懸在耳旁,恍然被印象中的烏黑遮住,倘若還有機會開口,葉行空真的想和那個身影說一聲:「謝謝。」

 

  「嗯,你先回教室吃飯吧。」

 

  自辦公室的冷氣踏進走廊的悶熱,葉行空皺著鼻子,有點想打噴嚏,點亮手機的畫面,還停在他傳給程時雨的貼圖,他等待老師捎來訊息,履行程時雨玩笑般的諾言。

 

  等到葉行空發高燒的那天,向學校請假之後,他蜷縮在被窩,滾燙的思緒流淌於夢境,那條長長的走廊浮現,空氣灰濛濛的,漆黑的長裙和長髮優雅地前行,那樣的黑色飽滿得像是烏鴉的羽翼,葉行空來不及道謝,來不及記得來者的姓名。因此,葉行空想成為一隻烏鴉,長出和她相仿的漂亮羽翼,不再以罰站充當等待,而是以振翅作為找尋。

 

  葉行空的頭撞到床頭櫃,他痛到清醒,右手還握著手機,他點開和程時雨的對話,依然是一片空白,他把手機關機,黑暗的螢幕反射他難看的病容,果然和那年六月一樣,他未能趕上,就被落下。他閉上眼喃喃自語,試圖將腦袋裡黏糊糊的東西挖出來:「至少,說過謝謝,但為什麼,做不到?」

 

  去年的六月晴空萬里,葉行空戰戰兢兢地參加第一次作文培訓,臺上的老師穿著一身黑,她捧著葉行空的作文:「你的文筆是好的,不過有些缺少感性。」

 

  看葉行空低著頭,老師忽然和他說:「我沒有說你寫得不好喔。」

 

  葉行空有些錯愕,想反駁的同時,老師和他說:「你不要覺得自己寫得很爛,我覺得你寫得很好。」

 

  葉行空想抬頭,看清楚眼前的溫柔,但碰到作文稿紙的手在顫抖,得到肯定的感動被他摺成承諾,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裡,他時刻提醒自己,千萬別覺得自己寫得爛,然而,他愈是追逐,愈追不上那年六月的夢幻。

 

  因她的溫暖,葉行空眼中湧現的光彩,映射在手機備忘錄,有一個名為語詞整理的文件,其中有琳瑯滿目的華麗詞藻,慢有躞蹀,快有倥傯;綠有葳蕤,紅有襛華。

 

  新的六月悄然而至,舊的他被留在那條走廊上,只為等待黑色的倩影。如今,他似乎該卸下執著,脫下那件黑色的運動外套,放下拙劣的模仿。

 

  那條在教室和校門之間的走廊,其實不全然是灰暗,旁邊種著一些青綠的黃金葛,照得到太陽的黃金葛,和擺在廁所那種陰鬱的模樣不同,葉子總是大得誇張。

 

  葉行空哼著莫名的旋律,輕快地踏進教室,拉開椅子剛坐下時,手機突然傳來程時雨的訊息,美夢的邀請對一個剛醒來的人,無疑是一聲破碎。程時雨傳來一個檔案,她給葉行空的作文九十分,而高一的學妹只有八十二分。

 

  和程時雨當初說的一樣,找他回來,僅是因為學妹的表現不理想。葉行空自溫暖的外界,來到冷冰冰的辦公室,程時雨笑容滿面地迎接他,他坐在學妹的旁邊,文靜的模樣就像是一列被陳設的商品。

 

  「妳看過他寫的嗎?」老師看著學妹,葉行空尷尬地皺眉。

 

  「沒有。」

 

  「其實你們各有所長,行空你是修辭,她是內容比較好。」老師的視線來到葉行空身上,她維持笑容。

 

  「可是我只能選一個人當選手,我知道這有些殘酷,所以你們再寫兩篇吧。」程時雨站起來,走到旁邊的大桌子拿稿紙。

 

  「蛤?」

 

  葉行空覺得自己像一塊被放在磅秤上的雞肉,等著那數字浮現,數字決定價格,程時雨從容的模樣儼然是一位顧客,她在考慮,買或者不買。程時雨把稿紙放在葉行空面前:「我等一下再傳給你們題目,回去休息吧。」

 

