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 - 當下
陽光穿過窗台的雜物,在地板上落下一圈橙黃色的光暈,像一枚放大了的金幣。儀坐在沙發上,把玩著女兒隨手放在桌上的硬幣,那是前夫留給她的,也是她最愛的玩具。陽光下硬幣邊緣的污漬像不透光的月亮背面,中間的英女皇,摩擦時帶有一種滑溜感覺,儀喜歡這種質感,勝於數字那面的凹凸不平,而英女皇的側臉,還真有點美感呢。儀把硬幣移到陽光下,硬幣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變成一枚沒有任何刻紋的金幣。儀閉上眼,把金幣握在手裡,溫溫熱熱的。
小彤靠著餐桌在畫畫,幼嫩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餐桌上一根根油粉彩散開,小彤撿起半截淡黃色,在畫紙上畫了一個半月型,油粉彩沒有填滿畫紙的紋理,留下了斑斑的白跡,但小彤急不及待在黃色上疊上一個個橙色、紅色的圓圈。
陽光緩緩西移,小彤的影子在仿木地磚拉得長長的。小彤舉起畫紙,向儀瞇起半月型的眼睛:「媽咪,你知唔知係邊個?」
「仲唔係我?」
小彤走到儀的懷裡,伏在儀的大腿上,指著自己的畫。「唔係呀,你睇吓,佢有皇冠呀。」
儀放下掌心的硬幣,撫撫孩子的頭。「又係英女皇?」
「我有好多個女皇呀,呢個係丹麥女皇。佢靚唔靚。」明明就是英女皇。小彤愛畫畫,三百尺的家裡貼滿了她的英女皇。儀忽發其想,從口袋掏出一枚硬幣來。「小彤,不如你畫呢個,你知唔知係乜嘢?」
「花。」
「靚唔靚?」
「靚。」
「唔好畫英女皇,最近女皇死咗啦。」
「點解女皇死咗。」小女孩皺起眉來。「我都話佢唔係英女皇,你睇吓,佢長頭髮呀。」
「總之女皇死咗,依家冇女皇啦。畫花。」
小彤凝視儀好一會。「我要畫女皇。」
「唔准畫。」
「爸爸話我係公主,將來就會係女皇。」
說罷女兒鼓起腮,別個臉去,把畫藏在懷裡。儀假裝生氣。「啊,你有秘密唔話我知?」
「爸爸說媽咪唔鐘意女皇,只鐘意錢。如果將來收到有女皇嘅銀仔,要偷偷收埋,唔好俾媽咪,媽咪會用咗佢。」
儀的鼻子哼了一聲,站起來。「唔講啦,你去畫畫啦。」小彤嘟著嘴,拿著畫紙回到餐桌旁。
陽光灑在這個小小的家,微風緩緩吹來,帶點令人焦燥的溫熱。沙發是復古真皮,原價五千元,她在旋拍買回來連運費才四百元,indigo電視櫃,賣家開價七百,在旋拍講價好幾回,她五百元就買回來了,還有整套胡桃木餐桌、衣櫃、冰箱⋯⋯剛搬進來時,她每天檢查旋拍網站刊登什麼新品,看中就下標,像搶先過關換金幣,以免被捷足先登。家裡所有家具雖是二手的,但全是好貨,到現在還光潔如新,只有放在客廳的飾物架是所謂的一手,那是榮說要買的。飾物架走懷舊風,搬回來時早已褪色,現在那些褪色的漆皮,在微風下像快要掉下的枯葉,露出長滿鏽漬的鐵架。
看到飾物架,儀心裡就氣,一下子把飾物架上女兒的畫作取下來。「媽咪,你做乜嘢?媽咪——」儀沒答理小彤,清空飾物架後,抬起,發現其中一只架腳下竟墊著一枚一元硬幣。靠,連站也站不穩。儀撿起硬幣,取過鎖匙,提起飾物架,朝女兒說了句:「媽咪好快返,唔好亂走。」就關上門。飾物架有點重,丟到哪裡好呢?胡亂棄置雜物,被人發現甚至要坐牢呢。儀不敢乘電梯,下午的後樓梯回盪著她沓沓的腳步聲,她走下兩層,隨便把飾物架放在垃圾筒旁,然後伸手進口袋,掏出那枚一元硬幣,打開垃圾筒想丟進去,濃稠的酸臭味撲面而來,儀轉念又想,這可是錢呢,算了。蓋好垃圾筒,儀就回到家裡去。
*
