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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 - 章程

  秋分之後,太陽仍舊嗡嗡作響,熾熱發白,好似這空蕩蕩的天地間唯有它還強悍生猛地活著。它把人箍進火籠,讓人喘不過氣。石頭發燙,水塘亮得刺眼。

 

  水塘位於湖沿村南面,被喚作「南塘」。塘沿以青石砌成階梯,最末一長溜青石板挨著岸放。女人們以此作為砧石,蹲坐著,拿起棒槌來捶打衣服。滿塘的杵聲。青石板上總聚著三三兩兩的孩童,還有幾步石級隱於水中,他們踏下去,拿米篩撈魚,後面跟著幾隻黃狗。這些孩子大多瘦得皮包骨頭,陽光在他們泥鰍似的脊背上爬來爬去。搗衣的女人們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孩童,提醒他們別踩青石板上的苔蘚。另一側有一個抽水灌溉田畈的機埠房,裡頭有水泵,抽南塘之水以灌溉農田。近來那一側的魚更多更肥,且岸邊蕁麻肆虐,野草高聳,一蓬蓬野蒿長勢兇猛,一改蔫萎倒伏之狀,失去控制,陷入瘋狂。無人察覺出其中古怪。孩童們開始聚在那側捕魚,但女人見著,會厲聲呵斥他們。那裡沒有石階,塘沿陡地削落下去,不高,但人容易滑落。而且,水塘出菱出藕多在那頭,有些酩酊大醉的酒鬼會趁人不注意,在荷葉的掩護下解溲。但孩童們不管,他們也常站在塘沿對著池塘亂滋,看誰撒得最遠。

 

  羅增壽提著木桶和漁網,鬍子拉碴,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被汗水浸濕的老頭衫嶙嶙然貼在背上,邊走邊嚷嚷「真他媽倒楣」。他本人似乎就是由岩石和野蒿構成,但他並沒將這副筋骨用到下地做活上。自從女兒羅秀清一個月前消失後,他心裡怔忡,整日喝得醉醺醺,眼睛半開半閉,魂被閻王爺派人直勾勾取去。眾人認為羅增壽這樣子是閑出病來了。

 

  他讓兒子羅成好好盯住同村的羅蒼黎和羅蒼明。女兒和羅蒼黎本打算秋收後完婚。他本就對羅蒼黎有意見,削肩佝背,細眉小眼,戴黑框眼鏡,看著老實巴交,不會講話,什麼事都怯得很。高中畢業後,羅蒼黎留校當老師。與纖弱的胞兄不同,羅蒼明剛硬一些,骨骼粗大,眉稜高,眉毛重,左眼斜視,很容易被人誤認為眼角含輕蔑。無論五官四肢還是深沉秉性,他都酷肖其父。這年,他從部隊復員,既沒入黨,也沒提幹。在外四年,令他本就沉默的性格更加不露聲色,具有難以捉摸的特性。羅增壽認為這人心思重,秀清消失和這兄弟倆有很大關係。羅成說,拿不出證據。羅增壽說,那晚有開門聲,狗叫個不停。羅成說,構不成證據。

 

  在田裡做活的人昂昂壓久了的脖頸,受不住刺眼的陽光,遂眯覷著眼,瞅見羅增壽,知其又要下南塘捕魚。羅增壽整個人半醉不醉,鬆鬆粗粗的脖子更加發紅。

 

  泛白的光點像水滴一樣從樹葉的網眼中篩落,閃爍不定。樹影緩緩爬行,如沉水底。事物陷入半昏半死的午睡。靜得像死。羅增壽來到塘沿,酒還沒醒。天要變了,潛在的暴雨躺在地平線。南面橫山那頭滾來一兩聲悶雷,冗長低沉。橫山位於村南,像蜷伏的動物。悶熱的空氣重得很,充滿大雨將至的氣味。他對天氣的感知,如狗鼻子對氣味一樣敏銳。

 

  蘆荻吐出的絲穗謝了,葉子不再如刀般鋒快,已有枯黃跡象。蓮蓬采過,蓮葉開始發黑。水面泛出銀白的光,幾條魚躍出,又撲通鑽入水。他挨著機埠房站定,這裡水草豐茂,魚不少,正所謂:魚冷鑽草。他捋順網,撒下。有東西掛了網,收不上。他脫去衣褲,跳下水。潛下去後,他用手順著網去摸。突然,手指像碰到在水中泡久了的腐肉,一碰到,那東西盡皆化開。他以為酒精帶來了幻覺。而後,又摸到堅硬之物,如同骨頭。他不敢在水中開眼見物,爬上塘沿,驚駭未定,大口大口喘氣,慘叫了一聲。池塘中不斷泛起浮渣。水鳥振翅疾飛,沉悶和寂靜坍塌下來。

 

  雷聲愈來愈密,由遠及近。他渾身濕淋淋,跌坐在地,心懸空提著。田埂上的豆莢發出爆裂的聲響,莢殼向兩邊蜷曲如蛇舌。他好似聽到陽光中傳來尖叫。他狠狠敲擊腦袋,太陽穴咚咚直跳。

 

  他媽的到底是什麼?

