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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盡無盡夏〉 - 王肇桉

  那只緊攥著打火機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也許是因為激動,也許是因為恐懼。

 

  停滯了大概幾秒,她又鬆開左手,彆扭地把打火機塞進右手,然後把拇指放上點火器。靜默了片刻,伴隨「哢噠」一聲,火苗竄了上來——她按了下去。

 

  李維佳凝視著那一簇火苗,然後又鬆開拇指。火苗立即收了下去。讀完《第二爐香》,她反復回味時腦中的場景就是煤氣變小時的火苗——小藍牙齒一般的火苗。如此看來,打火機點燃的第一簇火苗就是一顆尖利的獠牙,維佳循著記憶裏的樣子這樣想。

 

  那是李維佳第一次獨自用打火機點火。

 

  在此之前,李維佳對「火」抱著莫名的「敬畏」。她不敢用打火機點火,更不會劃火柴。

 

  天不盡人意,維佳還是選了化學課。儘管所有人都覺得這偶爾穿插上的一兩節實驗課有些贅餘,備課組還是決定安排實驗課。

 

  「酒精燈你點吧。」實驗室裏,維佳輕輕地,飛快地對同桌說完這句話。

 

  火柴在另一雙手中擦了兩次,隨後燃起,酒精燈被點上,火舌用著外焰的溫度一顫一顫地舔上試管底部。拋出的短句如飛鳥掠過水面,命令似的請求難免顯得有些刻意了。維佳向來恥於開口提出自己的需求。幸運的是,同桌聽得清清楚楚,也沒有拒絕的意思,這讓她松了口氣。

 

  李維佳覺得自己對火的「敬畏」也不能歸咎於從小無數長輩在她耳邊念叨過的「小孩玩火破財溺床」云云。

 

  她對火最深刻的印象源自一位長輩,具體是哪位,她也記不清了,後面沒人再提起過與那位長輩相關的大事,或許有人提過,只是她沒聽,亦或是聽了就拋之腦後了。那時維佳剛記事,長輩為了逗弄維佳,在聚會的包廂裏先給自己點了支煙,隨後哄著將維佳手上的餐巾紙點著了。最後又在維佳的尖叫裏,餐巾紙被長輩搶過,丟進洗手臺,化為一捧灰燼。既然關於那位長輩的其他記憶已經被抹得一乾二淨,那倒就不必深究是哪位長輩了。

 

  這些虛虛實實的東西本就纏成一團,如何硬扯想找出一個頭緒也無濟於事。就隨意取一點作為起始吧,無論向上向下都能看成一段。

 

  社區外一側是寬敞的四車道,車流組成川流不息的河。社區裏一幢幢高樓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層層堆疊出來的大片綠化中,其中還穿插著乾淨蜿蜒的道路;鑲嵌著一顆一顆或大或小的水池——這是被刻意創造出來的,看似毫不費力的層次感。無論什麼季節,空氣中都鮮有枯草死水的腐爛的味道。大廈的玻璃是比墨藍更黑的顏色,但是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

 

  維佳住在某一棟的某一高層中,那一層只有她家一戶。客廳的落地窗前可以看到江景——從窗內看出去就像是在看相機的取景器。如果是四月中,先雨後陰,住在高樓,朝窗外看去的風景就特別的清晰。不是看得清晰,而是風景清晰:那是一種雨後特有的透明。

 

  「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某天語文老師突然抽背柳永的《雨霖鈴》,維佳直接把三本語文書連拉帶拽地從抽屜裏抽出來,墊在大腿上,在大腿和抽屜的空隙間翻著,紙張嚓嚓作響。但是她怎麼也沒找到,直到最後老師也沒有抽到她。也多虧了這樣的經歷,維佳專門去背了《雨霖鈴》,她才能在看出窗外時近似條件反射地吐出這一句。

 

  從家到學校的路不近也不遠,維佳卻鮮少有趕公共交通的機會。坐上車,合上眼,聽著車來車往和導航播報的機械女聲,伴隨著刹車或是經過減速帶的偶爾搖晃,維佳總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大多數時候無需媽媽提醒,她也會在接近校門的地方醒來,下車的瞬間不知為何忐忑,只知道的一天馬上就要開始,馬上又要開始像被設定好程式一般維持起稀鬆平常的表像。

 

