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造訪一棵樹〉 - 熊威

  父親開車,一路向南,駛往山裏,拜訪一棵樹。

  父親一直希望能有自己的樹,一座果園也好,一片杉樹林也好,一棵樹葉茂盛的樟樹也好,但他沒有。

 

  我們的老家在鄉下,有糧田,不能種樹。

 

  前些年,翻修鄉下老屋,父親以為機會來了,盤算著留出老屋前頭的泥地,不但要種樹,還要挖個小魚池。然而,奶奶經不住泥瓦匠的遊說,還是把屋前的地都澆上了水泥,只在圍了一塊兩平方的泥地,能種一些蔬菜,但種不了樹。

 

  鄉下老屋沒法種,父親就打起了社區綠化帶的主意。家鄉的楊梅遠近聞名,父親便開車去鄉下,從田間向村民買了幾株楊梅苗回來,種在社區單元樓西側的河邊,但不多久,一株小苗就被路人弄折了,再過兩天,另一株根部的土地似被人踩過了,結實得像石頭,樹苗自然活不成了。後來,樓下的阿龍也弄了幾株楊梅過來,栽在同一地方,種活了。

阿龍在一樓,做水產批發生意,淩晨幹活,白天空得很,方便照看樹苗。父親也是個體戶,經營一間文印店,白天根本沒有時間照看樹木。

 

  楊梅種不活,又種了枇杷。

 

  枇杷苗是父親吃了果子之後,留下最好的幾顆培育出來的。這一次,父親留了心眼,一株移種在單元樓南面的綠地上,路人少;一株依舊種在河邊,藏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兩株小苗都長勢良好,沒過幾年,我們就收穫了甘甜可口的果子。父親喜滋滋地,搬來梯子,只采了那些大家夠不到的果實,夠得到的留著,讓鄰居們隨手就摘得到。

 

  父親只採了這一回。這一年,社區車位改造,把大大小小的綠化樹以及居民們自種的果樹砍了個七七八八,單元樓南面那株枇杷樹也在其中。一番折騰後,像是整出了很多空地,而車位並沒有增加,頂多是停車的位置規範了一些。

 

  河邊的枇杷躲過一劫。它不影響車位改造,也不影響任何人行走,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樣,默默無聞,生長、結果。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父親發現這樹竟然被阿龍給砍掉了,問他怎麼會砍樹的,他答:以為不會結果呢。

 

  竟沒有絲毫歉意。

 

  奈何是多年的鄰居,他還長父親幾歲,平日處得還行,母親勸,要不算了。

 

  父親掃了一眼滿地的斷枝,沉默,吃過飯,便一聲不吭地下樓了。

 

  樓下不能種,父親只好把夢想留到了六樓的露臺。

 

  我家住五樓,六樓是閣樓,有兩個朝南的房間,東邊的房間一直延伸到外側,只留下不到一米寬的小走廊,西邊的房間後退了五六米,留出了一片露臺。

 

  半夜,隱約聽見鏟子刮擦花盆的聲音,聽見泥土一抔一抔落下的聲響,是父親在忙活呢。露天上的泥土,多半是父親拎著麻袋,從山裏刨來的。近年來網購發達,他也逐漸習慣了從網上買泥土。這些泥土安全、便宜、營養,而且無蟲。

 

  第二天,我便看見花盆裏插上了小小的樹枝。

 

  是河邊那株枇杷的斷枝。

 

  此後,父親添置了幾株新樹,其中一棵長得最小的是白枇杷,據說是珍貴的品種。

 

  不過,種在露臺的枇杷樹都長不大,因為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讓它們伸展根系。父親說,希望會有什麼契機,讓它們紮根在更大的土地上。

 

  樹是這樣,人亦如此。父親出身於農村,現在仍是農村戶口,雖然久居城市,但對於泥土,對於果實,對於樹木,始終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愫。平日雖忙,但一得閑,父親就會出門散心,踏遍小鎮周邊的山草林野,探訪無人問津的山路,關於山林湖田的記憶不僅記錄在相機裏,更存於鞋底的泥土與掌隙的碎葉之中。

 

  父親還有一棵鍾愛的金桔樹。

 

  那是一年冬天,我們去桂林旅行,父親偶爾嘗到當地的金桔,讚不絕口。回家後,他便網購了桂林金桔,吃完後,揀出最清甜的果子的種子,留存下來,培育出了一棵樹苗。父親格外珍惜這棵樹苗,特地養在了自家文印店的大花盆裏。

 

  父親的文印店開了二十多年,比我的歲數都大。店鋪有兩層。父親在二樓幹活,負責列印圖紙,那臺體型不小的工程印表機就擺在他的電腦椅後邊,底下有一只大大的廢紙框,我小時候常從裏面撿紙條玩。房間東南角擺著一臺膠印機,父親常常是站著,用這臺機器印名片。工作時,他腳邊挨著那只大花盆。花盆裏,金桔樹葉伴著機器的「哢噠、哢噠」的印刷聲搖擺。葉片亮亮的,因為父親拉起遮光簾,讓陽光照在它身上。

 

  金桔樹便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

 

  它長得很快。

 

  過了兩三年,金桔樹開了花,潔白中透一點點綠,小小的,清香。

 

  有一年,結過一兩個果子,父親摘了,沒捨得吃。

 

  下一年,金桔樹還是開了不少花,但沒結下果子。父親便費了大力氣,把它帶回家,搬上露臺,換了一只更大的花盆。

 

  又一年,樹長大了,花開了更多,果應該能結下了。

 

  但有一天傍晚,父親下班回家,奶奶說,走廊上的那棵桔子樹,我把它砍掉了,好難砍。原因是養不大,看著礙眼,用土話講就是「氣侵煞哉」,還帶刺,紮人。

 