半年前,儀跟榮來到律師樓,眼前的離婚協議書填滿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榮手上的筆飛快地在簽名處滑過,她拿起筆,手抖得要命,久久不能落筆,對面的律師左手疊右手,不久,就右手疊左手。她再次問榮,為什麼要離婚,她到底做錯什麼,榮沒說話,只看著合約上還未簽署的空位,和她的手。那隻他握了七年的手,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沉重像鉛,天花的冷氣槽猛吹著她,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她真想放下手上的筆,但律師偏偏頭,說:「沈小姐,你無嘢嗎?需要一杯暖水嗎?」
「冇,冇嘢。」她吃力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簽署合約後,榮非常高興,拉她到律師樓附近的西餐廳吃飯。儀不想去,但見他笑容燦爛得像初相識那樣,心裡不禁抱有微弱的希望。不過,剛點完菜,把菜單交給侍應,榮就說:「你以後就可以做乜都得。」
「你唔想我做嘅,我就唔做⋯⋯」
「呢間餐廳好出名。」榮偏頭看窗外的馬路。
「你唔滿意我教小彤嘅方式?」
「呢餐我請。」
沒多久,侍應送來兩碟牛扒。榮細細切割牛扒時,說:「你放心,你嘅生活費,小彤嘅學費,阿媽都會俾。小彤仲細,需要你多啲,將來先過去英國讀大學啦,依家小彤讀國際學校,都安全嘅。」
安全。所以我這個人最危險了。但儀沒說什麼,拿起刀叉,默默盯著眼前的牛扒,彷彿在猶豫該切哪裡。
「仲乜唔食呀,真係唔駛你出錢。講真,離婚對你來說都有賺,你咁識計數。」
儀深呼一口氣,放下刀叉。「呢餐飯好貴我知道,但⋯⋯」
「離婚後你可以創一番事業,你唔係一直做二手生意咩?你可以做一個真正嘅CEO啦。」
鄰座坐著一對情侶,他們在聊辦公室的瑣事,後方是一家三口,小孩坐在墊高了的嬰孩椅子上,媽媽正拿著小勺子餵孩子吃飯。窗外的大馬路溢滿陽光,電車停在中間,行人紛紛鑽進黑暗的洞穴裡,好一會,電車緩緩駛出窗框,儀這才吃下一口牛扒。
「你值得更好。」
榮早把牛扒吃光了,碟邊剩下一堆雜菜,榮一向討厭吃蔬菜。牛扒在儀的嘴巴裡翻攪著,怎樣也咬不碎似的,牛扒真的太硬太硬了,硬得儀想奪門而出,永遠離開這裡。
*
儀與榮拍拖兩年,2018年頭儀意外懷了孩子,就奉子成婚。那時儀在工會組織當文員,榮則是自由身攝影師,那次榮與工會合作,儀是接待他的人,榮在影棚一邊為工會成員拍硬照,一邊大談他對社會的看法,工會成員沒怎樣和應他,倒是儀禮貌性地說「真係好唔公義」、「你講得都啱嘅」之類,事後榮和儀交換電話,慢慢就開始了。七一遊行,工會在維園擺攤檔,儀要幫忙,榮就以義工身分從旁協助,跟其他工會成員一起喊口號,任何遊行集會,榮都會跟儀一起參加。剛拍拖時,榮曾說儀很特別,一般女生只想著行街扮靚,但儀跟他理念相同,儀聽罷沒說什麼,只是一根一根瓣開握著她手掌的手指,很快榮再次握緊,還用另一隻手包裹著儀的手,儀向他偏頭一笑。意外有了孩子,是儀沒想過的,但榮知道後很高興,第二天更買來戒指,在工會的辦公室跪下來向她求婚,同事們都紛紛起哄。儀忘不了,那時她跟榮在百貨公司搜購嬰兒用品時,榮不斷說話的興奮表情。
「將來我哋要帶阿女去七一遊行。」
儀拿起不同牌子的奶嘴在比較,嗯了一聲。
「一係,帶佢去扶貧。」
儀數算著放在購物籃的嬰兒用品,在貨架前來回踱步,榮一直跟在儀身後。
「或者,俾個女讀森林學校,仲有,一定要教佢香港歷史⋯⋯」