  「謝謝老師。」乖巧的學妹有一雙清澈的眼眸,像是綠繡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葉行空一個人站在原地,稿紙被他頑固的手指抓皺:「老師。」

 

  「什麼事?」程時雨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葉行空。

 

  「我以為妳放棄我了。」

 

  「怎麼可能?你是我求來參加的呢。」程時雨的一對酒窩,總是讓笑容看起來更加璀璨。

 

  「我現在比較中意你,你只是太缺乏自信。」

 

  「我對自己寫得不好這件事挺有自信的。」葉行空忽然這麼說,程時雨先是僵住,之後不小心笑出聲,她掩住嘴,在荒誕的氣氛渲染下,葉行空也揚起嘴角。

 

  「我四十歲都寫不出你的文字。」程時雨像是讀得懂葉行空的心思,她上前拍拍葉行空的肩膀,手上彷彿握有飼料,豢養葉行空的才能。葉行空在程時雨的目光下,推開辦公室的門,重新沐浴在驕陽之下,他由衷地希冀,自己是可以翱翔於天際的生物,不會因太陽的高溫,摔落地面。

 

  因不想被曬傷,葉行空穿回那件黑色運動外套。講臺上的程時雨,面無表情地提著白色粉筆寫下一行字,和在辦公室時的不一樣,感覺特別遙遠。可是當下課鐘響,程時雨經過葉行空的座位時,瞥見桌上那張作文稿紙,便願意給予葉行空一個微笑,葉行空站起身,望著她的背影離去。

 

  〈跨界的勇氣〉這個作文題目對葉行空頗困難,「跨界」讓他聯想到參考書裡的素養題,數學題目上不知該吃多少飼料的玄鳳鸚鵡,嘎嘎作響地嘲弄他,是一個解不開題目,亦無法振翅飛翔的人,或者是生和死的那種「跨界」。無論如何,鸚鵡是對的,葉行空缺乏勇氣。

 

  程時雨嘆一口氣,她不像先前笑得那麼愉快,一看見葉行空就說:「我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了,你沒有理性。」

 

  「蛤?」

 

  葉行空聽不懂程時雨的話,曾有人說過他缺乏感性,現在程時雨說他沒有理性,他的人格彷彿是一張薄紙,被輕易地撕成兩半。

 

   看到稿紙上的血淋淋的成績,再偷看學妹的,葉行空發現自己輸得慘烈,他自言自語:「騙子。」

 

  手中的稿紙一角被折起,再恢復平整,反反覆覆。當年他抓著一角,聽那身上穿黑洋裝的老師說話時,那如夢似幻的溫柔,回到走廊上的巧遇,那無情的擦肩而過,葉行空回首,抬起的手抓到的是失落。

 

  葉行空的神色蒼白,連程時雨都忍不住停下說教:「你還好嗎?」

 

  窗外傳來雨聲,葉行空低著頭,程時雨把事情交代完後,讓認真的學妹先離開,程時雨走到葉行空後方的窗前,午後雷陣雨的喧囂不斷,她按耐住嘆息的衝動,指尖停頓在生鏽的鐵窗,又彈掉手上的灰塵:「如果你沒有熱情的話,那你可能不適合比語文競賽。」

 

  「是。」葉行空用微弱的聲音回應。

 

  「我很青睞你的文筆,那是你與生俱來的才能,別人寫不出來,我希望在未來,可以看到你不一樣的文風。」

 

  程時雨藏起失望,像一隻篤信和平的白鴿子,她拍葉行空的肩膀時,一雙酒窩綻放,但雙目圓睜,那不是她真正的笑容。

 

  「好好休息,明天記得交作業。」程時雨乳白色的牙齒在燈光不足下,不是那麼明亮。

 

  葉行空帶上辦公室的門,女兒牆外的雨絲繁多交錯,盛大的雨聲得以掩飾葉行空在走廊奔跑的聲音,他的腳步和雨的掉落競爭,他一旦停下,便會輸掉比賽。他躲到廁所,鏡中的自己狼狽地吸氣,他撇開眼神,終於吐出那個疑問:「為什麼是我?」

 

  一手撐著斑駁的牆面,錯綜的聲音飄過耳邊,他充耳不聞。葉行空緩慢地走回教室,空白的稿紙被塞在抽屜,他趴在桌上,直到放學鐘聲響起,他抬頭時,天空已放晴。

 