 

  陳三顧來到現場時,南塘裡的屍體已被撈出,那張濕淋淋的網被丟在一旁。陽光沒了,積雲掃過來,有著李子般的暗紫色,越來越密,填滿天穹,好似一擰就要出水。

 

  沒到現場前,他就見小跑而返的群眾在嘔吐。一股難聞的氣味鑽入他鼻腔。到了後,他注視了這具腫脹的屍體片刻,差點把一生的恐懼釋放殆盡。他頭一次意識到死亡的震懾力。與此同時,屍體也在注視他。那張因在池塘中浸泡過久而溶解不少的臉,呈現出非人之相——那是死亡的駭人面目。不少人別過頭去,強忍嘔吐。陳三顧也才二十出頭,以前沒見過屍體,更何況是被數捆麻繩綁在一大塊石頭上的屍體。沉屍許久,麻繩依舊牢靠。

 

  羅增壽已穿好衣褲,手腳發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由一個員警架著。他疲乏的眼睛仿佛褪色,茫茫瞆瞆,罩上迷霧,活像一條沒眼瞼的魚。認出這身衣物是他女兒後,他臉煞青,移開視線,以免讓屍體再次造成全身發涼的噁心。羅成也趕到現場,呆一邊不說話,嘴唇發青,貓爪抓心。警方拉出警戒線擋住來人。鎮上派出所沒法醫,已經通知市裡派法醫前來。

 

  這場面超過眾人所能承受的心理限度,但他們還是不願走開。有的孩童想擠進來看,被大人驅趕回家。小孩從成年人腿跨下擠進去,嚇得哇哇直哭。不明所以的鳥雀踱來踱去。一群蒼蠅聞風而來,其中有一隻金色的蒼蠅停落在頭髮上。一隻螞蟻爬上屍體,接著又一隻,然後還有一隻。很多隻。它們沿著手臂和雙腳爬行,企圖佔領死屍。羅增壽日後總覺得螞蟻從腳踝處爬上來,得把它們一隻一隻碾死,不然無法走動。他以為螞蟻聞起來是酸的,全然沒想起那酸味是他從嘴裡吐出的黃酒散發出的。

 

  警局技術科的同事戴著白手套,打開緊縛屍體和青石的繩結,解開纏著水藻的衣服,如一條魚被開膛。皮肉潰爛,顱骨外露。死亡使死者變成另一種東西。與其說眼前是屍體,更不如說是毛髮、軟骨組織和衣物的混合物,被水汽泡得發軟,腐敗腫脹。背臀部有大面積的屍蠟。難以分不清的心臟、血管、肉脂、骨節,溶成一團,血糊糊,黏糊糊,像一條在水裡死去後被泡脹又被其他生物分食過的魚。

 

  技術科警員檢驗後說,被害人後腦勺有被被金屬利器擊打的傷口,其餘位置未見明顯異常。但具體死因要等市裡來的法醫做進一步化驗,屍體在水裡浸泡過久,顱骨略有損壞,屍體大部分皮膚雖然腐敗,但還算完整,面部高度腐敗,不可辨認。部分頭皮缺失,口唇、雙眼及鼻腔腐敗液化嚴重,恐怕要在解剖室做進一步檢驗,並做下面相復原。羅成抻著脖子吼道,還檢驗什麼啊,這就是我妹妹,衣服我認得。他的音調聽著像拼了命在掙脫什麼。陳三顧走向前說,我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對屍體化驗是我們的例行流程,希望理解和配合一下。此時,刺鼻的腐爛味讓人不堪忍受,眾人紛紛掩鼻。

 

  屍體運走後,陳三顧又在現場逡巡,向村民們瞭解情況。天更暗了,陰得如傍晚。就要落雨了,一陣滾燙的熱氣飄來。此時,羅增壽神色稍定,抖聲說起話,讓員警去抓羅蒼黎和羅蒼明兩兄弟,肯定那兩人殺的人。女兒消失的那晚,他聽到羅蒼黎家的開門聲,村裡的狗叫個沒完,當時他迷迷糊糊,沒起來。陳三顧做了筆錄。

 

  閃電從厚雲團中墜落。口子撕開,鑽入震顫大地的雷鳴,狂風突起。雨砸向地面,激起塵土,一陣急似一陣,一陣響過一陣,好似天被拽下,壓到人身上。眾人抄近道狂奔,跨溝過坎,爛泥四濺。羅成托住父親肘彎,半攙半揹。羅增壽右腳沒收住,踩入水窪,從濕泥拔出——衣褲、鞋襪吸飽泥水,重了不少。風跟刀口一樣,割人臉痛。甫進家門,兩人一走動,鞋子嘰喳作響,留下一灘水漬。羅增壽腦中浮現墳塚裡白蟻鑽進鑽出吃掉屍骨的畫面。螞蟻爬上他腳背。他望了一眼門外,天空被雨浸洗。

 

  山呼海嘯的雨。

 