那天儀花了兩千元買來了大包小包,榮一一幫忙提回家,一路上他都在說說說,不時瞄向儀的肚子,好像短短幾小時,女兒就從肚子爬出來,走過了十八年的人生。
那時儀還沒察覺到任何端倪呢。孩子出生後,儀才第一次去榮母親的家。結婚前榮很少提及家人,只依稀聽他說過母親住在屯門,以前是一名中學老師,沒想到,奶奶住的是屯門附近的深井,二千多尺複式豪宅,落地玻璃窗外的青馬大橋彷彿延伸到永遠。儀抱著孩子走進門,穿上圍裙的菲傭怯生生說了句Good afternoon Sir, Madam,就把儀的背包搶過來,邀他們到客廳去。客廳的雲石地板鋪上了嬰孩用的方格膠地墊,旁邊還有一盤玩具。奶奶坐在沙發上,翹著腿,拈著茶杯,在喝茶。
那時小彤才五個月大,儀解開揹帶,讓小彤坐在膠地墊上,奶奶蹲下來,伸出手。「我係嫲嫲呀,小彤。」小彤睜大眼睛,定睛看著那個從沒見過的嫲嫲,奶奶欺身靠近小彤,小彤一愣就哭起來,儀抱起她,拍拍她的背。奶奶有點掃興,坐回沙發上。「係呢,榮話你無餵人奶喎。」
「無辦法我要返兼職。」
奶奶沉吟了一會。「BB頭三年好重要,當時我都向學校停職。」
儀不知說什麼才好。小彤的眼睛還掛著淚,但轉眼就向奶奶笑了,奶奶誇張地擠眉弄眼。好一會,奶奶朝飯廳那邊說:「榮,你依家份工點樣?」
剛才儀的目光全放在小彤和奶奶身上,這時她才發現,榮一直靠在排放了十張餐椅的飯桌前,翹起二郎腿,斗著穿著破襪、露出腳趾頭的腳裸,低頭用電話。
奶奶搖頭。「榮好唔識諗,以前我要叫朋友介紹工作俾佢呀,不過後來他喜歡做攝影師,無辦法。我個仔就係咁,只顧住做自己嘅事。」
榮厲視母親一眼,奶奶若無其事,繼續逗弄小彤。這時工人上前遞上水果盤,蘋果、梨子、橙,全都切得小巧精緻,工人還貼心地在玻璃盤旁放上兩個叉子。然後工人走到飯廳,也給榮遞上一盤。
「係呢,榮平日有冇食生果?唔放喺佢面前,佢就唔識得食,我怕佢唔夠營養。」榮仍然沒說話,也不碰飯桌上的水果盤。
儀本想替榮說好話,但還是不說了,奶奶的嘴巴長滿尖刺。儀借故把孩子放到奶奶大腿上,小彤在舞動雙手,依依呀呀說著嬰兒話。奶奶接過孫兒,滿臉堆笑。
「咦,Bb背脊好多熱痱,你用乜沖涼液?」
「我用強生。」
「榮話你大陸落來,細個住屋邨,性格好慳,大人就可以慳,但用喺BB身上唔可以慳呀。」
「呢隻牌子好多媽媽用。」
奶奶用手指摩擦小彤身上的衣服。「啲衫邊度買?」
「永安百貨買嘅。」
「有毛粒嘅?」
其實衣服是朋友的孩子用過,留給儀的。儀想反駁,但忍住了。
「如果你太忙,你可以帶小彤過來,我幫你湊到兩歲,榮你覺得點?」
「個女係我哋嘅,當然我哋自己湊。」榮終於開口說話了,但視線始終沒離開過手機。奶奶把小彤抱起,讓小彤伏在身上,小彤伸出小手,想撫摸旁邊的儀。
離開奶奶家後,儀跟榮坐在巴士上。車窗外的青門大橋立即變短了,火紅的太陽墮到橋底去。「你做乜話俾你阿媽知我大陸落來住屋邨。」
「有乜大不了。」榮仍舊在電話裡回覆訊息。
「對你當然無乜大不啦,你都從來無話俾我知你阿媽咁有錢。」
「自從我做咗攝影師,一年都唔見佢一次。我兩年無見過佢啦,唔係生咗小彤我都唔想見佢,你駛乜理佢。」說罷,榮把電話遞到儀面前,是一張紅色的遊行海報。「聽日會好多人,係歷史時刻,我哋一家人一齊去?」
「你個女五個月咋,中暑點算?邊度換片?」
榮轉頭看窗,良久,才對著窗上的倒影說。「你話點就點啦。我朋友嗰BB兩個月咪一樣帶佢出去。」
儀氣得想立即下車,但屯門公路很長,沒有中途站,儀只好抱著小彤坐在榮的後座。沒有榮在旁邊,儀有更多空間,她解開揹帶,雙手支撐著小彤,讓小彤可靠近車窗,窗外太陽滾到海面邊緣,像個橙紅色的金幣,小彤不斷拍打車窗,想要抓住太陽,胖嘟嘟的臉頰被太陽映得紅潤粉嫩,儀心裡一陣觸動,深深吸一口小彤的嬰兒香,在小彤耳邊輕聲說:「我哋一齊去抓金幣好唔好。抓呀,抓呀。」