  他在下樓梯時看到程時雨,她穿著鵝黃色的上衣,葉行空在原地盯著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見,才走下階梯,黃金葛上有一隻白粉蝶駐足,但在他拎著書包經過時,就張開翅膀,飛到葉行空難以注視的天際。

 

  程時雨給他的最後一個題目是〈有一個地方〉,葉行空手上的黑色鋼珠筆停滯一陣子,才掉在紙上,他決定書寫那條屬於六月的走廊,屬於他的虔誠信仰,屬於漆黑的絢爛時光。

 

  本來,腳步躞蹀,歲月倥傯。

 

  筆尖領他再度回到那條長廊,重逢烏黑的倩影,他不會再錯過,他勇敢地奔向老師,青絲垂落在眼前,他始終想說的只有一聲:「謝謝。」

 

  頓時,綠葉葳蕤,紅花襛華。

 

  葉行空將故事停在最美好的這一刻,他不曾向那人說過話,所以無法杜撰她的回答。

 

  程時雨收到稿紙,微笑著和葉行空許諾道:「星期三我會公布結果。」

 

  「嗯。」

 

  「我很想選你,畢竟你總是第一個交作業的。」

 

  葉行空轉身的動作停下,冷氣機不斷送來冷冽的氣息,他握緊拳頭後,還是推開辦公室的門。六月的太陽應該可以融化心緒,路過樓梯間,角落的灰塵依舊暗自滋長,一隻灰色的大鴿子蹲在地上,他們嚇到對方,葉行空退後兩步,鴿子跳起來,振振翅膀就飛走了。鴿子都長得差不多,大部分身軀是灰暗的,脖子會有些綠,可能胸前會有點紅,總而言之,葉行空從來沒見過純白的鴿子。

 

  程時雨食言了,她在群組致歉,聲稱要和其他老師討論最佳人選,時間延至下個星期一的中午,三人會在辦公室會面。葉行空看到訊息,神色表露憤慨,但當他看到作業的分數時,又呆呆地站在教室後方。

 

  一篇九十三分,一篇七十九分,較高分的是他,同學湊過來關心:「國文老師會選你嗎?」

 

  「誰知道,但如果我是她,我不會選自己。」

 

  「你寫得那麼好,為什麼?」

 

  「就是因為我寫得不好,她才選不出來吧。」

 

  「不過分數差距那麼大,肯定是你啦。」

 

  「我怎麼知道一個擅長說謊的人在想什麼?」

 

  葉行空走到窗前,鐵窗一條條的影子印在他的臉龐,夏天的蟬鳴響起,蟬會為了成長脫殼。如果他想擺脫牢籠,或許該犧牲一些東西,例如握在他手上的文采,彷如硬糖,其實更像碎玻璃,他忽然舉起右手。

 

  等同學們注意到的時候,窗戶傳來一聲巨響,剛才和葉行空搭話的同學衝上前,在葉行空被架住之前,玻璃哀嚎了三遍,已經出現裂痕。

 

  「葉行空,你有什麼毛病?」

 

  「讓我的手受傷!」葉行空發狂地喊,如果無法停止寫作的執念,不如讓自己無法再握筆。

 

  國文課的時候,程時雨發現葉行空的座位空著:「行空呢?」

 

  「老師,他受傷了。」

 

  「他剛才像瘋子一樣打窗戶。」

 

  「好可怕,他平常都是安靜的樣子,沒想到會那樣。」

 

  聽見同學一言一語的討論,程時雨把課本放在講桌上,她打開麥克風:「大家,翻開課本到第九十四頁。」

 

  葉行空沒有到保健室,他蹲坐在那條放學時總會經過的走廊的末端,背被陽光照拂,汗水靜默地擦過紅腫傷痕,他望著另一端的光,蟬鳴依舊響亮。葉行空突然哼起某日早晨飄過的旋律,空白的腦海被墨黑的思緒填滿,他虛構著感懷,琢磨著今天的經歷如何以修辭呈現。

 

  國文課結束過後,他回到教室,彷彿僅是為了躲避程時雨。程時雨直到下星期才聯絡他,六月下旬將迎來期末考,那天早上都是自習課,葉行空擱置桌上的數學講義,手撐著額頭,長嘆一口氣,手機放在講義上,螢幕亮得刺眼。

 

  程時雨:行空,老師先問你參賽的意願高嗎?你的文筆最好,最容易取得出線機會,但你的文字缺乏理性,要透過練習來擴大視野。

 

  這是對葉行空的心意的試探,對於一個有污點、放棄過資格、她求來參與初選的選手,程時雨想讓葉行空承認,承認他需要稿紙。

 

  葉行空:我可以再問一遍培訓的頻率嗎?