  羅蒼黎和羅蒼明作為嫌疑人被押在警局。陳三顧先審訊了羅蒼黎,這人縮縮怯怯,眼神渙散,文弱瘦小,戴著一副厚底的眼鏡,不管是穿著還是長相,確實符合一般人眼裡的教書匠形象。被審問時,他語調輕顫,又強裝鎮定,以極快的語速掩飾住音調的顫抖。隨著時間的推移,陳三顧疑心重重,雖知他有嫌疑,卻並無證據。其後,羅蒼明被帶到審訊室。他的斜眼像會牽引面部肌肉,陳三顧分辨不出他嘴角閃過的究竟是笑意還是肌肉的抽搐。對於警方問詢,他回答得不露破綻。

 

  羅增壽女兒失蹤後,鎮上派出所曾立過案,他女兒上了失蹤人員名單。經過法醫的驗證比對,以及家屬的確認,死者最終確定是羅增壽的女兒。羅家此時才可以將屍體下葬。

 

  出了冷庫,放不得人,不好在家停靈太久,喪事流程從速。羅家從鎮上木業社買了一具薄皮棺材,二十八塊錢(對羅家而言是不菲開銷)。羅增壽瘦了不少,行動遲緩,羅成也模樣消沉。村民可憐這對父子,前去幫忙料理喪事。一位年長者擔任執事。靈堂設在屋裡,羅秀清的黑白遺照擺在堂前,得以讓儀式渾噩地進行著。村中老者覺得羅增壽女兒之死,不清吉。他們猶能憶起早年間富家「打水陸」的盛況,那水陸道場前後時間共要七晝夜。羅家這種情況放早先,再不濟也要有三晝夜,如若不辦水陸道場或拜大悲懺,就請道士們來做煉度,以替死者超度,解冤洗業。無奈這些年來,諸事凋敝,難以成禮,連和尚、道士都見不著了,遑論做法事。不過,羅增壽仍請人紮了一個簡單的靈屋,以劈成片的毛竹做骨架,緊繫麻繩(以白麻的皮自製而成),外面糊紙,比不上過去記憶中的靈屋,但還算莊重。

 

  羅家人穿白麻布衣,戴白頭巾,胳膊上戴黑箍,手執哭喪棒,一切如制。線香和紅蠟燭長長短短,煙氣嫋嫋,長久不散,濃濃的氣味讓人如置身於寺廟中。靈棚用彩條布紮成,如搭起戲臺。靈前燒勞盆,黃紙一把又一把地燒。來一撥弔喪的人,燒一回紙。眾人或跪或拜,羅家人站著還禮,頭被重量壓得抬不起來。鐃鈸鑼鼓嗩吶,一聲一聲,堅決而從容,永續不斷,猶如因果輪回般無始無終。村中一老婦尤擅哭喪。有人慨歎,哭得好啊。其餘人跟著拉長喉嚨,此起彼伏,聽不出究竟是不是哭,如龐雜的嗡鳴。眾聲如夢似影,又如漫長混響。唯有老婦的聲音柔韌而明亮,具有鋒利的穿透之力,統領這一切。按慣例需三天過去才出殯,羅家情況特殊,當日下午出殯。一雨便成秋,周遭半樹秋黃,大片大片摻著綠意的金黃色葉子鋪在地,即使顯貴之人的葬禮,也沒有如此壯觀。眾人行步莊重,跟在挽聯和炮仗隊伍後。鐵銃聲、長頸喇叭聲以及炮仗的鳴聲,為後頭的人開道。

 

  天色晦暗,燒著的靈屋甚是惹眼,火苗竄動,紙灰紛飛,濃煙升騰,熱氣蒸得人臉上緋紅,如掛著烊了的蠟燭油。

 

  陳三顧也去葬禮,他藉機向村民打探情況。眾人說的和他這幾日聽到的資訊相差無幾,他們都說羅秀清和羅蒼黎是村上最能讀書的兩人,自小是同學,都考上高中,羅增壽沒讓女兒讀,而羅蒼黎順利念完,並留校任教。有人說,羅增壽為人懶散,老伴又走得早,但這女兒是生對了,把家裡料理得井井有條。羅秀清方臉,細腰,個子高,就是牙有點往外噘。來羅家提親者不少,但她只對羅蒼黎芳心暗許。羅增壽不同意,因為羅蒼黎的父親跳了河。自殺在農村為人所避諱,連帶著家屬也抬不起頭,儘管死亡是一件舊衣裳,每個人都會穿上。羅秀清執拗無比,和羅增壽家沾親帶故的村人見女娃可憐,也勸羅增壽別挑東嫌西,同意這婚事。他們說羅蒼黎話不多,但腦筋好,能考上高中的屈指可數,更何況還能留校。羅增壽拗不過眾人和女兒,同意了。多數人不相信羅蒼黎會殺未婚妻。有人說,人心隔肚皮啊。

 

  暮氣潛入村子前,有個大漢打著鑼,穿街過巷,喊村裡人來吃齋飯席。此地的齋飯席通常是午飯,有大漢敲鑼通知鄉鄰,吃完後才出殯。晚上通常是謝客宴,答謝鄰裡對這場白事的幫助,毋需敲鑼。但此次情況特殊,時間倉促,將齋飯席和謝客宴合二為一。一聽到鑼聲,村民提食籃,封探喪禮,前來羅家。

