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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房間的人〉 - 王廣

  「叫那個房間的人出來吃飯啊!」

 

  有時候也不需要他們叫我,我會自己出來吃飯,在早上被他們吵醒的時候、迫不得已再也睡不著後,玩會手機將自己從睡意中拉扯出來逐漸醒來,待他們走後或者還沒走,坐在餐桌前吃一些剩飯,收拾髒碗筷洗乾淨,系起裝滿的垃圾袋放在門口留待出門丟掉。或者是他們已經懶得叫我,反正我醒了之後知道自己吃飯,早已出門了。他們要去做什麼呢?大概還是去醫院,聽他們討論過,要去那裡看望病人。住這裡的女主人,前段時間她開始在醫院住院,男主人也跟著一起去了。屋子裡便大多時候只剩我一個人在,不只是那個房間屬於我了,另一個房間、整間不大的屋子都屬於我了。六七十平方米的面積,房屋的佈局顯得擁擠,塞了各種傢俱後看起來更顯小,不過對於我現在一個人在這裡來說已經夠大了。很多時候我就光坐著發呆,再躺在房間裡一動不動看著手機,想著今天要做什麼。

 

  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做什麼,還是只能玩手機。躺床上躺久了實在腰痛,起來活動身體,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在沙發上起身又坐下、雙腳落在茶几上,又收起。起身轉一會,看外頭的陽光無情地暴曬大地,本來涼爽的屋裡也漸漸感覺到有些熱了。吹一會電扇,在桌子旁坐下,發呆許久,直到他們都回來了,屋子開始吵鬧。在夜晚回房間之前,我會繼續留在客廳待一會。

 

  也不全是為了和他們一起吃飯,要是肚子餓的話,我可以選擇自己出去吃,或者點外賣,現代社會不至於餓死人。大多數時候只是無聊地等他們回來,聽他們聊上一會,知道他們今天又做了什麼、這間屋子原本的主人發生了什麼。他們明天又要去醫院,還要帶飯去,每天早上把孩子送上學後就開始做飯。女主人暫時吃不了飯,把飯帶去是給男主人吃。貌似醫院很遠,路上要一個多小時,九點多出發的話,他們剛好在十一點的飯點趕到。

 

  等我起來時,他們已經走了,我可以坐在桌子上享用剩下的早飯、也當成午飯兩頓合在一起吃。吃完我同樣會出門,中午就不再回來花時間吃午飯。

 

  天氣已經熱起來了,屋裡已經待不下去了。我在這屋裡開空調不太合適,白天就我一個人在,沒必要開客廳的空調我一人享受,只開我所在的那個房間的空調。但一直待在房間也不舒服,太無聊——整日無所事事的,除了看手機就是望著窗外發呆,從十一點望到十二點、十二點發呆到一點。在房間裡待了許久後還是決定去附近的區圖書館。我借用他們無人使用的電動車,開始每天去圖書館,去那裡一坐一整天。那裡是可以讓我白天安靜待著的另一個房間一樣的地方、同樣無所事事整日發呆的地方。

 

  所以為了在那裡呆一整天,我得在屋裡吃過飯再走,或是乾脆地去外面吃。上午吃太早下午肚子餓了的話就騎車出去轉轉吃點什麼。每每六點多才回去,可天沒黑,離夏天的夜幕降臨還有一個多小時。回去後只能面對他們隨口的詢問:「回來了?去哪了?」

 

  我只做敷衍的回答,他們也就不多問什麼。各自坐下玩著手機,偶爾叫孩子不要一直盯著電視或手機,偶爾討論醫院的事。他們說到今天又有哪些人來醫院看望了,買了什麼水果,不如直接給錢。為了接送孩子,他們下午就會趕回來,奔波之後休息一段時間,然後開始準備做飯。晚飯後出去散步,散步回來夜晚差不多就結束了一半,只需要輪流去洗澡,關燈睡覺,夜晚就結束了。等待新一天的開始。我則待在自己所佔據的那個房間偶爾出來上廁所,用馬桶的沖水聲打擾夜裡的安寧,延長夜晚,遲遲才進入新一天。

 