 

  葉行空愈慌張,愈應該表現得冷靜,稿紙的邀請在眼前晃動,他舉起黑色鋼珠筆,像是握著飛鏢一樣,筆尖對著前方的稿紙。

 

  程時雨:九月初比賽,在那之前一星期二、三篇,暑假會線上批改。

 

  葉行空:我想不到答應和拒絕的理由,怎麼辦?

 

  程時雨:沒有熱情是一個拒絕的理由。

 

  葉行空:我把決定權交給老師吧,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如果老師對我的表現滿意就選我,不滿意就算了。

 

  黑色鋼珠筆飛離右手,就像射飛鏢,程時雨已讀他的訊息,沒有任何回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射中靶。中午會和學妹跟程時雨再見一次面,那才是真正的公布人選的實際。下課鐘響後,葉行空站在教室後門,他記得程時雨這堂課會在附近的班級,果然他看到穿著淺灰色針織衫的程時雨。葉行空原先想跑過去,但走不到兩步就停下,他望著程時雨的背影,漸漸地消失。

 

  一面是日光,一面是陰影,葉行空佇立在中間,他以為自己知道最終的結果,程時雨會拋棄沒有熱忱的自己,給他的僅是一個擲地有聲的騙局,就和他送程時雨的是虛無縹緲的文字一樣。葉行空等待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戳破平和的假象,給予他落敗的判決,讓他放棄追逐黑色鋼珠筆。

 

  十二點零五分,葉行空抵達辦公室時,學妹已經在座位上,程時雨朝著他一笑:「過來,今天放輕鬆一點吧。」

 

  桌上放著薯條和飲料,葉行空依然坐在學妹旁邊,程時雨的對面。

 

  「學妹的內容比較充實,行空的話,我跟你說實話。」程時雨一手托腮,一手拿著薯條,她的嘴得像鳥喙一樣尖,才得以順便用嘴端平一碗已不平靜的水。

 

  「我四十歲都寫不出你的文字。」聽見程時雨這句話,葉行空擰眉,他急忙吞下一口可樂,再咳嗽個幾聲。

 

  「我有一個語詞整理,要看嗎?」

 

  「好啊,可以互相學習。」一向沉靜的學妹開口了,那彷彿綠繡眼的眼睛圓滾滾的,亮得葉行空不得不躲著那憧憬的光。

 

  「你傳到群組吧,我也要看。」程時雨附和。

 

  「嗯。」

 

  「行空,我和其他老師討論過,你比賽晉級應該沒問題,但全國賽比較難出頭。」

 

  「全國賽?」葉行空猛然抬頭。

 

  「沒錯,你的文字真的很好,但一直誇耀技巧會有些膩,你有辦法收斂嗎?」程時雨徑直盯著葉行空的右手,浮誇的白繃帶還在,恰巧蓋住葉行空的雞皮疙瘩。

 

  「嗯?」

 

  「我是真的很猶豫,你們各有所長啊,所以計時再寫一篇吧,像正式比賽那樣,九十分鐘。」程時雨撤回眼神。

 

  「蛤?」葉行空注視著程時雨起身,到隔壁的桌子拿稿紙。

 

  程時雨總是讓葉行空失而復得,不論是第一次求他回來時,還是今天的邀約。程時雨不在乎葉行空的黑色鋼珠筆是否刺破稿紙,紙可以再換一張,但筆會斷水。枯竭的痕跡一旦出現在紙上,就算被塗抹,還是會餘下腫脹傷疤。

 

  「我一定會出需要理性的題目。」程時雨再度對葉行空綻放黏膩的笑容,像落在地上的小熊軟糖,高溫曝曬後毀容,螞蟻想搬回巢穴,最終不幸地被困在其中。

 