 

  大鑼一聲一聲敲著,擾得陳三顧心頭熱燥,不知不覺中,他轉到後廚,撲鼻子的香燭味才淡下來,被熏辣了的雙眼這時才能全睜開。眾人在吃飯,廚房還沒空出來。小半間都霧騰騰,有人在瀝豆腐。不少人在籠屜碗盞之間忙前忙後,角落有兩隻腳被縛在一起的待殺的雞。本是尋常景象,可有什麼東西把他視線勾了過去——那是一個做豆腐的器具,梁下垂下一條麻繩,端部繫一鉤子,鉤子下掛兩根木頭,木頭呈十字,四角固定住一塊用紋理比較稀疏的棉布製成的搌布,用它來將磨好的豆漿一遍遍擠壓,其下有水缸接住過濾出的豆漿,而豆腐渣則留在搌布中。騰騰熱氣把人蒸出汗,把腦袋也蒸靈光了。繫住鉤子的繩結讓他猛然想到:綁屍體和青石的並非普通繩結。

 

  出了後廚,天撒黑了,眾人在把酒痛飲,好似要替死者多喝幾碗。他奔回警局,底片已經洗出。看照片,確實和普通繩結不同。他打電話給市局裡之前帶過他的師父,言明自己的懷疑。師父說,我倒還真認識一位海軍,恰巧回家探親。次日,兩人前去拜訪。對方告知,這不是普通繩結,而是海軍會繫的繩結。海軍結有平結、繫纜結和雙套結等,根據船上作業不同繩結不同。照片上這種叫八字結,打法簡單,但很牢固,越拉越緊。

 

  再審羅家兩兄弟時,這個繩結的失誤卻讓羅蒼明驚慌失措。他這一慌亂,陳三顧順勢說,羅蒼黎已經招供,你也別隱瞞了。羅蒼明神經質地吃吃笑了兩聲。而後,陳三顧審問羅蒼黎時說,你弟招供了,你認了吧。羅蒼黎呆坐半晌,摘掉眼鏡,坦白是自己失手殺死羅秀清,兩人起爭執,他推了她。她倒地時,腦袋磕到擱牆上的鋤刃上。羅蒼明只是協助沉屍。警隊上下為兩人認罪而鬆了口氣,這樁震驚文鎮的大案件塵埃落定。羅蒼黎因故意殺人罪,被判死刑,次年執行。羅蒼明則被判了十年監禁。

 

 

  許貴梅見到那幫人前來時,心像滾油煎。她已見過這群人多次。對她而言,這一次和前幾次一樣難捱。

 

  她躲進屋內,拴好門鎖。只聽見一陣腳步響,許多東西豁喇喇跌到地上,大概是曬衣的竹竿或曬粉曬穀的簟席倒了。菜畦裡的菜,他們第一次來時就拔盡了,被丟到地上,用腳狠狠地碾到土裡。當初養的十二隻雞,如今剩下四隻。這幫人每次來都會抓走幾隻。養的那頭豬也被牽走了,她猶記得當初那頭豬呼哧呼哧地嗥著,尖銳淒厲,這是瀕死的動物會發出的絕望哀嚎,而人之將死,卻往往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或不想發出。它被幾個人七手八腳捉去,拽不走,被掀翻在地。這群人把它按在地上用腳跺。那群人裡踩得最狠的是羅成,她認得。這人惡形惡狀,這幫人是他帶來的。兩扇落漆的門被砸得咣咣響,像要被砸穿,拴門的木梁不停地顫抖。房子幾近散架,門撞開不難。他們偏不,只是攥緊拳頭砸門,像貓熟悉耗子一般熟悉她的恐懼。

 

  此地的單層土坯房,在屋頂下設置悶頂層,屋脊處最高,兩側收低,用來堆雜物或糧食。悶頂層留一矩形開口,在口子的木梁邊擱上臨時木梯,方能上去。透過這長方狀的開口,她望見那幫閒漢躥房越脊,捋袖揎拳,飛磚擲瓦。光線忽明忽暗,瓦片落地發出「哢啦哢啦」聲響。為了終結這種恐懼,她甚至想過死,一了百了也痛快,就怕死不掉,落得半身不殘。她躲入房裡,裡頭除了一張薄木板床,所謂傢俱僅剩下一個歪歪斜斜的五斗櫥,散發出淡淡的樟腦氣息。

 

  她走到床前,雙膝一軟,一歪身坐在地上,扶著床沿。他們由屋頂跳到悶頂,吱吱咯咯一片響,落下灰。她在心裡看見自己這副苦相,心頭有恨,但言語不清。她想像那些人一腳踩空,摔下來。摔死。縱使這念頭,也救不了她。隨恨意生起的,是一股大悲。兩個兒子,一個殺人犯,一個蹲監獄。一個丈夫,跳了河。他當初上戰場,活是活著回了,帶著一身病痛,但魂被抽走,像變了個人,成天不言語。那鐵石般的沉默。她曾憑堅定意志把他從頭腦中清除出去,但他不斷回來。本來略覺寬慰的是兩個兒子還算爭氣。可是,她無法預料會發生那件事——仿如發生在昨日。羅秀清消失那陣子,她就覺得兩個兒子有事瞞她。那事發生後,她心裡苦,那股難過勁過不去,有如被活活埋葬在四壁和破舊傢俱之間。