  第二天,照例他們很早趕去醫院,不只是送飯,也是替換男主人一會,讓他回去洗澡換衣服。他回來後能發現家裡並沒有人,我只在房間裡默不作聲地玩手機或發呆。不過他也只是匆匆回來洗個澡,不會待上很久。把帶回來的及換下的舊衣服丟進洗衣機開始攪動,等他們回來會幫他拿出來曬。找齊新衣服和要帶的東西、環視一圈冷清的屋子就匆匆離開了。我還沒見過他,起碼沒當面見過他。在天氣熱得實在受不了之前,白天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在屋裡,偶爾出門、偶爾不出門,我說的是出房間門。在他每次要回來的那段時間,我一直留在我所在的那個房間,男主人回來不會去觸碰那個房間,我每次能聽到他大聲問到手機另一頭的女主人要拿什麼衣服,第一次的時候確實把我嚇到了。但隨之我反應過來——我已經把房間反鎖,他進不來。他也沒有嘗試過進來,活動範圍都在房間外,環視一圈後關上重重的門,幾秒後,我打開房間門,傳進屋內的響聲戛然而止。

 

  只是,有時候還得看到其他人來。除了照顧孩子的爺爺奶奶外,還有女主人那邊的家人趕過來看望她,夜裡還在這裡住下。屋裡不容分說地進來一大堆人,這不是我有資格阻止的,只能默默看著屋子變得吵鬧不堪。這間屋子還是太小,所有人都圍在一起吃飯,吃完飯後又散在客廳、房間、屋裡的各個地方,屋子就只有這麼大,視線很容易交叉在一起,做什麼都逃不開別人的眼睛。稍微動作響了一些,數雙眼睛的視線就會投過來,都會盯著你,都會問你在做什麼。裝作玩手機也裝不了太久,也不像在圖書館那樣有書可以看,沒借書回來。只能尷尬無助地靠在窗邊,望著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來什麼精彩有味之處。

 

  在承受不了這種人多的屋裡產生的壓抑感之前,我選擇主動離開。我讓出房間,在外面閒逛。整個夜晚,或者說深夜至淩晨這段時間,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城市裡走上許久,夜裡沒有白天那麼熱,要是實在太熱或是蚊子咬得受不了,就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點吃的喝的坐一會,也是休息。城市裡有太多打發夜晚的方法。我不想浪費太多的錢去一些店裡享受,也懶得去酒店裡住了。反正白天那個房間又會屬於我一個人,奪回之後白天可以自在地睡一天。

 

  等到中午,我不知在哪個公園裡醒來,去找地方上廁所洗了臉。睡意還佔據著我疼痛的腦袋,驅使著我乘坐公交回去,屋裡已空無一人。打開我那個房間發現被子枕頭已疊好,但房間裡強烈的煙味並不是無人來過的印記。我打開窗戶,敞開房門散味。來到客廳的餐桌旁、又去看了看廚房,這次並沒有做飯,一行人早早出門了,什麼都沒帶。

 

  坐了一個小時公交導致的暈車感混雜著強烈的困意致使腦袋劇烈頭痛著。我原本平常並不會暈車的,是沒吃飯導致的體力缺乏、腦袋控制能力疲軟,得以讓暈車趁虛而入,變得十分難受。這是在警告我得吃點東西補充體力。我再次出門,立刻去到漢堡店點了兩個漢堡和一個可樂,塞進嘴裡快速咀嚼吞咽,多少止住了那種要嘔吐的強烈暈車不適感。剩下的要睡上許久的念頭要求我趕緊回去。躺床上,也不管被子被幾個人蓋過,拉上窗簾、關上門反鎖、安靜睡去。

 

  最好能一睡不醒,再也不用回到無所事事的白天中來。可醒來時是白天的末尾,夜裡還得面對很長時間的無所事事才會再度睡著。好在今晚不用再出門了,昨天來的那些人已經回去了。貌似他們很早就出門了,為了女主人今天的手術,都簇擁到醫院裡了,手術完成就直接回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來。

 

  這幾天的生活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房間又屬於我了。還算涼快的幾天,我可以一直待在房間裡,聽不是夏日必有的窗外偶爾落下的雨、和外頭的行人大聲留下的一兩句對話,還有馬路上車子永不停息的喧囂,繼續無所事事地對著晴朗透明的白雲藍天和落在樓宇、牆壁、樹頂、地面各處的陽光發呆。

 

  而我也不能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雨後又熱起來了,夏天總是不允許雨帶來過度的涼快,很快就能像驅散雨帶來的涼意那樣毫不留情地烤幹雨來過的痕跡。我只能出門,繼續去開了空調的區圖書館避暑。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每天出門就只是看手機、看書,背著包除了一瓶水什麼也沒裝。世上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手機上能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在做各種各樣的事,尤其是夏日可以看到很多值得去做的熱鬧事情。可是到了我自己身上,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想做。想到之前所看過的發生在炎熱夏日的電影,我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部的劇情。我沒去回顧那些電影,只是在圖書館從文學書架上拿下一本書。