  比起清晨的街景,她更熟悉晚上的街景。上學路上昏昏沉沉,但放學路上她是清醒的,輕微近視散光的眼睛看到的燈光帶著光圈。各種各樣的光暈在夜晚裏渲染成一片,其間是點點實心的亮光。電動車在馬路上穿梭,校服外套上的反光條在夜裏和燈光同樣顯眼。人群嘈雜,鳴笛聲連綿,交警的哨聲卻是格外突出。關上車窗,就好像把世界分割成車內車外。

 

  維佳有時會和媽媽說上幾句話,無疑是一些老師的囑託或者是近似流水賬的日常,有時候她們就在夜色中默契地保持一路沉默。

 

  「這座城市應該是阿赫蘭。」維佳這樣想過。那是因為:「在阿赫蘭跟其他地方一樣,由於缺乏時間,也缺少思考,人們不得不相愛而又不知道在相愛。」加繆如此寫道。相似之處也不只有這一個:「只有清新的空氣或小商販從郊區帶回的一籃籃鮮花可以宣告春天來臨。」江浙的春秋轉瞬即逝,只有不斷變化的花草綠植宣告著季節變更。二號教學樓背後的圍牆外種著玉蘭樹。玉蘭花由雨打落,落在正在改色的老居民樓週邊的腳手架上,落在教學樓的雨棚露臺上,像是飛下歇腳的鴿子,這個時候應該是接近暮春了,夏天也快了。

 

  今年的雨季出奇的長,梅雨季也來得早。因為漫長的雨季,入夏也不燥熱,只是潮濕。有幾天甚至是有些清冷,這麼說吧,去年的這個時候應該穿上短袖了,但是今年還脫不了外套。有時候時間點也是一個方便拿來做比較的衡量標準。總之夏季就是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早上第一節課的空氣裏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因數,好像只是呼吸幾口,就會像吸入麻醉劑一般瞬間睡倒在課桌上。如果不呼吸呢,那就是「暫時的睡」和「永久的睡」的區別了,幽默!「噠噠」敲擊著玻璃和屋簷雨棚的雨,地理老師的講解總是帶著浙南的口音,頭上打下來的是白得令人恍惚的燈光。旁邊的同學用左手撐著臉頰,但因為困倦,手肘不停地滑下桌沿,頭不停地點著,眼皮輕輕抖動著。維佳緊盯著書卻不知道講到了哪里,於是裝腔作勢應和著老師時不時「對不對啊」的反問,右手裏轉著按動筆。筆一次掉到桌面發出「啪嗒」一聲響,一次剛好夾在書頁間,一次剛好掉到大腿間。慶倖的是筆尖沒有被按出來,所以落到校服或褲子上也沒暈出一點筆墨。地理老師講著講著突然笑出了聲,講臺下的座位上也跳出幾聲笑聲。老師頓了頓後繼續講,維佳突然打了個哆嗦,她不知道老師為什麼笑,更擔心老師發現了什麼,於是她伸出自己的手肘,向著身旁昏昏沉沉的同學狠狠捅了一下。

 

  地理老師年紀大了,總是穿著淺藍的polo衫和深藍的牛仔褲,說話嘴都漏風。維佳知道地理老師抽煙,或者說這位地理老師抽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學校禁煙,大家也從沒親眼見過地理老師抽煙,更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抽煙。也許是因為每一屆學生都說他抽煙所有大家都認為他抽煙,也許是因為他和另一個被發現過抽煙的老師關係不錯,所以大家將「猜測」直接合理化。就像速食之於汽水,打火機之於蠟燭,這樣的搭配不需要內在聯繫,只要合理,結果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於是維佳在裝作漫不經心地私下向老師提問時,從老師的吐息裏尋得蛛絲馬跡。辛辣苦澀又摻雜著火燒過後焦油的味道戲謔地陳述著理由,如果這是一篇只有一個觀點的議論文,那這就是最明確的論據。既然他已經接近退休的年齡,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好教師,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咽下了這個他們認識中直接由「猜測」得到的「事實」,維佳會因此而竊喜,像是唯一掌握「真理」而高傲的學者。

 