 

  忽然聽到一聲響,穀子從上頭倒下來。她嘴裡吐出不成調的音節,滿頭滿臉掛著灰塵,眼前模模糊糊,只覺得空茫茫一無指望,什麼也抓不著,摸不到。

 

  她睜開眼時,面前一片黑暗。眼睛適應光線後,她意識到自己還伏在床沿,口乾得仿若喉嚨被拽掉。她撐著床,站了起來,走出房間,本以為屋瓦被掀了,能抬頭見到夜空,不料屋瓦還在。堂屋的門開著,但半高的腰門閉上——這門是用來阻擋雞鴨的進入。她聽見雄雞的啼鳴聲,遠遠的,卻有一種安慰的意味。她不自覺地推開腰門。門外放著一碗清水,她端起來喝。即使有月光,很多東西還是黑魆魆一團。院裡遍是雞屎味,雞寮在黃瓜棚下。她走近,「嘬嘬嘬」喚著,手中沒有像往常一樣抓一把碎米——她想到小兒子有次抓了酒槽去喂,結果這群雞全都醉醺醺。她探身去數,十二隻雞都在。它們最初是一群吵人的雛雞,啾啾叫著,叫成一片,顧盼自若。這些毛茸茸、黃燦燦的小東西在院裡扒抓鬆土,長到現在這麼大,蚯蚓拱起的小土堆盡皆遭殃。

 

  視線移到豬圈。豬偃臥著,沒發出咕噥聲,靜悄悄的,有些異樣。竹竿和收起的簟席挨牆放著,在剝掉了白灰的泥牆投下幾個影子。夜蟲鼓譟,竊賊似的月亮爬上屋脊,群星豎起耳朵。院門開了,有個身影穿過青白色月光朝她走來。回來了啊,她的話溜出來。下意識的反應讓她自己詫異。他的白髮比離開時多,如落了很薄的一層霜花。他走向她。兩人淹沒在月色中。他說,你受苦了啊。聲音灰暗輕飄。她心魂一顫,不再理會在柴米油鹽裡磨練出的冷靜,哭泣起來,不斷捯著氣,渾身抖動得像剛離開水的魚。忽而,她見到他渾身濕漉漉,水不斷往下滴,成為一個虛虛飄飄的影子。她想起門前那碗清水——只有死了人的人家,才會在門外放一碗清水。她驚恐萬狀,收緊身子,整個人滑落下去,手不自覺地胡亂抓住些什麼,結果抓住床沿——好似那是唯一抓得住的明確的東西,如洪水中的一根浮木。

 

  天色漸漸淡了。她縮著身子抽搭,拿手捫臉,手心冰冷。想到他活著時總是一言不發,死後卻跟她那樣說了一句,她口渴的感覺更強烈了,喉嚨像箍了一隻鐵環,身上每一個毛孔像被火燒著。她用手肘支著身體,坐到床沿,緩了一會,走出房間。堂屋一片狼藉,沒找到水壺。傳來劈啪聲響。她抬頭望去,頂上無瓦,冰雹串成密密的線。霧茫茫一片中,房梁上的乾粽葉顏色沉郁起來。她張口嘴,唇皮顫縮,更多渴意上湧。髮根、皮膚、指甲,都渴望著水。她攏起手來接著,將冰碴塞進嘴,冰化作水。她早年見過一場冰雹,每一粒足有雞蛋大。渴中得飲,喉嚨裡卻還是留著強烈的乾渴的感覺。

 

  她擰著衣服,一絞乾,又迅速濕了。

 

  冰雹變成雨,水漫過她的腳。她提著褲子,卻不覺地蹚著水走過穿堂,走到後廚。缸浸在水裡,幾隻空籮和臉盆浮氽水上。鍋臺煨罐子裡的熱水滾了,蓋子一聳一聳晃著,水汽沖出,發出的嗚嗚聲如人哭泣。她拿起葫蘆瓢去舀水,倒入熱水瓶裡。她忽覺心頭不舒坦,拿碗盛了水,從筷子盒裡抽出三根筷子,搭在一起,杵在碗底,另外騰出一隻手,將水淋在筷子上。水燙得她想收手,還是忍住了。她把握著筷子的手鬆開,三根筷子併在一起,立在碗底。此時,她聽到身後有人喊「媽,我回來了啊」。那聲音微弱而遙遠,像隔了沉重的門,她聽出這是小兒子的聲音。她手一抖,筷子落地。轉過身,應了一聲,卻找不見人。腿抽搐了一下,壓麻的胳臂撞到木板上,她掙扎著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坐在床沿,淡忘的口渴又強烈地回來了,舌頭重得像一個鉛錘。她聞到了線香味,還有隱約的橘子味——那解渴的酸味。

 

