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琉璃裡〉 - 荷魯斯
預知了水泡的離開,在網上找善終服務,服務連帶首飾,一顆琉璃珠。骨灰氣化融入琉璃,一個又一個氣泡,仿佛生命注入。小時候愛玩仙俠遊戲,達摩祖師的玉佛珠,日夜受佛法薰陶,九百九十九年後,化為人形落入人間。我想只要燒一顆琉璃,水泡也會在千百年後會修煉成形。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但水泡會記得一切,記得我撫摸的觸感,記得我偶爾自憐輕吻的唇。
水泡是愛美的貓,舔毛尤其認真專注,後來家裡的兩隻貓,吃飯總是吃得滿地都是,碗裡也清得不乾淨。水泡倒是吃得乾淨,飽餐以後端坐碗前舔乾雙手,是位舉止優雅的貓。一次工作太忙太累,回家倒頭大睡,沒鏟貓沙,第二天下班回到家裡躺上床,一陣糞味湧頭而來,就是僅一天薰臭的貓沙盤水泡也不願進去。香港的琉璃珠看起來只是隨意的在燒熔的琉璃上染上骨灰,總覺襯不上這樣精緻講究的她,便取消了善終服務連帶的琉璃。後來在網上看到台灣的店家,燒出黑白相夾的漩渦紋,漩渦配上骨灰燒成的氣泡,仿佛在清境上溯合歡山包圍我的星空。滿天星斗,是水泡專屬的配搭。
說到底,要到台灣燒一顆琉璃大可不必。店家也說可以郵寄骨灰,只是這是一個儀式,儀式最重要的是過程,一如魔戒裡歷劫千辛,又如西游記裡師徒四人的千里迢迢。取經與焚戒並不真的如此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所歷經的八十一劫,一條苦路,一場神話。《西遊記》是一場救贖的儀式,英文譯名揭示了儀式的本質,journey to the west,旅程即儀式。從香港到台灣,不過是一彈指的事,我倒不如他們所經歷的苦楚。惟一擔心的是,雖然沒有明確的法規禁絕骨灰的遷徙與遊離,白色的粉末總是惹人疑竇。幸好想像的扣留沒有成真。只是這仍一場帶著明確目的的旅途,一場自製的苦難儀式,靜下來的時刻,總是惆悵。
剛帶水泡回家日子,房間廚房與大廳渾然為一的屋裡,那些靜下來的時刻,我倚著床,盤膝抱著書或電腦坐在籠旁,比起偶爾工作,我更常專注的看她。可惜我們的日子裡她未曾放下戒心。狹小的屋裡仍能靠床劃分他專屬的區域,單人床用成雙層床;當我在家的時候,她冒險從床底探出頭來吃飯喝水是如此的讓人喜悅;晚上暗了房間的時候,才有她四處踱步的聲音。我從不抱怨她的警戒,她也曾有過家人,與女兒一同被人領養,卻因為她會攻擊伸手湊近的人,獨她被退回給義工,骨肉分離。以為到了應許之地,她卻原來是不該進入迦南的一代,她該如何重新相信神?還記得一次我在床上看幼貓竭聲求救的短片,水泡竟忘了害怕攀扶在床緣,陰暗的房間裡,陽光灑落在她身上,聚焦著她關切焦急的眼眸,有瑪莉亞的重影……琉璃的鍛造在我出發的那天已經開始,烈火燒融記憶,塑造成形。
從大路轉進小巷,台南市內的小路依靠Google map總是容易拐錯路口。騎著免駕照的電動車,在待轉與前行之間,徘徊於迷失與確認,讓這個旅程多添了幾分歷險的模樣,歷險就是儀式。
儀式進行中,假如儀式是轉變的象徵,這場儀式會是什麼轉變的起點?