儀和小彤玩了一會,榮才放下電話,轉頭過來。榮笑了,伸出長著手毛的男人手。「小彤咁叻嘅,嚟抓爸爸隻手。」小彤轉向捉住爸爸的手指,仔細研究無名指上的戒指,還想把手指放進嘴裡,榮收起手,小彤依舊伸手來捉,來來回回的,小彤樂了,笑得咯咯聲。其他乘客朝小彤看去,都跟著一起笑,儀的心情也就轉好過來。
*
為什麼離婚?是生活習慣不協調嗎?不算是吧,儀早已接受榮的生活方式,榮常常晚上十二時回家,第二天下午才上班,每有空閒他都會跟小彤玩,但除了跟孩子玩,他什麼都不會。榮的收入不穩定,儀只好在照顧女兒的同時,也經營旋拍二手水晶店,幸好網店收入不錯,有時甚至比榮的薪水還高,但就算如此,錢還是不夠用,她只好能省則省。儀不時向榮發脾氣,訴說別人的老公既會賺錢,又會幫忙照顧孩子做家務,可能出於虧欠感吧,榮總是罵不還口,她再生氣再凶,晚上回來,他都會說:「我最錯啦,你最啱啦,唔好嬲啦,老婆話點就點。」這樣的道歉毫無反省之心,但念著他會認錯,給他一個臭臉就算了。不過,情人節紀念日,榮都會送花送禮物,還會拍照放上面書,一個帖文就有五百個讚好,大家都留言說儀嫁了個好老公,她們一家真幸福⋯⋯看著一連串留言,她也覺得生活雖然苦,但也有甜的時候。
所以,問題出自哪裡呢?是那場運動,一定是,運動一開始,一切都變了。那段時間,儀很擔心榮的安危,常常打電話給他,他不回覆,儀的心就懸在半空,她會打電話直至他接聽為止。起初接電話,榮還會安慰一番,到後來,他丟一句「你唔好煩我好唔好」就掛線。榮的收入愈來愈不穩定,錢不知跑到哪裡去,儀只好更用心經營網店;但,儀自問做了那麼多,在女兒一歲起,不知為什麼,榮開始看什麼都不順眼。那時榮每晚回家,都會開電視看直播,她會吩咐榮調為靜音,也盡量讓孩子留在睡房,要是小彤堅持走到客廳去,儀就會吩咐榮關電視;榮會皺眉,但還是會聽話關掉。一天下午,榮放假在家,儀剛洗澡完,從浴室出來時,竟從垂掛在臉前的濕溼頭髮間,看到榮在抱著小彤看直播,畫面黑黑紅紅的,吶喊,尖叫,揮打,小彤看得目不轉晴,不哭也不笑。儀搶上前,拿起搖控把電視關掉。「你想嚇死個女?」
榮抱著小彤,抬頭凝視著儀,良久才說一句話:「難道我哋唔應該俾小彤知道依家發生乜事,話佢知乜係啱乜係錯?你次次都阻止我,到底有乜居心?」
「居心?你個女一歲咋,你會唔會俾佢睇恐怖片呀?」
「小彤無驚過喎,驚嗰個似乎係你。」
小彤意識到爸媽在吵架,在榮懷裡很安靜地看著儀。榮冷笑一聲,從褲袋裡掏出寫上「香港加油」標誌的貼紙來,放在小彤手上。「知唔知呢兩個係乜字呀,係加油,小彤跟住讀,香港加油。」
儀把貼紙搶過來。「小彤會亂放入口。」
「貼紙咋喎。你平時都會俾貼紙佢玩呀。」
榮放下小彤,走進廚房,拿來一包熱浪,打開,取出一塊,放到小彤手上,然後自己拿起一把,堵進嘴裡。
「你做乜嘢?」儀搶過小彤手上的薯片,小彤哭了,榮就給她新的一片,地上滿是薯片碎。
才一歲而已,吃什麼零食,但小彤已把薯片放進嘴裡。榮臉上是勝利的笑容。「媽咪係唔係呢樣唔准嗰樣唔准呀?」
女兒嘟著嘴,點點頭。「媽咪,打,打。」
「無事,爸爸喺度。」榮撫著女兒的頭。「好彩你係一手嘅。」
「你咁係乜意思?」
榮環顧家裡一周,向儀示意,這個家全是二手家具。
「所以呢?」
「你變咗,定係你根本就係咁?」
榮低頭親女兒一口,從褲袋掏出一個硬幣。「小彤睇吓,呢個係英女皇。」
小彤伸出小手,想抓住榮的硬幣。