  天色轉為森冷的蟹殼青。天要亮了。她心裡頭好輕好空。屋子顫蕩起來,緊一陣,又緩一陣。左惚右恍間,她能感到自己的呼氣越來越不連貫,周圍的空氣一點一點離開她,眼耳口鼻統統無用,身體變輕,時間變慢。世界黑下來。她落進水裡,從此不再出來。

 

  與此同時,獄中的羅蒼明感到突如其來的悲傷,夜裡非常寂靜,什麼也聽不到。他翻了一個身,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天快亮了,他還是沒睡著。

 

 

  父親從戰場歸來後,在有日影的午後,坐在竹篾凳上,靠著堂屋門檻,面容悲戚,眼眶深邃,仿佛在逃避陽光。一到黃昏——這白晝深處入夜前的時刻,滿是徵兆的天空讓萬物鍍上一層緋紅的、玫瑰色的釉彩,萬物渙散失重,混沌不明,顯得比原先更深沉、憂傷,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層灰撒在空氣中。

 

  不知從哪飛來的夜蛾落在門檻上,收攏翅膀。

 

  父親在戰爭中跛了右腳。他已算幸運,子彈落在了他的腳邊,而不是穿過他胸膛。他感到土地如麵糰般旋轉傾斜,隨後被扔到車斗裡,在一堆軀體的最上層。要從中分辨死人和活人非常不容易,幾乎沒有一具人體是完整的,沒了肩臂,沒了腿骨,都血漬模糊。而死人雜七雜八的夜夢也攪在一塊,彼此冷淡地打招呼,悄聲談論發生的死亡。他好不容易從黏糊糊的夢中抽身出,喉嚨乾得難受,右腳像被生鐵漿燙到一般疼。布毛臭和傷口腐臭讓他噁心,身下不知死活的軀體發出瘟豬般的哼哼聲,垂死之人喉嚨中發出的「格格格」的可怕聲音。殘存的意識促使他推開因顛簸而壓向他的四肢浮腫的軀骸,以及由於痛苦不斷擴張而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龐。至營地,人們發現他還活著,傷口潰爛、化膿,尤其是被炮彈炸到的右腳。他被抬上擔架,夜裡發起高燒,反復夢見被碾進泥裡的紅柿。伴著不知是柿子汁還是鮮血的液體,柿子樹的枝幹從他的指尖往外冒,長出新枝和末節,愈來愈大,愈來愈高。他認出命運的面孔,想要驅散眼前撲來散去的暗影,卻被人死死摁在床板上。重歸平靜後,他夢到煨熟的熱番薯、蘸白糖的芋頭、難得吃到的豬油渣,還有家鄉的一道菜:爛菘菜滾豆腐。微弱的念想,在死生的邊口提了他一把。

 

  一九五三年,父親返鄉第一年,村裡給老兵們發慰問品,發給他的是一隻鞋。人們對他說,你也用不著另一隻鞋啊。他氣不過,但也沒說什麼。一年後,眾人橋上發現他擺著的那隻鞋,並沒找到屍首,也無遺言,他像水化在水中。

 

  夜蛾突然間飛走,隱入一片晦暗中。

 

  父親消失後,羅蒼黎也愈發沉默起來——沉默像病症一樣在這個家傳染開。讀書時,為給家裡省錢,且不被人看輕,羅蒼黎會事先把豆腐乳塞進鹹鴨蛋殼,中午吃飯時,就著飯,一點點用筷子往鹹鴨蛋殼子裡掏著吃。同學們以為他家條件不錯,能頓頓吃鹹鴨蛋。他念書很爭氣,高中畢業後,留校任教。而羅蒼明選擇參軍,當海軍。對於水,他不懼怕,他極力想要看清水中的秘密。他父親把秘密留在水中。所有的父親都有秘密。

 

  羅蒼明從部隊下來,得了一筆復員費,一百五十塊錢。他從中拿出一百,給他哥結婚用。羅蒼黎仍是那副落落穆穆的外殼,誰也別指望能將其打破。開始幾天,兩人還說過一些話,談話資料耗盡後,兩人就無話可談了。羅蒼明有時想主動挑起話,但嘴唇沉重,話到嘴邊不成言。兩人雖為手足,卻未有過棠棣之情,有些東西牽牽絆絆,把人心口堵著。

 

  立秋後沒多久的一天,羅蒼明邁進屋,腦後一陣冷颼颼,頭皮一把被揪緊了,像有人要把他往後拖。眼前一陣黑,但他用手抵在牆上。這突來的恐怖使他怔住了。幾步開外,是倒地的羅秀清,頭下一灘血跡,散亂的頭髮絞著鋤刃。羅蒼黎神魂恍惚地坐地上,黑色的眼珠緊緊咬著某一小塊虛無,涔涔地流汗,同時身子抖動不止,似一張人形的紙。那片刻,羅蒼明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一點聲音都說不出來。他呆立了下,蹲下身,試探羅秀清的氣息後,猛地抓住羅蒼黎的肩,吼道,你他媽到底做了什麼。羅蒼黎的牙齒震震作響,好不容易才說清。他和同校一個女老師「關係不錯」。羅秀清發現後,揚言要以流氓罪告他倆。罪名不輕,報上還登過有人因流氓罪被槍斃。他情急之下,一胳臂把她搡開,她跌地時腦袋磕到擱著的鋤刃上,喘了一陣氣,腿蹬了幾下,頭一勾,就不動了。地上淌出一大灘血。