 

  我百無聊賴地讀了一本又一本——知名作家,不知名作家,起名奇怪的作品,起名很正常、正常到沒有拿起來的想法的作品,都看了。反正整日玩手機也是無聊,手機上翻來覆去看的網上熱烈討論的那些事,就和馬路上的車流、路人的說話聲一樣聒噪、令人不安、沒有意義。打著哈欠放下書,轉頭望向窗外那隨夏日糊面的熱風輕微擺動的已經曬褪了色一般的深綠樹叢,長久長久地發呆。對了,我可以寫作的!既然我看了這麼多書,總該可以模仿著寫一點吧!那每天就來圖書館寫作,明天把電腦帶上,在電腦上敲字。這樣就能消磨掉許多時間。寫完後我可以試著把我寫出來的東西也放在圖書館,供給別人閱讀。沒有其他人看的話,就我自己一個人反復借閱、反復閱讀。

 

  來圖書館的閒人,都是隨便挑一本看的,這個區圖書館足夠小,沒有太多藏書。書架上擺的大多是沒聽過的書,那些人盡皆知的作家及書只占極少數,少到很難一眼找到。擺在架子上的書大多剝去了外觀花裡胡哨的封皮,內頁簡潔到甚至沒有書名,得拿起來翻閱才能知道。那未曾聽過的作家,起了很正常的標題,完全看不出故事是什麼內容,只知道這些書放在文學書架上。我也可以取個像模像樣的標題,隨內容一起印在內頁,露出空白的外殼。而這個書架靠近入口那頭還有成套的褪色的玄幻小說,不過我一般是在遠離入口的書架另一頭挑選。掃過那些書,不要求感不感興趣,所有書印刷地都像模像樣,高矮不一但整齊地擺放成排,有差不多的文學吸引力,只有看下去才知道故事精不精彩、是不是浪費時間了。

 

  不過我就是需要消磨時間,無所謂看的作品是不是合胃口、是不是平庸之作、是不是佳作。我隨便拿起一本,懶得上網查詢作品簡介,既然書上沒寫,那我也就懶得去看了。其他讀者也差不多,隨便找到一本,翻閱一會,看下去,看完再放回去。這裡除了帶孩子來這裡打發孩子的時間、順帶自己也拿本書打發自己時間的家長,都是長期盤踞在此每天都背包來學習的常客,學習之餘也有人偶爾看書。我也是差不多的存在,在其中便能自然地找位置坐下,被平等忽略我的存在。他們只把別人當成圖書館除書之外的正常一部分,不會去過多關注。一般也不會打擾別人,只是缺乏管教的小孩子偶爾會發出噪音吵鬧,但他們也是來看書的一部分。不管怎樣,這裡都有足夠多的人來看書。也就是這足夠多的人,(多是家長和小孩)使得每天圖書館員工都得抱一大堆書去整理歸類、放回書架。

 

  員工只是按照書上的編碼擺放圖書,不多管其他事。即使架子上書籍擺錯了也不會費勁挑出來走到其他書架放回原處,只負責自己手上的書,不理睬原本就已經放在書架上放好的書,就是這麼簡單的工作。那我就可以把自己的書找個空位緊緊貼著其他書一起放著。而會拿起文學書順勢坐在地上看的人,不會借書,看沒看完走之前都放回去,這一點我也觀察了好久。他們只會拿上一本發現沒有位置後坐在地板上靠牆閱讀,或是回到僥倖先提前占好的座位昏昏欲睡地閱讀。座位大多被十點開館準時前來的學習者佔領了,那我提前吃完午飯後也得儘快趕過來,占個位置坐,不然只能同樣拿本書坐地上。坐地上的他們不在乎座位,也不在乎看什麼書,書架上哪本都行。那我最好還是準備兩本,以供更多的人讀。那我就寫吧!