「以前爸爸好開心,有女皇嘅時候好好,嗰時我哋擁有好多嘢⋯⋯」
「講呢啲做乜,都過咗去啦。」
「你嚟香港嘅時候都已經回歸,你未經歷過,當然唔明白。」
儀氣得全身顫抖,想搶去榮的硬幣,但榮立即走到廚房,拿來一個手掌般大的塑膠套,把硬幣放進塑膠套裡,在儀眼前揚了揚。「咁就唔怕小彤會放入口啦,你仲有乜藉口?」
儀不答理榮,狠狠地從浴室抽起洗衣籃,走到窗前,放手,籃子啪一聲落在地板上。小彤嚇了一跳,榮白了儀一眼,說了句小彤唔駛驚,就繼續跟女兒玩耍。儀一件一件衣服掛起來,下午的陽光和熙,一格陽光正好框住榮和小彤,小彤拿起榮的塑膠套,不斷把碎紙、積木放進去,英女皇早已隱沒其中。榮給小彤遞上畫筆,拍手掌鼓勵小彤在塑膠套上畫畫,「小彤整咗一個新嘅女皇出來,好叻呀。」過了好一會,榮笑著問儀,小彤的皇冠頭飾在哪裡,看見榮的笑臉,儀覺得榮早已忘記剛才的爭吵,氣就消了,不再放心上了。
*
說真的,她做錯了什麼?什麼一手二手?他是生氣於她不讓他買想要家具嗎?榮曾抱怨過好幾次,這只是她的家,他什麼都不能作主,但,她真的這麼強蠻嗎?在小彤出生八個月後,那時運動還未開始,榮帶儀走進一間家具店,裡面全是八十年代的懷舊家具,棕色舊書櫃,綠色絨布椅子,英式餐桌。榮說店主是他的朋友,快要移民了,想來支持一下,儀心中嘀咕,支持什麼,都不過是做生意罷了。當時他們搬進新居已半年,儀早從旋拍買齊了家具,雖然家裡還有位置,仍可增添,但這間家具店開價太貴了,一個書櫃都要六千多元,說是設計師的概念作。儀說不買,她寧願把多餘的錢放在女兒身上,榮口裡也說是的是的,真的很貴,但他在店裡來回好幾遍,手撫著那些書櫃、絨布椅子、餐桌,還蹲下來仔細察看各項細節,店主就尾隨著他,不斷講解家具的設計概念。店主說了半小時,儀聽得有點膩,就隨便指著一個小型飾物架,說:「呢個幾錢?」
店主是個頂著大肚腩的中年男人,他捋捋下巴,「呢個要二千。」
「咁都二千,好細咋喎,一千得唔得。」也不過是一個飾物架而已,中看不中用。
店主和榮面面相覷,榮的臉紅了,店主吃吃笑道:「我哋唔議價呀,我哋嘅家具全部都係設計師設計,全球只此一件。」
「呢個架係一手,唔係二手,而且設計師係用香港殖民地歷史作為概念去創作呀,唔係出面一式一樣嘅傢俬。」榮輕聲說。
儀聽得出言外之意。「呢種舊式香港設計我見過唔少,有乜咁特別呢。」
榮的臉更紅了,儀叉著手,毫不在意。店主打圓場:「唔緊要,就平五百啦。」
「就買呢件,只此一件。」儀說。
然後店主轉話題,聊起榮和儀的生活,店主問道:「阿嫂以前喺工會返工?我識啲朋友做工會都好熱血。」
「我哋工會識嘅。」榮說。
「負責邊個部門?」
「新移民部門。」榮說。
「我遇過唔少大陸客,都好識講價。」
儀臉紅了,店主頓時意識到自己口快說錯話,榮搶著說:「我老婆係香港人嚟呀。」
「大陸人好差咩?英國人就好好?英國有當過香港人係公民咩?英國只係俾我哋BNO咋。香港人移民去英國,咪又係新移民。二手好差咩?香港都係二手貨咋。」
儀掏出錢包,把錢放在店主手上,就走出大路。黃昏,儀的影子匆匆走過馬路,榮揹著飾物架的影子尾隨其後,他們兩人,就像一隻斷掉翅膀的蝴蝶。街上的車聲人聲很吵,他們一路上都沒說話。
*
飾物架清空後剩下一片因打掃不了而堆積起來的灰塵,裡面還有螞蟻的屍體,儀看得發呆,把玩著那原本墊在飾物架腳的硬幣,毫無打掃的欲望。現在的她,就像躺在地上的螞蟻屍體;那個飾物架,還是她付錢的呢。為什麼會離婚呢?榮有說過,儀聯合奶奶在迫他,真的?她根本不喜歡奶奶,如果不是看在生活費和小彤的學費份上,她早已拒絕與她來往,為什麼榮要誤會她?