  被心照不宣地咽下的事實還有很多,如果說地理老師抽煙是被看作「老頭子的情趣」的笑料,那還有一些是不得不咽下去的:維佳的一位同班同學抽煙。主任也只是私下找了他談話,大家也只是私下地沸騰了一陣,很快就像沸水被關了火一樣平息了下去。但是維佳總是想不經意地想其他同學打聽後續:沒人知道後續,或者知道的人也在裝作不知道,最後也總是以別的話題結尾——這是向李維佳的窺探欲上火上澆油。但是別人有提前這件事的兆頭,她又開始露怯了——李維嘉對「真相」感到恐懼。

 

  但正是這樣,連著幾天的觀察後,某天吃完晚飯,維嘉鬼使神差地去到了籃球場——說是籃球場,未免有些寒酸了,那只是三號教學樓邊連起操場和學校後門的一片不大的空地,種上一排樹,放上兩個籃球架,美其名曰「籃球場」。沒辦法,市中心,好學校,歷史悠久和校區寬敞往往四者不可兼得。維佳沒有等多久,當左手手腕上的白色電子錶小小的顯示幕出現整點時,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你的煙是怎麼買到的。」

 

  維佳說話的時候微微低著頭,眼睛卻是向著斜上方睨的。她看見男同學綁在腰上的校服外套上有一塊橙紅的油漬,其實兩天前她就看到過。短短的頭髮不知是因為汗水還是雨水變得一縷一縷。水霧混在灰色的天空中,遠處的天邊已經出現一抹橫著的深藍,如果不是這抹深藍,那這天與上午並無區別。維佳好像在潮濕的空氣裏聞到隱隱約約的酸味,她不動聲色地向後挪動半步,然後又伸出右手把自己左耳鬢本就整齊的碎發又撩了撩。

 

  一瞬間,維佳又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虛偽做作了,於是又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回了半步。

 

  「哎呀,這個啊。這個不好吧。」

 

  索然無味的感覺頓時將維佳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潮濕的空氣使裸露在外的皮膚變得黏黏膩膩的,沒有風的傍晚不由得令她煩躁起來。不熱,只是悶,像是被塞進了狹小的帶著腥氣的金屬空間。尷尬的氛圍更像是直接把兩人之間抽成了真空。維佳只是繼續睨著他,掩蓋著自己不滿的意圖。儘管沒有笑,她還是覺得自己的表情絕對是極為諂媚。其實她有些後悔自己浪費了一段時間。

 

  「給我吧,只是好奇。」

 

  「我告訴你地鐵哪站下,很好找的。」

 

  於是在這個星期五晚上,在離家六公里的地鐵站口,維佳把兩包煙塞進書包的夾層裏。

 

   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後,她拐進了一家便利店,買了一盒彩色的蠟燭和一個印著便利店logo的打火機。她不知道這個蠟燭有什麼用,只知道自己在說出打火機之前下意識地想到了蠟燭,好像在潛意識裏蠟燭本來就和打火機是一對。她不敢點火,但是但是蠟燭只是蠟燭,打火機也只是打火機,便利店也不過只是一個買東西的地方,這些都不過是憑藉著自我意願的選擇。也許收銀員並不會記住自己,於是在走回家的路上,維佳又開始對自己買蠟燭的舉動感到疑惑:如果這麼想,蠟燭也不過是在讓她的舉動合理化。

 

  那天維佳是坐地鐵回家的,到家已經十點多,她勸了媽媽幾天,終於得到了自己回家的機會。她快步走入房間,小心地關上門,把包裏的煙掏出來,塞到了裝滿文具的抽屜的角落,這裏還不夠安全,但是她擔心煙放在洗手間的抽屜裏會受潮。她把一打打便利貼往抽屜深處推了推,像是要把秘密埋進深處。她凝視著打火機,機身的貼紙有一邊微微翹起,維佳用她不長的指甲扣了一下,終於是下定決心把貼紙揭起來。但是貼紙只撕下了一半,另一半參差不齊地帶著膠黏在機身上,抓在手裏粘粘糊糊,想也不用想,抓不了多久就會變得黑乎乎一片。看得維佳一陣煩躁,就像是腦漿被攪勻了,倒入鍋中小火熬煮,同樣糊糊的。

 

  窗外是霓虹燈,拉上窗簾也微微透著彩色的亮光。生理的亢奮停留在大腦皮層尚未褪去,隨著血液流淌到消化系統,像是大功率的燈管在發熱,要把維佳的軀體燃燒殆盡,煙的味道在舌苔上尚未散去,胃裏的紅豆麵包甜甜膩膩的殘渣像是要混著酸水侵蝕過食道被吐出來,與舌間的苦澀中和反應。維佳躺在床上咀嚼著恐懼和僥倖。她對自己親手營造著的表像有點信心:示弱般的小心姿態是她在文明社會的武器,她又是「溫良恭儉讓」最形象的詮釋者與最微不足道的對抗者,她是自己手上最叛經離道的作品,這一刻她自戀地想。