 

  持續炎熱的夏日,在某一天,全部人又來了一次。從醫院一齊來到這個屋子,齊聚一堂、擠滿屋子。我在他們之後回來,不多說幾句、不多看幾眼。夜裡我不得不再次離開房間去往其他地方,去越遠地方越好,夜晚安靜入眠的城市足夠我晃蕩許久。只是還是先吃個飯再走,離開不是很著急,吃飽了才能走得更遠一些。做了許多菜,那些外來的人帶了許多菜、也買了許多菜。說是外來,男主人女主人和孩子——原本在這屋子住的之外的人都是外來的,我更是外來的。吃飯之前,除了在廚房裡正在做飯的,都在看手機。然後等到開飯,一群人圍著客廳的茶几對著擺滿桌面的盤子來回夾菜。他們、也就是孩子的爺爺奶奶、男主人的這邊的家人、男主人的父母,他們對著女主人那家人畢恭畢敬、不停地說著客套話。像是那家人是來這裡的客人,又像是需要巴結的主人,他們是這裡的客人。吃完飯爺爺趕忙去買了兩包煙,要給那家人中的姥爺抽,奶奶去廚房洗碗,姥姥望著孩子一個勁地玩手機,喊他少玩一會,她的手機被孩子佔用。坐著沒事做的幾人強行展開的話題是醫院裡的情況,手術順利完成觀察一段時間後也沒問題,接下來只需要慢慢調養。爺爺這邊說著一些場面話,安慰說這次的事也算是順利過去了,沒有變成更嚴重的後果,之後夫妻兩個再好好努力生活就行。再展開的話題多是圍繞著孩子的調皮展開,孩子現在專心玩著手機,不理會他們當面大聲說他的壞話、充耳不聞他們厲聲告誡他不要再玩了。

 

  夜裡輪流洗澡等候時,各自玩著手機不發一言,都好像要結束了對孩子的責問,結束掉一整天的奔波忙碌,只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孩子歸還了手機,只安靜地自己玩耍。我則趁機溜出了門,去外面廣闊自在的天地。

 

  在外面行走和在房間裡躺著沒什麼區別,反正夜裡往往我都睡不早,淩晨三四點才醒悟過來慌忙入睡。這樣的話在外頭漫無目的地閒逛許久倒也沒啥。深夜或者說淩晨不再熱鬧,矗立的大樓都關掉了在黑暗裡朦朧發散的燈光,大家都已沉入黑暗,威嚴冷漠的高樓變得更加飄渺,如同幻影陷在黑暗中。為了避免走入無人的偏僻地方、遭遇一些危險,我選擇沿著寬闊的大道一直走。馬路上不時有拖著滿滿貨物喀拉喀拉狂躁駛過的長途貨車,我不得不皺起眉頭、捂住耳朵,實在太吵。夜裡一個人走未免像孤魂野鬼一樣、遭人懷疑,我也想趕快回去房間裡,這樣在外面走著還是太蠢了。可一旦在外面走起來,就不是自己能決定什麼時候可以停下的,即使腳痛得不行,口乾舌燥,但也得再走很遠才能發現一間24小時便利店。買瓶水吃點什麼、坐上一會,然後還得走。一旦走了,就別想隨便停下來了。

 

  這次我是在一間酒店醒來的。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沒人叫我吃飯,早上也沒有孩子不想起床不斷被叫去上學的吵鬧。又浪費了一些錢,但也沒辦法。只是我渾身沾滿了酒店難聞的氣味,就像是被殺毒水和長期未晾乾過的抹布來回擦過。快回去洗澡、換乾淨的衣服,洗掉那都是氣味的衣服。

 

  現在十二點了,回去屋裡肯定沒人。那就先吃個午飯,吃飽之後再坐公交慢慢返回。

 

  下午果不其然就我一個人在家裡,沒人吵鬧,但能看到早上過後一群人留下的狼藉。我的房間照例是一股不乾淨的味,但多少比身上難聞的酒店味強,我趕忙換掉衣服,順帶把被子、枕套、床單也洗一下。把自己也洗一下。今天是個大晴天,都洗一下。

 

  我走回房間,準備去房間坐著或是躺下了,房門隨之打開了。

 

  「等下你去接一下孩子啊?」

 

  是另一扇房門打開,男主人走了出來。

 

  他看向了我,不是直勾勾地盯著我,就只是漫不經心地望了我一眼。不同于可有可無的對路上行人的一瞥,是知道我就在這裡,要為了和我交待一下、確認一下才看向了我,讓我注意他說的話。所以我沒有看到他的錯愕表情,反而是我露出了誇張的錯愕表情。在我錯愕的呆立中,他又轉頭看了我一眼,我想裝出沒什麼的表情,然後他又開始問我。

 

  「你是不是該走了?」他拿著手機正在打電話,是對電話那一頭接聽的人下達指令。我是得走了,我不能一直留在這裡。」我等下就走了。你可以先走了。」我得走了,我本就沒打算一直住在那個房間裡。「我該走了。」他掛斷電話又這麼說。

 