  程時雨給兩人各一疊稿紙,葉行空忽然明瞭,自己頂多可以成為第一,無法成為唯一。他雙手明顯的顫抖似乎來得太遲了。在程時雨猶如烈陽的笑靨之下,星星的光輝太黯淡。

 

  「比賽只是一個經驗,輸贏不要緊。」

 

  葉行空與學妹最後一次交手的題目是〈空白〉,葉行空彷彿可以從兩個字,看見由程時雨親手點燃的試煉。他在紙上寫一個夢境,夢中的去年沒有六月,沒有那難以忘懷的墨黑色身影。

 

  葉行空停筆之後,便來到廁所休憩,他蹲在地上,手捂著嘴,一副想吐的模樣,但夢幻的悸動猶如黝黑泥濘,糾纏在咽喉,不肯被吐出來,空想愈滾愈大,總有一天會撐破他的食道。炎熱的暑假來臨,葉行空只想躺在床上滑手機,等待程時雨的消息。

 

  「有佳句無名篇」是程時雨最終附贈的評語,她鬆開被囚的手,可是枷鎖在一年前已經生根,摘掉嫩葉只是解脫的假象,迎來枯黃的日子仍不得而知。

 

  程時雨終於宣布,學妹是得以繼續參與比賽的選手,這一天,葉行空睡不著覺,他聽得見馬路上偶爾有機車呼嘯而過,情緒隨之馳騁,奔向去年那潦草的誓言。

 

  長髮的老師和他說:「你不要覺得自己寫得很爛,我覺得你寫得很好。」

 

  那時走廊的旁邊,尚未長滿黃金葛,葉行空暗自發誓,他總有一天會飛回語文競賽,會叼住第一名的佳績,只為了再見到往昔的美好,並和她說一聲:「謝謝。」

 

  這珍藏的兩個字,最終淪為手機螢幕上,像是嘲諷程時雨的抉擇的冰冷文字。

 

  寫作文是一件緊張的事,一旦下筆就回不來,和說話一樣,一旦出口就難以收拾。昔日的期許響在耳邊,葉行空抱著枕頭,在最不甘心的時刻,淚水湧上他的軀殼,曾經的決心禁不住一滴滴自我懷疑,淋濕昔日的誓約。

 

  朝暾總是會撕開夜幕,昨夜的星光不再燦爛,葉行空無神的雙眼對上日光燈的刺激,被外面不知名的鳥叫聲吵醒的他,想不通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暑期輔導開始的時候,教室後方有裂痕的窗戶已被換成全新的,國文課下課後,程時雨注意到葉行空的黑眼圈,她按住葉行空的肩:「行空,你還好嗎?」

 

  「嗯。」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後,好好準備明年的升學考試。」

 

  「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啊。」

 

  程時雨注意到葉行空的右手,跩著他自己的左手手臂不放,她伸手想拉開,葉行空驟然後退一步,一隻腳踩進陰影。葉行空的瀏海長了,程時雨看不清楚他的神情,沉默片刻後,她的臉龐畫上笑容,嘴角恢復閃閃發光的模樣:「啊,我先回辦公室收東西。」

 

  程時雨身上的白裙擺隨著輕風搖曳,一瞬間像是根令人發癢的羽毛,擦過葉行空腿上裸露的皮膚,致使他瞪著眼。最後,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逐漸拉開彼此的距離。

 

  葉行空把程時雨送的那疊稿紙丟進垃圾桶,他不想再看見有方格的紙,把價格的標籤撕下來後,難看的淺色疤痕印在肌膚上。然而,升學考試同樣需要作文,第一次模擬考的作文題目是〈我曾經斷捨離〉,葉行空對著題目笑了,毫不猶豫地刺破那道傷疤,鮮血滴在紙上,彷彿是讓時空回溯的魔法。葉行空虛構時空,來到第一次被詢問參賽意願時,他相當掙扎,曾經屬於漆黑的諾言,和現今白色的夢魘撕扯著他,最終他鼓起勇氣放棄資格,故事沒有後續。

 

  作文市賽於九月上旬如期舉行,在得知學妹輸掉比賽的那個晚上,葉行空不禁嘴角一勾,他緊緊地抱著枕頭,安然入睡。

 

