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疤〉 - 青苔骨頭
我家樓下有一台立式冰箱,還有一台橫著的冰櫃。立式冰箱的左邊一列用來冷凍,右邊一列用來冷藏。左邊用來裝冰淇淋,右邊用來裝父親的磁帶。今天,立式冰箱又出故障了。冰箱左列的表面顯示著-7℃。我按了下按鈕,想調低溫度。失敗了。打開左邊的一列,我摸了摸冰淇淋。軟軟的。顯然,冰淇淋融化了。我只好把它們撤退到冰櫃。
撤退完畢,我突然想到,樓上的書架快撐死了。書架該把無法消化的食物分給冰箱。但在此之前,有必要清理一下冰箱左胃。我鑽進廚房,取了一條髒抹布,打濕,再把隱藏在抹布裏的污垢擰掉。再打濕,再擰幹。如此反復四五次,直到抹布開始變白,我才用它擦冰箱的左胃,清理掉一些蟑螂屍體。我擔心蟑螂卵在某些犄角旮旯安了家,所以,我往裏面潑了些水,再擦幹。以防萬一,我在裏面墊了幾層透明塑膠袋。
我上樓給書架減肥。我把書裝進蛇皮袋。一次只能裝20本書,太多了書會亂掉,會起褶皺。我不忍心書本多出幾道皺紋。我們家的樓梯是木制的,踩上去,有吱嘎吱嘎的聲響。這聲音吵醒了父親。
在幹嘛?
搬書。
樓下又沒書架。
有冰箱就好了,反正右邊全是你的……
你等著,我今晚收拾你。
哈哈,你打水仗又打不過我,你力氣太小。
父親默然。自責感像水中洇開的墨水,在我心裏擴散。上初一時,父親還有力氣跟我打水仗。上了高一,父親染上一身病,在水裏時常會發抖。他說自己的骨頭有種散架的感覺。去醫院,沒用。住院太貴,拍一次CT就要好幾千。父親不舍得去。父親有自己的解決辦法。父親用搖滾治療。當然,他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聽搖滾。他嘗試過,但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的人說他已經不年輕了,搖滾屬於年輕人。更多的人雙眼裏透著疑問,他們壓根就不清楚中國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搖滾歲月。
有將近100本小學初中的課本和練習冊被塞進冰箱。冰箱胃口真大,上面的三層就裝下了這些書。下面還剩三層,先空著,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興許用得著。
不知道書本在冰箱裏能否感受時間的流淌。我有時幻想,這些書遲早變成冰淇淋。那些記憶,被我吃進胃裏,多好。然而,冰淇淋只能吃一次,書只要願意,翻閱上百次毫無問題。吃冰淇淋讓我掙扎不已,我總是會想,萬一發胖了怎麼辦。這種掙扎就好比,我明明知道手機相冊裏的成千上萬張照片,我永遠來不及再看一遍,但我卻不忍心刪掉。
關上冰箱,我上樓寫作業去了。寫作業的速度很快,因為我擔心等一下空調也出故障。寫完作業,我便和網友聊天。聊著聊著,汗水決堤,我的脊背和衣服貼在一起。微信叮了一聲。父親發來了信息:樓上的空調是不是壞了?我回:是的。與此同時,我給隔壁的某個鄰居發了條信息:你們家的空調還能用嗎?對方回:還能用。父親又發來了信息:湖邊涼快,去釣魚吧。
抬頭望窗外,太陽仿佛一顆溏心蛋,被遙遠的地平線煎著。時光是亮晶晶的油,咕嚕嚕倒在地平線。作為一根叉子,我的目光戳破了那塊溏心。溏心流淌在地平線上,與時光觸碰,發出茲拉茲拉聲響。溏心蛋被煎熟。我妄圖用目光扶起溏心蛋,把太陽咽下去,可我幫了倒忙,反而戳出了更多溏心。太陽不僅被煎熟,而且被煎得焦黑。
夜幕終於降臨。
我帶上一本空白的練習冊,坐上父親的摩托車,抱緊他的腰。星星與我們賽跑,但兩側消瘦的樹木卻在森森然呼嘯。樹木是綠色的瘦牙籤,紮在我們的人間。我祈求父親快點帶我離開這些牙籤,否則,它們會像紮走雞柳或者雞排一樣,把父親紮走,吞掉,使父親成為泥土永恆的一部分。
釣魚時,父親問我,你知道家裏的冰箱為什麼會這樣嗎?我說,你說過,是因為限電的緣故。他說,但並不是每家每戶都要限電的。我說,老媽已經跟我講過了,她說是有人故意整我們家的緣故。盯著父親溝壑縱橫的臉龐,我欲言又止。我怕自己打開了話匣子,父親就會像母親那樣指責我,說我學習如果不用功,以後就當不上一個很大的官,就不能阻止限電的情況出現。母親說過,家裏有四個小孩,本來應該分配到更大的房子,結果村裏偏偏有人不讓我們造。她還說過,家裏的希望全在我這個老大身上了。
所幸,父親再次默然。
今天星星挺亮,要不拍張照片吧。
用你手機拍。
爸,你為什麼從來不拍照片呢。
刪照片太麻煩,倒不如不拍。
那,為什麼搖滾要在廁所裏偷偷聽?
我要找回那種感覺。以前,我也是偷偷聽搖滾的。
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別人指責,才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聽搖滾的呢。爸,為什麼你的磁帶上面有洞洞呢?
這個叫打口帶。當初,歐美各大唱片公司的更新迭代速度特別快,人們在滯銷的磁帶外包裝盒表面打一個洞,來表明它們過期了。磁帶是從地下市場買的。那時,我們這兒有許多冷戰時期修築的防空洞。90年代末,那裏改造成了雜貨城。裏面魚龍混雜,有幾個攤位就是賣打口帶的。嘿嘿,你看我的地中海,是不是也是一種打口帶……唔,你這本練習冊怎麼是空白的?
還記得那年冬天嗎?
我記性很差,所以不敢拍照。有段時間,我也像你一樣不忍心刪照片,可是有一次,我閑得沒事幹,往回翻,看見一張照片,看見照片裏面的一個年輕女人,我心裏有一種苦溜溜的滋味兒。我硬是記不起那個人是誰。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再出現,換了新手機後,我再也沒拍過照片。
那年冬天,我們全家還在外地。我的手凍僵了,字寫不動。你和老媽買了台小小的暖氣,放在我旁邊。我繼續寫那篇題為〈寫給未來的我〉的作文。第二天醒來,翻開作業本,卻發現裏面是空白的。為什麼?因為我是用水筆寫作業的,水筆的字跡遇熱會融化。過了好幾年,上了初中,我偶然刷到了一個帖子,恰好關於水筆遇熱融化。評論區有人說,放在冰箱裏,字跡會復原。等會兒回家我試試看,看看從前的我給現在的我寫了什麼。
我撿起一塊石頭,往湖面拋去,劃出一道疤。魚兒遠離魚鉤。很快,水的疤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