  「算了,我去接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出門順便去接一下。」他這麼說道。

 

  他走出去後,我還是得走了,他把我當作他們的家人了,但很明顯我不是他們的家人,我只是暫住在那個房間的人。遲早有一天會露陷的。

 

  我還是得走,無論什麼原因都得走,我得回去了。

 

  或者我本就不是他們的家人,這些都是我的譫語。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們的家人,我佔據了這個屋子的一個房間,其他人回來偶爾看到我,我偶爾和他們打照面,偶爾說話,偶爾一起聊天,一切都終止於偶爾,我要回去了。

 

  但是我還沒回去。

 

  女主人從醫院回來了,家裡面只剩下固定的幾個人了。孩子,帶孩子的中年婦女,也就是孩子的奶奶。之前的爺爺已經走了,回去繼續上班了。還有出租屋的女主人,也不至於叫女主人,因為房子只是租的,並不屬於他們,他們算不上主人,那就只稱呼為女人、男人。男人開始去工作了,家裡平常就只剩下三個人。不包括另一個房間裡的我,我只在上午和深夜的沉睡、以及晚上歸來後活在那個房間。白天,我還是照例中午出門,去圖書館,坐一下午。看了這麼多書,已經有了一個靈感,只是還不知怎麼寫。只能在玩一下午手機間隙思索著怎麼就那個靈感展開寫作,也就是大多數時候還是發呆。回來洗完澡後就回那個房間躺下繼續玩手機,不睡覺,無人打擾我。由於他們都回來了,中年婦女只能睡在外面客廳沙發上,而我繼續佔據這個房間。

 

  雖說是佔據這個房間,可是我沒有動過裡面的東西,實際只是佔用這個房間的空間而已,只是用房間的門隔絕開外界獨立出的一些空間。再用一張硬的不行的木板床睡覺,用燈、插板,在床頭櫃桌面放一些東西,一把椅子放書包,衣服疊放在袋子裡直接放地上無妨。這個房間我再沒用其他東西了,也沒其他可供使用的了。再就是夏天實在熱得不行,不得不在一些夜晚開空調。其他的倒沒什麼,房間就只是這麼一個房間,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我蠻橫地佔據了這個房間。

 

  孩子的爸媽回來後,屋裡要安靜很多,最大的聲音是爸媽訓斥孩子的聲音,孩子和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不敢說話,其固有的狡猾大多被拆穿了,被勒令不可撒謊。還被女人放狠話要丟掉他、打死不聽話、一直騙人的不爭氣的他,嚇得他更是大氣都不敢出。我打開房門看戲,覺得太過吵鬧之後就關上門。 

 

  平日裡,男人出去幹活賺錢,偶爾在家待著會訓斥孩子、教他寫作業,或者也躺一會玩手機。女人沒事做時也是玩手機,不需要一直在房間裡躺著養病,只吃完飯完成午睡任務,或是需要活動身體出去走一小會。中年婦女只小躺一會,起來後去外面散步到處轉轉打發時間,或是打掃家裡衛生,提前準備要做的菜,又或者只能在家裡無所事事地來回走動、再坐下來玩手機。只是一天的時間還很長,不可能一直待在家裡晃悠,尤其是家裡不是她一人在的時候,更願意出去走走,下雨也罷、晴天也罷,都出去走上很遠,以她緩慢的步伐走到附近其他社區的廣場去散步。沒多遠,只是消磨足夠多的時間。回去後還是會在家裡不自在地坐立不安。畢竟房間被我佔用了,她沒有房間可用,只能在客廳待著。到夜裡其他人都各自回房間了,客廳就終於只剩她一人了,她可以開始躺下玩手機、準備著睡覺了。好在她不是和我一樣,每天正常早睡早起,比其他人起得都早,睡只是按照正常時間睡而已,比我睡得早很多。

 

  我每晚都有想過早點睡覺,畢竟白天已經無所事事了一整天。白天去到圖書館猶豫許久寫了一會後,繼續發呆。想出了一些句子,拼湊成一個段落,總算一個下午寫了一段,繼續玩手機。到了下午四五點就愈發困得要命,但為了晚上早點睡一直忍著白天不去午睡。可是一到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開始玩手機之後反而不困了,就繼續看手機,遲遲不肯睡去。

 

  每天上午我起來後,走出房間去衛生間洗漱時,可以看見女人靠在沙發上玩著手機,中年婦女則在客廳餐桌旁坐著,或是在廚房裡準備著煲湯的材料。女人現在還不能吃飯,每餐吃麵食、每天都得喝湯補充營養。正常早起的她們已經度過了半個上午。無聊刷著手機的女人不看向我,我也不多看她幾眼。快速洗漱完,在下午之前趕緊出門去圖書館占位置。