以為能邁步登上祭壇的步伐卻在工作室的門前慢下來,是這裡嗎?工作室的門前電單車椅上坐著一隻迎賓的三色貓,後背穿搭的黑袍仿佛祭壇莊嚴的領路人,令我安心邁步。我想,我該向前。工作室的天花吊著一盞盞復古鎢絲燈泡,與牆身的木材金屬碰撞,是精緻的工業風。牆上掛著很多的信,店家說,你也可以寫一封信給水泡,燒製前會通知我,他們會一邊製作,一邊唸誦。我想這是一個很適合再次宣告結束的地方。儘管這是另一個儀式,另一個災難的續寫。
儀式並不保證免去災難,只要痛未能轉述,你的痛不過是旁人的玩笑,儀式的本身也可能是一場災難。喪禮上撫著冷硬如未退雪的冰鮮雞扒的水泡,她眼角仍殘留淚痕,嘴角沾著凝結的口水,我這才知道有些善終公司不過是換了名目的凍肉舖,貓不過是靜置的硬塊等待炭烤的食材。尤其襯搭接待人員雙手橫握手機在遊戲裡的認真投入,我知道他們想必不懂,魔戒與西遊裡救世的旅程,魔戒沒有燒熔,真經沒有求得的結局是不可接受的,一切必須圓滿,圓滿的儀式才能救世。可是沒有,憤怒蓋過悲傷,儀式失效,沒有放下,沒有哀悼,沒有圓滿。只好提起筆,畫一個新的,更大的,大得能徹底覆蓋那個緊執著筆快要畫好卻在最後橫叉開去的圓。
放下了一布丁匙的骨灰,在往清境的車程上,才有了仿佛一切告終的長長的哀悼,一個更新更大的圓迎向閉合。X在我身旁熟睡,耳機循環播放著《暮色回響》,只為了反覆聽張碧晨低訴「神啊/可不可以讓我感受一下/就算一陣風一片葉/一個眼神的觸碰/都好啊」。
有時我們需要庸俗,一如相信儀式的追求。我終於在閉目裡,看到你的眼神,一個又一個。你在太陽下熟睡打起呵欠的、在雪櫃旁肅立期盼罐頭而警戒著我的、那晚在衣櫃底下探頭看你,那伴著時緩時急的起伏,失焦空洞的眼,像小時候愛玩的彈珠,或者絕不嬌柔造作的說,像琉璃,而琉璃裡有我的倒影。
我的琉璃裡有你高溫燒成的氣泡。我想像著那莊嚴神聖的畫面︰猛火燒軟玻璃,染上你的部分,一圈纒疊一圈;高溫悶燒思念與記憶,一槌一槌火花四激鍛成文字,倒插在降溫砂裡冷凝成話。神父高舉雙手宣告祝福,說話與琉璃混合成形,禮成。如此令人安心。
只欠你一封信。
從往清境的車上開始,一直在想該如何寫那封信給你,一個一個鏡頭剪接重播。直到執筆寫起,把三年的日子歸納成「很想念你」、「謝謝您」、「謝謝你帶給我愛」、「你永遠在我回憶裡」,寫了很多俗套而自憐的話,也刪掉了很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寄給死者的信,仿佛也只剩下流俗的謝謝與抱歉,感激與內疚。當然,我不否認這些凝結的話的真實,但卻始終離真實太遠。於是我想起佐藤春夫那為了抽離傷痛的思考:怎麼為了一隻貓傷心成這樣?
不過是一隻貓。在父親兄長都不能再視作家人的日子後,又把自己從一個家裡抽離。離家出走,終歸是有家的,但我的離開就像把家剩下兩道對立的支柱,拆毀,傾倒,家成了遺跡。直到有了你,流離的日子結束,失落的文明復興。比起從前回家,那是我僅能前往的地方,沒有意義、沒有理由;在有了你以後多了很多的焦慮,而焦慮裡又有盼望,那是我必須回去的地方。悲傷的原因,都給佐藤春夫寫完了:「人不管再怎麼親密,仍擁有各自的世界,是只有一小部分彼此接觸或重疊的圓。貓狗卻是完全被納入內在,就像同心圓一樣吧。」假如我寄望家人必須是一個同心圓,我明白家人終究不可得,但我有了你,一個大圈包小圈的同心圓。我想把這些都寫在信裡,告訴你︰儘管我們的日子裡,你是怎樣的怕我警戒我也無關緊要,至少最後的日子裡,你願意讓我輕掃下巴,放鬆舒服的拉長了頸,你終於有了家貓的模樣,我有了家人的指稱。只是日子不夠,怎樣也不夠。
請原諒我不打算再敘述更多,假如你還看不見水泡,看不見我的痛,那是因為痛的不能敘述,不是我敘事的缺漏也不是你讀得不夠仔細;那是因為畢竟我所能敘述的也就這麼多那麼少,不過日常,死亡與失去也不過日常,痛也不過日常。
但我怕痛。儀式可不可以是一劑鎮痛藥,或是一場以痛止痛的化療?