 

  只有她知道那兩包煙仿佛在抽屜深處燃燒著。

 

  第二天從補習班下課回來,吃完了晚飯,她回到房間,像往常一樣關上了門。她帶著煙和打火機走進洗手間,關上了另一扇門,然後又打開了窗。她蹲在門口,食指和拇指撚著煙盒外塑膠包裝條,如何把塑膠包裝扒了下來,丟入垃圾桶。煙盒內銀色錫紙蓋著煙嘴。掀開錫紙,她數了數——二十支。維佳從排列得慢慢當當的小空間裏摳出一支煙塞進嘴裏,捧起打火機。第一次點火的經歷確實驚奇,她不由得看著火苗出了神。維佳的媽媽會點香,經常是沉香。維佳不會品香,只會看著,看著媽媽纖長骨感的手從圓柱體的木質罐子中取出一柱香,熟撚地用打火機點起,然後插到香插上,煙浮得很慢,但是確實在燃。這是「時間的視覺具像化」。

 

  維佳再一次把拇指放到點火器上,湊近嘴上銜住的煙,點起了火。她深吸一口,苦澀而辛辣,她屏了兩次氣才沒咳出來。她手腳並用地慌亂爬到窗邊,將煙向窗外吐,可是風不斷得把煙送回洗手間。於是她又坐到淋浴間裏,把煙灰磕在地上,此時她才注意到,煙裏還帶著爆珠,是桂花味的。比起抽,她更多的還是看。好像在把時間由抽象變為具體這一件事前,香和煙並無太大的區別。或者說是在人為的丈量之中,兩者的定義也被模糊了。這一支煙維佳並沒吸上幾口,只是注視著煙一點點燃燒,一點點化為灰燼,煙灰一點點下垂,然後落下。維佳凝視著燃燒的煙,不知道思考什麼,但確實在思考。熱度攀上煙頭,纏上手指。好像這一簇火星就能把這個溫度異常又異常漫長的初夏燒穿。她鬆開手,煙頭落到了地上,煙頭的一簇紅徹底地消失了。

 

  那是她恐懼的溫度。

 

  她拾起煙頭,丟進馬桶,摁下沖水鍵。但是煙頭隨著水的漩渦搖搖晃晃沉沉浮浮,還是沒能沖下去,就像是在順從與抵抗之間被拉扯。於是她又往裏丟了一把餐巾紙,還是不放心,往裏擠了一泵洗手液,蓋上馬桶蓋又沖了一次,乾脆眼不見心不煩。

 

  夏天與雨季步調一致地逐漸靠近。日復一日的雨似看不到盡頭。漫長的雨季使維佳想起了《水中的歌利亞》,無盡的雨充塞了季節,稀釋了時間。小雨的雨聲有時候是微不可聞的,中雨是對物體的敲敲打打,暴雨則是直接在物體上炸裂開。果然,「聽得久了,也感覺像是噪音」。夏天不會飽和,只會不斷地膨脹再膨脹。學校邊上下水道的反味,走廊天花板縫隙發了黑色的黴。有時候學校和學校旁邊人行道上蜿蜒的,漫溢的,聚集的水坑——或者說那已經不是水坑,是足以淹死昆蟲的河與湖。空氣已經潮濕到魚都可以在陸地直立行走。地理老師在第一節課上提問這座城市的海拔是多少,同學在交頭接耳後啞聲,老師卻爽朗地大笑起來。維佳已經忘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記得若暴雨下不了多久,學校旁邊的湖就會漫出,老城區的排水系統支撐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片汪洋。這座學校也是汪洋的一部分,一樓教室裏的書只能在水面漂浮片刻後沉沒。不過也好,去年的高溫遲遲沒有降臨。實驗樓四樓的大窗外是交錯重疊的綠葉,潮濕的空氣在偶然的陽光中泛著綠色的光,好像溫暖的培養皿。老舊的木門,鐵制的窗,這裏已經老舊得像是會出現在詭譎的傳聞之中,但是被打理得乾乾淨淨的物件把對舊時光的恐懼變得渺茫了,過去的故事好像要在夏日的醞釀裏逐漸無人知曉。

