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 劉裕城
當所有人抱怨雨季時,只有阿霆會微笑,感覺全身每一口毛孔都得到滋潤。他甚至追求潮濕,總是往更濕的陸地裡去。
每星期,他都有三日時間浸在濕地,進行有關大嶼山淡水昆蟲的碩士研究。教授沒告訴阿霆,當政府有意發展時,再珍貴的候鳥棲息地都可以整塊剷起,要保育蟲蟲,實在有點尷尬。
其實阿霆沒什麼宏大目標,只是單純喜歡濕濕的感覺,踩著泥濘,眼前是放肆的綠,水牛在遠處泡澡。他用試管撈起泥水,睜大雙眼,辨別在一團葉碎中藏著哪些小可愛,只比自己手背的痣大一點。
好奇的路人偶然打探,阿霆也沒有像教育電視一樣,以輕鬆腔調向他們介紹淡水甲蟲。他厭倦了每次分享時,看到別人吃力地佯裝聆聽,甚至用表情說「太可怕了」。
他知道,香港已經不夠濕,如果要攻讀博士,他要往更潮濕的南方去。但他有很嚴重的濕疹。每次在濕地浸得越久,他夜晚在床上越是癢得痛苦。半夢半醒間,阿霆發著卡夫卡一般的怪夢,不同的是,他醒來仍是人,只是其他人變成了蟲。
*
雨後下午,蜻蜓低飛,阿霆如常埋頭研究,直至一雙沾滿泥的短靴踏入眼前。他抬頭,仰望一隻戴眼鏡、束馬尾的龐大生物,嗅到對方年輕而孤獨的荷爾蒙。
阿菁問他是不是研究淡水昆蟲,阿霆一愣,想擠出微笑回答,卻發現自己的笑容疏於練習。阿霆瞥到,她左手握著一個採樣瓶,瓶裡是一隻水蠆。
晚春的傍晚燠熱,在巴士站等車的他們熱汗淋漓。
阿霆盯著她的後頸,那微微凸起的頸骨,頸上的汗黏著她的髮,一條條散亂的髪,像觸鬚,多美。阿霆想起蜻蜓粗暴的交配,雄性蜻蜓會用尾鉗緊緊夾住雌性蜻蜓的頸部。
在昆蟲界,繁殖很重要,但阿樂想不到有值得參考的戀愛關係。雌螳螂會吃掉雄螳螂的頭,蜉蝣羽化為成蟲後只能存活一天,期間遇到任何異性都會瘋狂交配,雄蜻蜓更是霸道,一有雌蜻蜓闖進牠的領地,就會強行交尾。
驟雨比巴士更先到來,將他們全身打濕。上巴士時,阿霆沒有多想,便坐在了阿菁身旁。大嶼山的馬路急斜曲折,巴士生硬地轉彎,阿菁輕輕碰到阿霆,兩人在觸碰的一剎那間黏貼,如蜻蜓點水,阿霆心頭一震,她好熱。
阿霆能感覺幼蟲的雙顎在咬自己指尖的癢感,但蟲是那麼小的冷血動物,所以阿菁發燙的肌膚嚇壞了阿霆。巴士繼續搖晃,他們又再輕輕碰撞,微微拉起了對方的皮膚,阿霆的手臂像採集她的樣本,汗水互相滲透。
巴士不斷轉彎,他們之間的雨水汗水混得亂七八糟。阿霆驚覺自己在這片人形的濕地泥足深陷,探索著從不了解的生態系統。阿霆偷瞄阿菁,阿菁也望過來,側臉映上窗外的綠。
雨水喧嘩,車內的濕氣像儲存了一百年,他這輩子從未感覺如此的潮濕。在下個彎之前,阿霆認定他們是戀人了,這已經不需言語。昆蟲之間也是用行動,不是言語來確認關係的。他在心裡宣佈,蜻蜓的愛情已經開始。
那一晚,他在床上癢得翻來覆去,手臂碰過阿菁的每一處都有水氣沉積、發熱,膨脹成飽滿的疹。他不斷搔,搔破了一顆濕疹。然後,身上每一顆濕疹都成為卵,一頃刻間,幼蟲破卵而出,爬滿他的全身,在皮膚挑起一絲絲酥麻、甜蜜的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