小彤一歲半時,有天門鈴響起,儀開門,竟見奶奶拎著一個大袋走進來,事前奶奶沒有通知一聲。還沒跟儀打招呼,奶奶就朝在地上玩玩具的小彤走過去,蹲下,打開袋子。「小彤,我帶咗好多靚衫俾你呀。」小彤開始怕生,看看儀,就跑到儀身後去。
奶奶的衣物全是外國的名牌子,沒有價錢牌,有洗滌過的痕跡,相信也是二手的,沒錯質素比儀的二手衣服好,但孩子長得快,很快就不合穿了,買那麼多幹嗎?儀禮貌地笑了笑,接過奶奶的衣服。奶奶四處張望,「出面好熱,好彩你哋有開冷氣。」
「我怕小彤熱到病。」
「你哋電費一個月幾多錢?」
「千幾二千蚊呀,有BB用多咗冷氣,無辦法。」
「開多啲冷氣好呀。係呢,呢度好唔好住,嘈唔嘈?我鄰居有養狗,嘈死啦。」
嘈?儀猜到奶奶想問什麼了。「好彩唔嘈,呢度向內園,如果有人大嗌口號,會俾人投訴呀。」
「咁就好啦。」奶奶走到窗前,「門窗都關得好實。」
「放心,唔會有催淚煙。」儀覺得奶奶在檢查她,很不自在。
奶奶在儀的家裡走了一圈。「好彩乜都無。」
當然了,儀不許榮在家裡張貼任何海報。
「係呢,榮有去嗎?」
儀淡淡地說:「佢話出去做嘢,我點知佢做乜。」
運動中期,榮愈來愈少話。每晚回到家,榮哄小彤睡覺後,就躺在床上,背向她,一句話也不說。儀在網上搜尋榮的名字,幸好沒找到什麼,平日他也不像其他年輕人一般重裝上陣,最多只是帶上防毒面罩,脖子掛著一台單反,他的面書跟其他人一樣,轉發很多新聞,但不過如此罷了。
「榮話你以前係做工會呀喎。」
「我生咗女就辭咗職,都係賺錢啫,返工度度都一樣。」
「咁就好。我依家放心啦。」奶奶這才坐下來,喝一口儀遞上的綠茶。「不好意思我份人好直,我原本以為你大陸落嚟,教養唔好,無諗過你令我咁放心。我相信你可以睇住阿榮,阿榮個人好易俾人影響,有你喺度,我就唔駛擔心阿榮被人洗腦,教壞埋小彤。」
坐在儀懷裡的小彤學著奶奶說話,口水滴到口水肩上。「大陸,大陸。」
「係呀,你媽咪就係大陸落嚟。」奶奶若無其事地笑道。
儀生氣極了。儀的確不想新聞影響女兒,怕小彤被一面倒的資訊影響,將來想法不夠全面,不懂分輕重,儀曾在大陸唸書,她明白鋒芒畢露是什麼意思;但此刻,她忽然很想站在榮那邊,站在那些支持者那邊,去質問眼前這個女人,你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嗎?你以前是教書的,你受過高等教育的。大陸落來就代表「冇腦」嗎?她不禁想起那段剛來香港的日子,她十五歲才來香港,當時她的口音很重,常常被同學取笑,她很用功學習廣東話,過了兩年才不再受人白眼。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要不是奶奶勾起,她早已忘掉,她在香港生活差不多二十年了。
但儀嚥下那口氣。這時小彤掙脫儀的懷抱,走到榮的飾物架前,拿起放著英女皇金幣的塑膠套,遞給奶奶,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小彤咁叻嘅,乜嚟呀。」
「女皇。」小彤說。
奶奶拿起塑膠套,問道:「係榮俾你嘅?」
「小彤好鐘意英女皇,無計。」儀有點虛怯,不想奶奶聯想到別的意味。
「原來小彤鐘意英女皇。嫲嫲收埋好多英女皇銀仔,將來俾小彤好唔好?以前我哋叫英女皇做事頭婆,佢嚟過香港兩次,以前我阿媽帶我去排隊,就係為咗見吓英女皇⋯⋯」
沒想到奶奶說得眉飛色舞。儀剛來香港時,刻有英女皇的硬幣已不多見了,偶爾遇到,她看到的也只是銀碼,英女皇和洋紫荊有什麼分別?現在她才明白,英女皇是最安全的,就像如今我們大罵秦始皇是個暴君,也不違法啊;而且又能換來大家的喜愛,性價比甚高,何樂而不為?
後來奶奶常常來,替儀照顧女兒,讓她可專心工作。偶爾朝她倆看去,儀發現榮跟奶奶長得很像,小彤跟榮又是一個餅印,難怪小彤那麼喜歡英女皇。
*
那次過後,儀不再介意榮跟女兒談起英女皇﹐沒多久更迎來疫情,運動偃旗息鼓,講什麼都沒所謂了。晚上榮會拿著手機跟躺在床上的小彤講香港歷史,儀做完家務,都會走過來聽,原來龍丹比賽已有百年歷史,原來伊莉沙伯醫院是以英女皇的名字命名,這些儀都不知道。「爸爸講故事咁好聽嘅,媽咪又聽。」儀真心稱讚榮,但榮不賣帳,裝作沒聽見。榮已經很久沒跟她談天了,除了關於小彤的事,他一律不開口說話。