 

  連廊的臺面上放著幾盆花,那也許是某位老師種的。某天多了一個花瓶,插著藍紫色的繡球花。

 

  「無盡夏。」李維佳默念著繡球花的名字。

她第一次知道無盡夏,是體育中考前去練游泳時,和媽媽一起從游泳館回家的路上。那天媽媽沒有開車,兩人只是沿著河邊的綠道走。維佳看到繡球花,迎上去拍照,媽媽則是在一旁等著。維佳回家之後查了才知道,這種繡球花叫無盡夏。她總覺得無盡夏的名字有些憂傷,也許無盡就是不知首尾的孤獨,也許無盡就是在時間空間中不知身處何方的困惑無解。無盡夏的生命也是有限的,僅限於夏天,可它卻被稱為「無盡」。人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但不只能停留在夏天,她這麼想。

 

  於是,週末的補習班下課後,維佳買了一捧無盡夏,裝在伏特加的瓶子裏放著房間的書架上,那是夏日裏的一抹冷色調。原先維佳想找個花瓶,隨後卻翻出一個伏特加的瓶子。這個瓶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共同出現的還有各種威士卡和琴酒的瓶子,它們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流理臺上方的玻璃櫃裏,那對維佳來說有點高了,不抬頭去看的話是發現不了的。它們好像一直在那裏刻意地等待著。就像是維佳迄今為止不長的人生一般刻意。

 

  後面每天維佳都會在放學後的晚上抽上一兩支煙。灰色的煙飄進眼睛,她不由得溢出生理性的淚水。她看向鏡子,看到了自己。臒腴適中的身體,帶了紅血絲的眼睛,乾淨的藍白色校服,微微出油的一撮撮劉海。她看著自己的臉,也許是因為燈光是白色的,她覺得自己的臉也是蒼白的。她算不上漂亮,但小時候經常被人誇可愛,如今也偶爾會聽到「清秀」的讚美。但是伴隨著年歲漸長,「可愛」好像不再是長輩誇讚她的特殊權利了。即使再得到「可愛」的誇獎,她也清晰地將其認作「奉承」。她好像一直在維持著同一種表像。

 

  直到那兩盒煙只剩下那麼幾支的時候,維佳一如既往在雨夜放學後淌過水坑,沿著校門口的路向前走,在一排車中找到了媽媽的車,打開門坐進副駕駛。各色的燈光在水坑中格外的明亮。一開始是一如往常的沉默。

 

  她張了張口,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媽媽,我們班裏有同學抽煙,老師找他談過了。」

 

  「可以理解啊,排解情緒的方式罷了。」

 

  維佳感覺什麼東西像是一瞬間被點起,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一種回答。她向左邊看去,倒映在她眼中的是媽媽瘦削的下頜線,和在黑暗中泛著淡淡光澤的嫩黃絲綢外套,夜晚時她略帶疲倦的眼睛,鼻樑上架著墨綠色細框的眼鏡,幾乎每個見過維佳媽媽的人都會誇她看起來年輕,不是客套而是事實。維佳也覺得媽媽看起來比同齡人更為優雅出眾,更為年輕。她的側臉在昏暗的車內仍是如此的鮮明,她只是注視著前方的路。

 

  李維佳的父母都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托父母的福,維佳從沒缺過錢花。更難能可貴的是,大多數人認為維佳父母不抽煙也不酗酒。這一家人是如此的幸福。

 

  維佳對幸福的表像總是拋出質疑:「這一切好像有點不真實了。」但是,真實的定義是什麼,她也一知半解。

 

  是導航裏機械的女聲和車外適時亮起的綠燈,將她帶出思慮的一片廢墟。維佳將頭向右方偏去,一起景物好像是要在雨滴中虛焦。其實也不一定是因為雨水,她什麼都看不清了。

 

   「意識太過豐富——這是一種病,一種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病。」陀思妥耶夫斯基躺在書包裏長籲短歎。

 

  「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寧肯避免與他們來往。相反,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和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 加繆站在書架上自言自語。

 

  維佳坐在副駕駛座上什麼也不說。

 