 

  羅蒼黎說話的音調哆哆嗦嗦,說著說著嗓門挑上去了,仿佛兩人之間隔著大片田地。羅蒼明還算冷靜,事已至此,他定了定神,將屍體拖入後屋,用稻草掩蓋住。地上有幾處鏽紅色血跡揩不掉,他抓來院子裡的土,抹了幾把。羅蒼黎俯著身子,在翻腸攪胃地嘔吐,沒嘔出任何東西。費了大勁,他停住打顫,撐起胳膊,身子挺著,已似死人。羅母歸來後,覺得這兩人神色惶惶然,不對勁,但並未過問。

 

  太陽一下去,空氣涼爽起來,暮色漫出地平線。羅增壽因家中無人做飯,前來問女兒去哪了。羅蒼黎說沒見著。羅增壽離開前,冷冷地望他一望,令他打了個寒戰。羅增壽讓羅成再出去找下,羅成不耐煩地說,多大的人,丟不了。他在外頭轉了一圈,回來說,沒找到。羅增壽雖然覺得不對勁,但也並未太放在心上。暝色的瘟疫兇狠地往四面擴散,凡被它所觸及之物,無不腐爛、變黑。沒多久,天黑透了。

 

  母親睡前要去關門,羅蒼明說他來關。他虛掩著大門,留了個較大的開口。兩扇舊黑漆板門已有些汙膩,很沉,推開會發出吱嘎響,開關門時得托住門扇才能減弱聲響——據羅父說,羅家先祖故意吩咐人這樣做門,說是羅家不做虧心事,開門動靜大又何妨。丑時,兩人悄然起身,摸黑出門。樺木造的獨輪車也放在後屋。

 

  羅蒼黎以蘆席裹屍,外束草索。為了使得上勁,他將捲好的蘆席放在獨輪車右側。院裡還有幾塊從前家裡用作門面的青石,他挑了最大最沉的一塊,壓在車左側靠前位置。他從小就推獨輪車,知道只有靠前放,獨輪車推起來才更容易(他在學校裡學到這叫杠杆原理),太靠近手臂會很沉。他用一捆麻繩將兩者和獨輪車繫牢靠。

 

  出院門,羅蒼明感到左側倒是很沉,右側的重量似已蒸發殆盡。圓石路上推起車來顛簸不止,他心緊得不敢發出一丁點動靜,右手盡力按車把,以煞住打滑的車軲轆,以防車傾。羅蒼黎殿後。他們小心翼翼,仍發出一些動靜。狗大吠,它們大多被拴在各家院裡。狗吠聲牽出老頭咳嗆和小孩啼哭。村民們對深夜狗吠見慣不怪,秉燭夜遊的醉鬼們就能讓狗吠洶湧如海浪。兩人加快腳步,奔了一段路,才停下來。

 

  哭聲和狗吠渺茫下去,蛙聲響起。出了村,車子推得吱吱扭扭,泥路顯出坑坑窪窪的黑影,空氣中有濃烈土腥氣,野草的氣味,牛糞以及菜田裡的糞肥臭氣。幾種氣味時而分開,時而混雜。眼界陡然變寬,夜色托出橫山,山影混沌,難以分辨。朝南望去,盡是野墳。晝間罪惡已成影影綽綽的暗示,成為如鬼魅般的樹影。眾樹發出黑暗濤聲,夾雜著四腳蛇或田鼠引起的枝葉的躁動,以及夜鳥不時的悲鳴。

 

  月光的映照下,田田蓮葉之外的水面銀白一片。推至機埠頭旁,他擱下車,手在發抖,右手的手心出汗。發勁久了,覺得肩膀有點歪。解開麻繩後,卸下裹屍的蘆席,展開,將屍體拖至青石處。他的手順過麻繩,在屍體和青石間往復纏繞,很有技巧地將繩索穿梭出繩結,直至兩者無鬆脫之處,而麻繩亦無多餘部分。羅蒼黎栗栗打戰,顫聲說道,我去自首吧。羅蒼明沒答話,緊繃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痛苦的表情過了一定程度,會逐漸走形,變得難看,還有點像笑。

 

  屍體連同青石翻滾而下,水面唰的沒動靜了,比天還黑,而那沉悶的落水聲卻令兩人如耳聞一聲驚雷,巨響過後,耳中嗡鳴不止。兩人亦如被雷擊毀的樹木。一個空空洞洞的東西,用一根細線吊在他們的心頭。

 

  夜裡有涼意,兩人抖抖索索,月光落在皮膚上,如覆上一層鹽屑。

 