想像終歸是想像,我遲遲沒能下筆。比起佐藤春夫以思考逃避的傷痛的積極,我只能以不寫來逃避。又或者,是在讀過了那些「很想念你」、「謝謝您」、「謝謝你帶給我愛」、「你永遠在我回憶裡」的信後,讀懂了這些信裡我必須逃避的一點意義:下筆漫漫,畫上句號,從此無話。
想像終歸是想像,那烈火燒溶,以深情代誦的畫面終究沒有,化療失敗。不是我不寫,而是在寫之前就突然被通知琉璃已搶先熔鑄,記憶無從刻入,琉璃的星空漩渦仿佛一切虛無。你打敗了牛魔王,錯過了紫霞仙子,歷盡苦劫,終於抵達雷音寺,尊者告訴你,真經已快遞到了中原。一再追問,唸誦的儀式可以補辦。受洗的神父把聖水灑在你的頭上,一週後的飯聚寒喧才補問你,「你是否願意接受耶穌作你個人得救主?」、「你是否願意一生認定他、跟隨他?」、「你是否願意遵照他的吩咐將這好消息傳給你四周圍的人?」莊嚴的儀式,不過是一場嬉哄的玩笑。為了割禮的到來戰戰競競,你在懼怕著疼痛的哭泣當中,被幾名也曾經懼怕的壯漢嘻笑著抬去,神聖而靜默的中間煎熬,穆斯林長老宣告你已是新造的人,包皮請等待下次。那些害怕結束迎向閉合的淚水與淚痕,跟著一起荒謬。儀式如此的引人發笑,笑得蒼涼。
「水泡本來就聽不懂普通話。」X粗暴而真實的安慰剖開了儀式本質——不過詐騙。對,也聽不懂廣東話,請再粗暴一點:她已經死了。或許儀式的荒謬只是因為語言的阻隔,讓主持祭典的人誤會了她不過是手腳上長的水泡,不知道水泡其實是我的救生圈。當然,打從一開始琉璃襯上水泡不過是自欺欺人,儀式從來無關於水泡,不過是我需要一個起始與終結的點,畫一個告別的圓,塗黑填滿。
回到西遊,一個豪不避忌生硬突兀的轉折,就像有時候我們需要庸俗,我們需要轉折,貼著護欄輕刮車尾,不顧一切的甩尾,才能在髮夾彎裡閃身而去。誤會了小時候看的是《西遊記》,卻原來是台版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奇特而莊嚴的取經之旅,演成超級悟空與超級哪吒拯救世界,左一句「噼啪你個隆的洞」,右一句「大笨象會跳舞,馬騮仔會上樹」,假如未夠荒謬,還有葛民輝由豬八戒輪迴轉世,穿起袈裟,手握禪杖,酒肉和尚般的唐僧帶著徒弟出發拯救世界。小說輪迴成處境喜劇。褪去莊嚴的旅程,如此儀式,又如此日常,我們以荒謬的玩笑重寫儀式必須經過的苦難,苦難怎樣日常,荒謬便跟著怎樣日常。
兩場儀式的失效與荒謬,或許是一場接一場的難,只是我們經歷的難還沒夠,儀式不得結束,像湊不夠八十一難的唐僧師徒一樣。又或許我得接受疼痛已刻進日子裡,一如那些熔進琉璃裡的灰。
只好接受,那些難與痛都會與水泡一起熔燽在這顆琉璃裡,戴在我的手腕。往後的日子,我們會在日日山,日日嶺,遇林不小,遇水寬洪的無止旅程裡,經過不知多少遍寒暑,點算著我們難以分明的歷難簿。我們的圓滿不在於九九歸真不在於綿綿長話不在於道別的信,而是一路艱辛,一路凶險的日常裡,我會哼起「only you can take me 取西經 only you能殺妖精鬼怪」,你會一如往常地端起厭煩的琉璃盯我一眼,別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