  維佳不是第一次恨自己為什麼要讀那麼多書,儘管她也不清楚自己困擾的來源是不是青少年的文藝病。她總是覺得自己被書本保護得太好了,但是除了課本和雜書,她的意識無處可藏。真實的世界和她隔著一層保溫膜,膜內是溫室。溫室裏的氣體是書頁一個字一個字打進去的,氣體裏充斥著無解的各種哲學議題,她看見一起關於生命的議題會想到自己,看到一切關於倫理的文學論述也會想起自己,自己年輕的生命貴重又廉價——日子看似無窮無盡,不可是她沒有比此刻更加年輕的時刻了。那層薄薄的保溫膜怎麼也撕不爛、戳不破,可是維佳就是想去破壞。

 

  本不應該這樣,可自毀的欲望就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只是偶然的竄高,大多數時候都是微不足道。

 

  或者說維佳一直都覺得自己留在原地,而所有人都像潮水般向前湧去。

 

  「如果我不再閱讀和思考,會不會更加的幸福?」

 

  「什麼更好――廉價的幸福好呢,還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說,什麼更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問道。

 

  這麼說來,這個由維佳一手搭建而成的溫室也不是什麼壞事,只是溫室裏隨年歲增長而膨脹的氣體不由得令人意興闌珊。

 

  維佳坐在大理石的洗手臺上,向著淋浴房的地板上磕著煙灰,但還是離得遠了,每次都有一簇不多不少落出門框。於是她還是走到窗邊,漫溢著水的柏油馬路將車經過的聲音無限放大。其實上午的時候還未下雨,下午的時候有些溫度的風好像能把人帶回某一個過去,傍晚的時候氣壓略低,世界就開始籠罩在一片積雨雲之中,一切都具有不確定性。吃完晚飯回到教室,維佳在實驗樓四樓的連廊遇到了初中時同班的同學。

 

  「哇!這是要下雨了吧。」

 

  晚自習快要上課的時候果然就下雨了。

 

  夏季的雨沒有盡頭,自習上過一半,作業馬馬虎虎也寫了一半,雨水在走廊上的花盆底座裏也積了一半。

 

  維佳把手伸向書包一側的口袋,拿出的竟不是人工淚液,而是打火機。就是這本該平靜的一瞬間,維佳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如果點燃教室的窗簾會怎麼樣。不過她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大多數時候,大膽的想法和自毀的傾向都會在一瞬間的爆發之後立刻平息。

 

  世俗意義的幸福家庭,開明的父母,生活在發達的城市,就讀的學校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學校,儘管班級一般般,可是未來能考上一個不錯的大學已經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沒有遭受過重大疾病的身體,有安定的住處,有能說的上話的朋友。她哪里不幸福?可是她就是被一簇莫名的火焰逐漸蠶食著自己的個性,渴望磨掉自己的棱角。

 

  精神和身體不在一個盡頭時,自毀就是潛伏已久的本能。

 

  某年寒假,爸爸媽媽吵了一架。那場爭吵伴隨窗外煙花閃爍的光和鞭炮喜慶的響持續了上半夜。那個時候媽媽出乎意料地坐在地上嘶著嗓子哭喊,爸爸卻異常冷靜地將一無所知維佳抓到媽媽面前。

 

  「勸勸你媽媽。」

 

  維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沉默地想著:能不能來個人失手拿煙花炸了我們家,把所有人都燒死就好了。如此無厘頭又荒唐的想法,也只能是小時候的維佳想出來的。

 

  第二天父母沒再爭吵,甚至昨晚爭吵時的痕跡也消失地一乾二淨。一家人還是「模範家庭」,事業有成的爸爸,溫柔和藹的媽媽,學業順利的孩子,一切都維持得剛剛好,至少在別人眼中是不差,很多東西不必求真,只要給他人看就可以了。就是在這個冬天,李維佳搬了家,搬到那棟精緻的大樓,至此,許多親戚她再也沒有見過,包括往餐巾紙上點火的那位。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之後又給自己點上了兩支煙,她仍舊會被撲面而來的煙熏出眼淚。當她像以往那樣把煙頭丟進馬桶「毀屍滅跡」之後,她發現臥室和洗手間之間的門並沒有關上,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把頭探出洗手間——還好房間的門已經關得嚴實了。

 

  臨睡前她倏地想起去看一眼媽媽,沒有理由,就是毫無預料的想看她一眼。媽媽不在主臥,於是她走向主臥的洗手間,敲了敲門。

 

  「媽媽?」

 

  「馬上。」

 

