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 572
人,總有一對無形的翅膀。
喧囂塵世中,屹立著幢幢高樓大廈,連污水的倒影也盡是海市蜃樓。在這瀰漫焗促溼熱,鳴鳥哀號不飛,蝶屍橫野遍地,一一抹殺著人們瞳中的光。
不,這個城市在死氣沉沉之中仍流傳着唯一希冀。那是罕為人知的彼岸。展翅,就能與絢爛春花共同舞;飛翔,就能看萬花搖曳齊起哄;呼吸,就能享花賜蜜醴品甘甜;合眼,就能細聽綠葉窸窣輕聲和唱。溫和颯爽的春風輕托我那隱形的翅膀,盛載著和善,纏綿交織出靜謐而杳無人煙的結界。
仿似厄洛斯向我遞上一隻手,想帶我翱翔藍天碧海,飛到極樂淨土盡享天年。我背後那無形的翅膀再也抵受不住內心嚮往自由的波瀾,拍動而起,向前而追。可是,厄洛斯的身影依舊定格與眼前,遙不可及。原來我離地只有腳尖踮地的那咫尺距離。翼,飛不起來。
「你辭掉這份工去做三花臉比較合適吧,總是能妄想出滑稽笑話討人笑呢。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
「姑勿論有沒有那種可笑的祕境,你也沒有翅膀吧。」
同事冷若冰霜的調侃,瑣碎得化成萬顆波珠散落一地,啪啦啪啪毫無節奏地跳向牆壁,借助與牆壁摩擦出的火花踮腳反彈一躍直線穿針萬球於琉璃般易碎的白日夢,崩碎成齋粉。語畢,他們繼續機械式跟著編好的程式工作。難道他們就不曾渴望那一戶窗的救贖,把我們從只有數百尺的房間解脫嗎?我的翅膀就算無形,總有一天,他會帶我從如此焦躁的糞土世間中解脫吧。總能,飛起來吧。
「砰」的一聲,老闆把成堆的文件一下子攤到我的辦公桌,把我蠢蠢欲動的赤子之心頃刻碾壓成肉餅。
親眼看著窗戶外景由赤紅再披上一層層黯然,時鐘的扭轉終於解開了公司的門鎖。渾身給疲勞感裊繞,像喝了數百公升的安眠藥,肩背如被磚石壓得酸痛沉重。難道是「翼」的重量嗎?不,它不會背叛我的。
忽然,視網膜邊角略過一束光。我擱淺沉重的步伐,轉過頭,發現不遠處有隻蝴蝶在和隙縫中萌生的草相互糾纏。在如此黯然無光的小巷裏,蝴蝶那斑斕羽翼顯得格外熠熠生輝,每一下拍翼都揮灑著閃亮。
「請,請教我怎麼飛……」我向牠請教道。
牠抖動了幾下翅膀,就飛了起來,順著一個方向快速移動。
我追著牠奔過大街,身邊的霓虹燈光再五光十色,都壓縮成了一抹幻影,只有蝴蝶的羽翼散發著天姿國色,保留著每一幀輪廓。奔隨著高馳而不顧的牠,穿梭於暈染的人工色素之中。奔過天橋、奔過隧道、奔到大廈內,踏過一級一級樓梯……
「這就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嗎?」
肺內的氧相信已為遺落沿路的地上,汗水帶著好奇心衝破了皮膚層依附到工作服上。我大口大口掠奪著身邊殘存的氧,然後把緊急出口的帷幕慢慢推開,隙縫中,曙光橫灑於我與晦暗的梯間。
映入眼簾是城市的縮小版,人們抑或車輛都似螻蟻般在地上蠕動,密雜得很。我的瞳孔在眼白上無死角的滑動,俯瞰千百遍,連眼球都快掉出來,都沒有一個彼岸立足著鮮花綠草,天幕也只是被高樓裁成烏黑碎紙一張。一切一切,都鋪上了白濛濛的厚重迷霧。有翅膀,也就只能被困於此鳥籠嗎?
回過頭來,蝴蝶已經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湊近點看,牠的蝶羽是由鮮紅與黃的班紋刻成,好比羅浮宮裏的世紀級藝術品。牠身體纖幼如針,卻佩著如此大片的羽翼。承受著如此重擔的牠倒下了,像背負著罪與罰。
雙眼已被困囿於唏噓之中。朝思暮想、竭力追求著虛渺而美好的桃花源,已被事實所奚落。這些流言其實是來戲弄我的吧。把美好、幸福作為誘餌在我頭上左搖右擺,釣魚場上吊的蝦自以為是格查爾,能展翅俯看花海。翅膀確實存在,只是它現插在胸口上,每拍動一下都搞動著內臟,完全無視關節與骨頭,癲狂亂撞,痛楚擠滿全身誠惶誠恐地叫嚷。直陷於眼前的景象就是似把我和翼撕碎,剪破那堆羽毛,再扯斷裏面的肌肉組織。肉體,思緒,完全毀掉了。看起來是這樣的,明明是這樣的,可那空虛與翼的輪廓,依舊完好無缺。
我深吸一口混沌,張開雙臂一針一線撕裂開黏膩蛹衣,擁抱眼皮下的魚龍混雜七彩色,迎來風幫我掠去一斤又一斤的體重,前所未有的輕盈恨不得和周圍冥合為一體。靈魂湧起自由,羽翼早已迫不及待去品嘗伊甸園內的果蜜,一下下地拍動着渴慕。當豔紅一顆顆四散滲出,便能匯成最美的班紋吧,再血肉模糊的翅膀也會彰顯着耀武揚威吧。和桑納托斯牽起手那刻,快感翻江倒海翻蜷在各個神經、四肢百俱。再也,不必在這瘋城作徒勞掙扎了。
葷腥的夜闌中,破蛹而出,跨步而飛,涅槃重生。
畢竟,蝴蝶的生存週期只有十四天。若我學會飛,開到茶靡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