結婚前,儀自問很遷就榮,榮說不公義,儀就跟著說不公義,榮要到哪裡,儀就跟到哪裡,但生了女兒,要顧的事就多了,儀是知道榮對她失望的,反正現在什麼都做不來,儀就盡力做些補償。榮關心的機構,她都去捐款;小彤愛畫英女皇,儀就把女兒的畫放在旋拍放售,hastag寫上「香港加油」,十元一幅,純粹玩玩,沒想到真的有人買,還很受歡迎。有個年輕媽媽一次過買了三張,相約在地鐵站交收時,年輕媽媽打趣道:「係二手英女皇喎。」
「有乜一手二手,我個女就係女皇,老公係皇帝,我就係奴才。」
年輕媽媽與儀相儀而笑。「做阿媽係咁呀啦。呢段時間喺香港做父母好唔容易,好多人都移民,大家同路人,一齊努力教好自己啲仔女啦。」
年輕媽媽緊握拳頭做了個加油手勢就走進地鐵車廂,儀手握著三十元,心裡升起被嫌棄的感覺。同路人。彷彿必須有同樣的想法,才能證明是自己人,縱使她已生活在香港那麼多年了。這也是榮對她的要求吧。但,愛英女皇的,有奶奶,也有這班年輕人,不是嗎?儀長長吁了一口氣,但瞄一眼手上的錢,儀甩甩頭,就又打起精神來,她走到地鐵站附近的惠康,買了幾個富士蘋果,小彤和榮都愛吃蘋果。
這幾年儀自問已盡力挽救,傷口不知為什麼就是無法愈合,不過榮始終沒說過要離婚,是半年前那次staycation令他太生氣了?但,這真的不是她的主意呢。奶奶說想在小彤生日那天一家人住一晚半島酒店的海景套房,跟小彤好好慶祝,但半島太貴了,奶奶說只會資助一半,儀只好在旋拍尋找合宜的酒店,最後找到一間在深圳的五星級酒店,既包世界之窗門票,又包自助早晚餐,省了足足一萬元。奶奶看過照片後很滿意,但儀始終有點心虛:「榮介唔介意呀?」
「依家無事發生啦,以前去過遊行嘅人,返大陸都無被人捉。都係消費啫,駛乜咁認真,依家都唔分黃藍啦。」
但自從過關那刻,榮就板著一張臉,默默跟在她們身後,替她們拖行李。儀牽著小彤走在前頭,奶奶就不斷逗榮說話:「依家深圳乜都電子化,仲先進過香港。」「商場仲有按摩椅,好厲害。」⋯⋯但無論奶奶說什麼,榮都一聲不響,看著前方。幸好到達世界之窗,小彤很興奮,一路蹦蹦跳跳,又上前牽爸爸的手,榮的臉上才有點笑容。在這個濃縮了的世界裡,所有景點都是二手的,但很像真,難怪這裡那麼受歡迎,好像走一天就環遊世界似的。來到歐洲區,倫敦塔橋就在巴黎鐵塔後方,小彤更高興了,榮有教過她英國的景點,她舉起手指。「媽咪,嫲嫲,係英國呀,有英女皇呀,爸爸,我要照相!」
小彤走到塔橋前,兩手拉起裙居,儀和奶奶分別站在小彤旁邊,榮舉起手機,替她們拍照。拍照後榮就站在一旁,小彤上前叫住他。「爸爸點解唔影?」
「都唔係真,有乜好影。」
小彤以為榮在罵她,抿起嘴巴來。榮蹲下跟小彤說:「將來帶你去真正嘅英國好唔好?」
「我要去英國!」女兒又回復笑臉。
當時儀感覺不到任何預兆的意味,女兒的笑容不是足以證明,她是對的嗎?後來榮也慢慢放鬆下來,跟小彤玩各種機動遊戲。晚上,他們來到廣場看表演,奶奶坐在前排,她和榮坐在後方,旁白與音樂混成一堆無法辦認的雜音,舞台上投射出古時宮殿的場景,一個不知什麼朝代的皇帝坐在紅色廊柱的後方,十多個穿著紅色軍服的將領在皇帝面前跳舞。這種大型表演在香港不多見,很多人來世界之窗就為了這場表演,奶奶說一定要看完才走,可惜小彤不感興趣,在座位上滾來滾去。榮則在旁發呆,從褲袋掏出硬幣來,舉起硬幣看上面的反光。
「嗨。」
儀忙著叫小彤坐好,聽不見。
「嗨。」
「嗯?」
「無諗過你竟然會叫我嚟,你係唔係好懷念嚟香港之前嘅日子?」
「吓,我只係因為套票好平而嚟。慳到錢就得。」儀跟家人一起來香港後,真的沒怎樣懷念過大陸的生活呢,為什麼榮要這麼問?但儀沒空多想,小彤不住喊著要走,儀把小彤抱到大腿上,傳訊息問奶奶要不要走,奶奶拒絕,儀只好把手機遞給小彤,暫時吸引她的注意力。
「你係唔係,好討厭香港歷史?」
「點會討厭,你講嘢我有聽呀。」小彤不斷滑動上了鎖的手機屏幕。
「以前我同小彤講起英女皇,你都唔俾我講。」
「當時我覺得,英女皇好似一個假嘅祖先,不過後來我都無所謂啦,你嬲乜啫?」舞台上好幾個將領在耍雜技,現場響起一陣掌聲,儀用圍著小彤身體的手,勉強鼓了兩下掌。