  父親上樓,腳步又快又重。樹是連根砍斷的。原來早已經砍了多日,當然也已經不澆水多日。

 

  這幾日,下班回家時往往已經天黑,竟然都沒有發現。

 

  飯桌上,他不發一言。

 

  父親種的樹,奶奶要砍掉,至少跟父親說一聲,問一下要不要緊。可惜父親整日繁忙,奶奶忙於照顧生病的爺爺,不免疏於溝通。

 

  心懷樹根有活過來的希望,父親把它搬到蔭涼處,日日澆水。

 

  過了幾天,奶奶說,你把那個樹根拔出來,把花盆整出來,改種曇花。平日裏,露臺都是奶奶打理,自然有發言權。

 

  樹根紮得很深,很牢,很難拔。父親沉著臉,竟硬生生將根拔出來了。那麼小的樹,根系卻是老大的一團,無力地握住一把泥土,狀如一只無辜的手。

 

  父親不甘心,又把樹根種到了小一號的空盆裏,繼續澆水。

 

  這麼多年了,父親見證了它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開花到結果的全程。它不值錢,卻是父親生活的一部分,是工作時的陪伴,也是下班回家後對於父親的疲憊和勞苦的安慰。

 

  奶奶說,你還想讓它活過來嗎?不可能了。

 

  父親不置一詞。傍晚,他抬起花盆,每下一層就喘口氣,一層一層地搬下樓。

 

  第二天,父親帶著我開車出門,駛入四明山。我望向窗外,山路盤繞,酢漿草開白色的花,地丁冒紫色的苞,白雲如大鵝的腳蹼,在群山之間踩出大塊斑駁,陽光傾瀉,淹沒了遠處的城市……風景舊曾諳。從前,還是年輕小夥的父親,常騎摩托車行駛在這條山路上,帶母親去看白水沖瀑布,看石門的溪流和水碓。

 

  降下車窗,讓山間的風拂過面頰吧。父親的眉宇逐漸舒展,臉上多了笑容,玩笑話也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耳邊水聲潺潺,父親便在路邊停車,掀開一片野蠻生長的蘆草,循著水聲尋去。父親最愛山澗流水,每每溯溪而上,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隨性而去,興盡而返。

 

  這一次,我們偶遇一座廢棄的山間工廠。廢墟深處,竟然滿是綠色。陽光穿過磚塊和鋼筋透入,將黑暗中的植物照得透亮,讓我想起金桔樹在膠印機那「哢噠、哢噠」的印刷聲中搖擺的模樣,機械與植物,仿佛是獨立的個體,又仿佛是未曾分離過的一體。

 

  就這樣,在廢墟裏,我們挑了一塊泥地,用鏟子刨出一個坑,將只剩一個樹根的金桔樹埋了進去。

 

  父親念叨著,下次再找一塊好地方,把兩株枇杷樹移種過去。

 

  多年過去,他還想著那幾株小小的枇杷樹。

 

  那以後,雖然多有不利,父親還是成功在露臺留種幾棵樹。

 

  有一棵桑樹,不到一年就吃到了桑椹,都是甜裏透酸。不止我們,鳥雀們也呼朋喚友,到桑樹上聚餐一頓,嘰嘰喳喳高談闊論不休。

 

  話說回來,這種飛來的喧鬧也是父親種樹的快樂所在。

 

  還種了兩棵葡萄。去年,有一株很爭氣地長出一串黑葡萄,雖然只有半斤,每顆只比黃豆大一點,但嘗來甜中帶酸,味道很好。

 

  還有一棵無花果樹,一棵冬棗樹。

 

  無花果樹獨佔了一個大花盆,長勢喜人,細數一下,結了三十二顆果子,但今年持續高溫,果子還沒成熟就都被曬壞了,已經掉落二十顆左右,剩下的前景也不妙。

 

  冬棗樹長得很高,與桑樹比肩,去年開了非常多的花,只結了一兩個果實。今年也開出許多花,竟然還結出不少果子,把樹枝都拉得往下耷了。

 

  氣溫太高,陽光太烈,冬棗的樹葉與果實一日一枯榮。傍晚看時,葉子下垂,果子軟塌塌,澆了水,過了一夜,早起看時,葉子油光閃亮,果子除了有被曬裂的,大多又變得光滑緊致了。

 

  有一個最大的果實已經摘了。爺爺說,吃起來有點硬。

 

  可能是這個品種的果子本身就不太好吃,或者是露臺的種植條件不足,但果樹上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就已經讓父親很滿足了。

 

  然而高溫遲遲不退。眼看著那幾株小小的枇杷樹活不成了,父親皺皺眉,決定把它們種往山水之間,了卻一樁心事。

 

  依舊是一個週末,依舊是開車向南,駛入那曲曲折折的、熟悉的山路,父親和我手捧花盆,行走在溪邊,為小小的枇杷樹們尋覓一方天地。

 

  種完樹,沿溪往回走。一路上,蟬鳴應和著溪聲,樹枝與樹枝交相掩映,恍惚間,父親的身影似乎消失在樹林中間,也許是變成了大樹中的一棵吧?每種一棵樹,父親仿佛也為自己找到了一方安身之所,不論是擁擠的文印店二樓、無名的山間廢墟,還是潺潺的溪流旁邊……從此,心頭的愁緒好像有了歸處——那種與生俱來的、對天地與自然的鄉愁。

 

  回家路上,不知是誰說起了當年的那棵金桔樹。

 

  它過得好嗎?

 

  於是,循著溪聲,我們再次停下車,造訪一棵樹。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