  門打開的時候,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她剛聞過的味道。

 

  「我去睡覺了,和你說一下。」

 

  「好,晚安。」

 

  維佳關上房門,躺回床上,關上了大燈卻又留了一盞臺燈。本來化學試卷還留了一道有機大題,可是她怎麼也寫不下去了,最後都沒把臺燈關上。書架上伏特加瓶子裏的無盡夏已經蔫去一兩支,一團花瓣已經乾燥,部分已經枯黃,維佳卻不想丟掉。看來無盡夏的「無盡」沒有夏的無盡長。 

 

  也許正是因為少寫了一道化學大題,第二天早上維佳沒有在去學校的路上睡過去,一路上卻還是嚮往常一樣靜默著。

 

  「爸爸今天出差回來,你晚自習請一節假,早點回來吧。」

 

  「能不能自己回來?」

 

  「……好。勸勸他別喝酒了。平時應酬也喝,自己私底下也喝,明明胃不好,一天到晚還淨喝烈的,你說的他會聽的。」

 

  「為什麼不聽話呢。」維佳這麼說。

 

  「為什麼不聽話呢。」媽媽鸚鵡學舌一般重複道。

刺眼的陽光充當著空行,將對話分割成兩段。媽媽將遮光板拉了下來,明明快到了學校維佳也還是放下了副駕駛的遮光板。

 

  維佳從牙縫裏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句話。

 

  「畢竟是你爸。」隨後是短暫的沉默。

 

  「畢竟是我爸。」

 

  「洗手間好臭,有股煙味。」

 

  「嗯,我也覺得。」維佳不由自主地扯起嘴角,露出接近微笑的表情,平淡地說道,像是在稱述事實。

 

  駛到校門口,車靠路邊接著前面的車停穩。維佳像往常一樣下了車,背好書包,卻聽到媽媽在後面說:「今天晚自習早點回來吧,陪陪你爸爸。」

 

  維佳沒有應聲但是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向學校裏走去,除此之外無處可去。

 

  那天先雨後陰,也許有過晴。

 

  後來,天空呈現出金黃與深藍、淺藍交錯的顏色,或者說是霞光將暮色撕開一道口子,然後光透了進來。

 

  第一節晚自習下課,維佳穿過連廊,與裹挾著雨後草木的味道的潮濕暖風擦身而過。維佳所在的教學樓理所應當的保持著很典型的南方老式教學樓的結構。格外漫長的白晝昭示著夏日早就來臨,天邊的藍也只是透亮的偏灰的深藍。很幸運,維佳喜歡藍色,而校服也是藍白配色。這樣的景色好像在維佳的記憶裏有過無數次,她猛然地想起「déjà vu」這個詞,也許類似的景色在過去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裏也出現過。一定也有類似的人和她一樣發出這樣的感慨,一樣感慨這夏日無盡。此時已是六月底,學生都在為學考復習。於是維佳又重新背起了《赤壁賦》。寫相關閱讀時,維佳實在是分析不出蘇軾的情感,更分析不出蘇軾「佛、道、儒」三者並存的哲學存在於何處。卻又總是想借用「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之類的句子感歎些什麼。

 

  晚霞已經褪去了許多,但是班裏的一位同學還是拍下了亮起的暖黃燈光和冷色的天。不知去年今日或多年前的今日,維佳不存在時的無盡夏日是否還有同樣綺麗的晚霞,這讓她想起蕭紅筆下的火燒雲,「火燒雲」指的是不是晚霞,她已經忘了。但是有一句話,卻莫名其妙的鐫刻在了她記憶的深處,而此刻又被挖掘了出來。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維佳自己坐地鐵回了家。打開家門,走進去。媽媽正坐在餐桌旁,灰白煙縈繞在她面前。她的頭微仰,吐出個煙圈,細長的脖子與流暢的下頜線一覽無餘,她把煙火磕在藍綠色玻璃的茶杯裏,茶杯裏盛著半杯普洱茶。她沒戴眼鏡,看向維佳。維佳突然想起了魚的眼睛。

 

  好像這個意識裏過長又反常的夏季下一秒就在不經意間被一點點火星燃燒殆盡。

 

  維佳感覺有什麼東西被燒了個一乾二淨,自己也不必再維持些什麼,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她隔著桌子和煙霧注視著媽媽,目光卻落在無法以時間作為單位丈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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