  靜謐沒維持多久,突如其來的寒冷襲來,像冰塊一樣從兩人背上滑落,他們打了個冷顫。羅蒼明拉過獨輪車,捆上蘆席,撒腿飛奔。羅蒼黎跟著,步子緊快。野風哭喪,冰到骨頭縫裡。兩人覺得有東西藏於暗處,湊在後頸上吐出鼻息。各自影子緊隨他們,月光下黑黑的,如盤踞在腳跟的蛇。田埂路怎麼也跑不到盡頭,兩人在延展的黑夜裡顛躓著,把黑夜大口大口地吞進去,一路無言語,如打仗的兵,嘴裡銜枚,但他們不是被敵軍追擊,而是被鬼魂追了幾里地。直到快進村,聞眾狗狂吠,心才穩住一點。

 

  羅蒼黎恍惚地關門,關門聲引起滿村的狗吠,他嚇得縮了下身子。羅蒼明皺緊眉頭,狠狠瞪了他,把門閂扣上。堂前一側的那副《鍾馗捉鬼圖》遍尋不著。失去鍾馗以及二位門神的庇佑,羅蒼明回床上躺下,身子一陣冷一陣熱,腸胃翻攪得難受,好似被烈火燒灼。火中有猴子在跳躥。驟然間,一陣毫無因由的雞鳴傳來,烈火方才雲散煙消。羅蒼明閉著眼,輾轉反側,疲乏極了,手臂由於緊張而酸痛,如生了場大病。他蜷縮成一團,像是要把這可怕的世界排擠到外面。人乏過頭,反而一點睡意也沒有。

 

  羅蒼明看見皮膚越來越粗糙,土覆在皮膚上。他將它們抖落,像魚被剝落下鱗片。這時,他才看清地上的土屑裡有血跡。驚慌之下,小腿抽動,眼皮發鬆,他半睜開眼。好在是夢。居然睡著了。他偏向裡邊打了盹,面向牆。醒後,他越想越受不了。他忽地注意到牆上有一隻蒼蠅蹲伏著,一動不動。再一看,那是一隻被拍扁的死蒼蠅。

 

 

  堂屋陰涼,肅靜無聲,蕭蕭爽爽。

 

  牆上石灰白色的痕跡看著像剛刮完大白。一張八仙桌的中央有一擺盤,放著橘子和香梨,堂前掛一副福祿壽三星圖,兩側垂朱紅對聯,對聯右側貼一幅不大的《鍾馗捉鬼圖》,其下的杠几正中擺一老式上發條的鐘,一旁敬奉三座牌位,一牌一炷香,香插在鼓起如墳的飯上,碗前擺紅漆筷子和小白瓷杯,杯中有酒。線香的煙一蓬一蓬浮上來,襯得牌位的字虛飄飄。堂前好似充滿影子。昏沉沉的氛圍如線香的煙一樣熏到他腦中,讓他心生這一世能悠悠忽忽過去的念頭。

 

  十年後,他才又回到這間屋子。

 

  回去那天正好是雨天。地上全是水。他想起小時候,發過一次大水,暴雨肆虐,滿眼是湯湯洄洄、浩浩蕩蕩的水,漂著死豬死羊、蟑螂蛾蠓。蛤蟆在樹上不停地叫。屋基比外面地面高半米,滾滾黃浪卻照樣淹入屋內,半月後方散。但父親認為他不可能記得此事,儘管細節都對,但那是他出生前三年的事。父親說那大概是他看到牆壁上的浮水印(那場大水留下的痕跡)的想像。在水塘似的後廚,他停下腳,那裡有一股陳年的豬油味,混著一股潮熱的水汽,噎得人喘不過氣。四周牆壁浸透油煙和污漬,已看不出塗過石灰。有一人背對他站著,水霧使其身形模糊,像是印在報紙上佈滿顆粒感的照片。

 

  屋內浮動著水一樣的光線,襯得屋子游離起來。那人拿勺舀出鍋臺煨罐子裡的熱水,倒入熱水瓶中。瓶肚落進水時,發出嗡鳴,幾近裝滿,聲響變得尖銳如口哨。她在圍裙上抹了兩把手——那雙手骨節變形,暴突,佈滿皺紋,縮得像雞爪,指甲灰白。她拿碗盛水,從筷子盒裡取出三根筷子,將筷子合立於碗中。她神態走樣,黃牙齒,焦皮膚,一臉蒼斑皺紋,蓬亂頭髮白了大半,他還是認出她是他母親。鄉下幹活女人老得快,一生操勞,苦頭吃足,直到被生活磨成另一人,滿是爐灶油煙氣。她和他記憶中她的樣貌慢慢合攏。他喊了聲,媽,我回來了啊。對方回頭,一臉漠然,帶白霧般眼翳的眼睛循聲望來,遙遠而空洞,好似沒認出,甚至沒找見他。她的嘴一張一翕抖動,他聽不見她說話。筷子忽然倒下。他心緒不寧起來,母親只在身體極度虛脫之時才會如此立筷子。兩人之間如隔了一層無形的玻璃罩,近不了身。他的腳面在水裡泡久了,已經白得有些透明,像新長的一層外皮。皮下青筋清晰可見。眼前景物變慢了速度。


  他轉開眼睛,差一點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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