「你都啱嘅,呢度全部都係假,大家都玩得好開心,所以就算英女皇係假,記住好嘅部分就夠。有時人真係需要信念。」
「你究竟講乜嘢。」儀連忙環顧四周,幸好現場很吵,沒人聽見。小彤解鎖不了手機,想掙開儀的懷抱,儀只好把小彤抱得更緊。
「你想小彤將來成為點樣嘅人?」
「搵份好工,嫁個好男人囉,唉,將來點諗到。」小彤哭喊著要開電話,儀小聲在小彤耳邊說:「好快,等嫲嫲睇完,我哋就走。」
「你都未答我,你嘅『點樣』係乜嘢?」榮仍在把玩他的硬幣。
秦始皇不見了,將領離開舞台,換來一堆宮女揮動著長袖,旋轉,把裙裾旋成一朵朵花。儀沒空欣賞眼前的表演,小彤把儀的手機摔在地上,儀把電話拾起,從手袋拿出食物來,但小彤不斷說不要。「我無你諗咁多嘢呀,你諗吓你個女先啦。」然後向小彤大聲喝道:「唔准郁!」
小彤頓時兩眼漲滿淚水,小彤和儀同時看著榮,榮這才回過神來。榮愣住了,彷彿剛從舞台下來,從遙遠的古代或無限的將來回到現在,重新意識到眼前這一切,榮那刻的表情,儀一輩子都記得。榮勉強地笑了笑,把小彤拉到身邊,輕撫她的頭,舉起硬幣左右移動,讓上面的英女皇反射著不同顏色的光線,「你睇,呢個係橙色女皇,呢個係紅色女皇⋯⋯」
小彤終於不再鬧了。宮女們仍在跳舞,音樂很吵,儀累極了,閉上眼睛,就打起盹來。不知過了多久,儀的耳畔突然響起榮的聲音:「湊女好辛苦,係唔係?」
榮已好幾年,沒有這樣柔聲地跟她說話了,儀驚醒過來。
「結婚呢幾年,我的確虧欠咗你,我唔想你咁辛苦。」
「吓?」
「你係一個好媽媽,但除此以外呢?」
「你係乜意思?」
「你有無諗過自己想做點樣嘅人?」
舞台的霓虹光在榮的臉上流竄,榮的表情誠懇得令儀戰慄。
「我諗咗好耐,都做唔到決定。你選公定字?」
「做乜嘢⋯⋯」
榮直視著她的眼睛,她在他的眼睛看到自己,那個疲倦不堪的自己,眼淚竟不自覺地在眼中打轉。
榮問女兒:「小彤擲銀仔好唔好,你揀女皇定數字?」
「女皇。」小彤代儀答了。
儀想說「唔好」,但嘴巴僵住了,腦袋一片空白,這時不遠處在放煙花,天空流著七彩斑駁的光淚,滲進儀的眼裡,儀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榮和小彤都浮起來,變得毫無重量,成了幻景。小彤把硬幣往上拋,硬幣掉在地上,「哐啷」一聲,儀的心也跟著炸開,灰飛煙滅。
「啊,係數字啊。」
小彤從榮的腿跳到地上,撿起硬幣交給榮,但榮硬要反到女皇的那一面,放在儀手上,儀哭得說不出話來。
*
簽署離婚協議書已半年了,榮上個月移民英國去,奶奶也隨行,似乎只有移民一事,他們是同一陣線的。已近黃昏,地上拉扯得稀薄的陽光不再熾熱,小彤畫女皇畫得累了,伏在飯桌上睡午覺,家裡很安靜,世上彷彿只剩下女兒的呼吸聲,和陽光褪去的乾躁味道。榮只搬走衣物,她買的二手家具仍在,牆上貼滿女兒的皇后畫,這仍是她的家,一切都沒變過似的,除了那片丟掉飾物架後留下來的灰塵。儀蹲下,一時興起,用手指在灰塵上,畫一個女皇,跟女兒的女皇很不像,女兒常說她畫的不是英女皇,是別的國家的女皇,她那個又是什麼女皇呢?沒錯,很髒,手指頭升起痕癢的感覺,儀一向怕髒,生了孩子更怕孩子會惹細菌生病,但孩子睡了,這裡只有她,和灰塵裡的螞蟻屍體。
那幾隻螞蟻屍體啊。那又如何,都死了。到底為什麼離婚呢?儀凝視她畫的女皇像,嘆了口氣。
「媽咪,你喺度做乜嘢。電話響啦。」
小彤醒過來,揉著眼睛。儀細看著小彤的臉,發現女兒的眼睛,還是跟她很像,不全然是她爸爸的餅印。儀笑了,先到浴室洗手,再走到餐桌旁撿起電話,是旋拍app傳來訊息,又有客人想買女兒的女皇畫。
小彤走到那堆灰塵前,蹲下,雙手托著臉頰。「媽咪,你竟然都畫女皇,好得意呀。」
小彤很興奮,大概沒想到母親也有頑皮的一面。女兒的笑容融化她的心,但她瞬間板起臉來。「只可以睇,唔准摸,污糟,我都要洗手。」
「好呀,我唔摸。媽咪嘅女皇原來係咁,呢個一定係媽咪國嘅女皇!」小彤歡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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