  美夢不會一直持續,早晨的日光輕柔地蔓延,葉行空坐在教室,凝視窗外翠綠的黑板樹,隨風搖曳。

 

  「葉行空,國文老師讓你中午去辦公室找她。」

 

  「又來?」

 

  見同學被自己的口氣嚇得站在原地,葉行空才摘下怒氣:「沒事,我知道了。」

 

  十二點零二分,葉行空抵達辦公室,他想盡早結束,回到教室吃午餐。

 

  「老師。」

 

  「行空,你模擬考的作文,可以讓老師和全班分享嗎?」

 

  面對程時雨給予的驚喜,葉行空無言以對。

 

  「我會碼掉你的名字。」

 

  「全校可以決定參不參加作文比賽的只有我吧。」葉行空誠實地說,而且他沒想到程時雨看得到自己的模擬考作文。

 

  「我覺得你的抒情處理得很棒,所以想和其他同學分享。」

 

  程時雨笑容依舊燦爛,葉行空搞不懂,那是因為她真的是隻相信和平的白鴿子,還是為自己被形容成白色夢魘,感到引以為傲,或許是因為,終於捏碎他眼中僅存的光輝,於是讚嘆那四散的赤色星火,得以一邊發亮,一邊隕落。

 

  「妳看完了嗎?」

 

  「我知道你在寫什麼事呀,沒關係的。」程時雨觀察到葉行空面色慘白。

 

  「好吧,反正最不該看到的人已經看到了。」

 

  葉行空無奈地笑,他離開辦公室時,喃喃自語著:「為什麼每次到這間辦公室都沒有好事?」

 

  那一天上課,程時雨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葉行空披上黑色的運動外套,就像故事開始時的那樣。他的作文被複製成三十份,程時雨把他的抒情層次分成九段,興致高昂地講解二十分鐘,葉行空時不時偷看窗外,陽光照得黑板樹樹葉波光粼粼,他時不時低頭偷笑。程時雨對他大部分的文字給予肯定,除了第四段,她認為是說理說不清,太可惜了。葉行空想起那行「有佳句無名篇」的紅字,手指還是會隱隱作痛。

 

  不應該再捶窗戶了,葉行空默默嘆氣。放學鐘聲響起,葉行空經過那條走廊時,特意放慢腳步,他從未這麼認真地注意這條走廊的顏色,除了黃金葛的綠,牆上的磁磚是稍嫌醜陋的粉紅色,地板則是灰色,天空仍舊蔚藍。至於和他擦肩而過的程時雨,今日穿的是一襲白洋裝,葉行空忽然睜大雙眼。

 

  「老師。」這一次,他跑到程時雨身邊。

 

  程時雨笑著和他說:「你好,怎麼了?」

 

  「我想問老師一個問題。」

 

  「什麼事?」

 

  「我一年級的時候,負責作文培訓的那個老師,黑色長髮,也常穿黑色的那個,她還在學校嗎?」葉行空說得有些急,若程時雨不仔細聽,會聽不太懂。

 

  「聽你這樣講,應該是代理老師,不在學校了。」

 

  「謝謝老師。」葉行空輕聲說道,他和程時雨一同走到走廊的另一端。九月中旬陽光還是這般炎熱,葉行空仍然穿著黑色運動外套。

 

  在走廊的末端,程時雨率先開口,她朝著葉行空揮手:「明天見。」

 

  葉行空同樣以揮手回應她:「嗯,老師再見。」

 

  都是這樣的,並肩同行一段路過後,就分道揚鑣,葉行空驀然回首,瞥向走廊盡頭的晦暗,原先只打算看一眼,但目光不自覺聚成陶醉的凝望,逐漸緩慢的腳步變得搖搖晃晃。耳邊彷彿充盈烏鴉的叫聲,葉行空從未仔細聆聽過烏鴉的鳴叫,不過那音色就像墨汁暈染的痕跡,讓他聯想到完美的黑。

 

  「抱歉。」葉行空險些撞到別人,隨著路人匆匆離開,他整理好黑色外套的領口,邁開前行的步伐。在暖陽之下,影子會守在他的身後,縱使落葉會被輾碎,夏季過後的秋季,依然值得親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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