 

  換好鞋、背上包、拿上鑰匙,徑直走出去,輕輕帶上門,儘量像我從來未存在過一般悄聲離去。 

 

  但我知道有時著急出門,會吸引來女人的目光在背後死死盯著我,我每天都騎走了本該她天天騎去店裡的電動車。也不全是死死盯著,會輕蔑地看上兩眼,然後繼續窩在沙發上刷著手機。我的下午是去圖書館看書、寫作,而她下午開始躺床上休息午睡。哪種令人羡慕,暫且不知道。

 

  在圖書館我得絞盡腦汁想自己該寫什麼。讀了那麼多書,實際並沒有出口成章。我大多數時候只能發著呆,沒有太多靈感湧現。轉而玩手機、看向門外、和進來的讀者不明所以地對視。然後又蓋上電腦、蓋上手機、蓋上腦袋,趴下、睡一會。

 

  寫作,根本寫不了什麼。只能翻看別人寫的作品,自己那些無趣的不成段落的隻言片語,只能破碎在微張著念叨的嘴裡,隨手指流出的汗發幹發粘。還得隨視線離開,並不怎麼回來。寫作開始在一時的靈感中,都終止在遲遲不動的凝望窗外中。發呆一場、急忙打出一句。連接、挪動、選擇、調換、重構、加入、拼湊——一個夏日一個段落,拼湊不成像樣的作品。一天天還在持續發呆和不停的玩手機中度過。大把的時間就這麼被我所浪費。我本可以在夏天去學游泳、去旅遊、去海邊。但是我哪都沒有去,只是逃避夏日,逃避永無止息的炎熱來到了這個圖書館。

 

  倒也不是完全逃避夏日,我也得出門去其他地方,因為區圖書館每週一按規定關門,那就是圖書館逃離了我。待在屋裡只能陷入永恆一般尷尬無聊的沉默和一些糟糕的場景中,我只能硬著頭皮進入夏日,忍耐著酷熱在外頭行走,去其他地方。

 

  我不知道白天還能去哪裡。之前兩次夜晚已經在城市裡走了很久很久,白天我還能做的事就是繼續往前走,最多走到公交站,還是去室內躲避一下炎熱吧,再遠就會中暑、倒在夏日炎熱無盡的街頭。

 

  坐上公交,臉上發熱的汗水頓時揮發了許多,身體輕鬆了許多。坐公交去有空調的商場吧——最好看一部電影,才好消磨時間。電影院裡沒有特別為夏日上映的電影,選了很久才選中一部看起來還行的電影,應該不會太無聊,也不會太感動人。就像隨手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一樣,我不需要做出過多思考、只用跟著故事走完就行。看電影我不需要產生過多情緒,只需看著電影放映完就行。我想是不是能趁著工作日電影院沒人,看完電影去其他廳接著看其他電影,即使沒什麼好電影,在暗下的影廳裡安靜對著螢幕的柔和包裹全身的亮光消磨時間,也比去忍受外頭拷問人心的炎熱夏日好多了。只是工作人員在放映完後急著趕人,一直望著觀眾走出散場通道。

 

  下午還很長,我還得走進夏日裡、去其他地方消磨時間,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那只能回去了。乘公交返回,到站後,往回走。

 

  這和我晚上所走的路沒什麼不同,只是白天更為清晰,腳下的每一步都看得很清楚——地面上搖動身軀的有裂縫的磚塊、伸出頭探視的草叢、斜躺的飲料瓶、灰黃牆上的白紙黑字的廣告、皺眉對抗不算刺眼的陽光冷漠走過的行人、按著喇叭比賽的汽車和電動車……都看得很清楚。

我要是能選擇什麼都不看,要是現在不是夏日,我會選擇一個人沉默地走著,沒有終點,只有累到走不動了。聽歌吧——白天城市的噪音遠比夜晚的可怕、聽歌保持耳朵的舒適吧。在我的假設中,我會走過回家的路口,維持住行走的步伐,再走很遠很遠再返回。返回也算是行走,走到公交站坐車,再從網站重新走回去,走到雙腿發軟、磨出水泡、疼得夜裡難以忽視、難以找到舒服的睡姿艱難入睡。告別一天的行走,回到房間坐著吧!坐上許久,今天我就不需要再做什麼了。

 

  回去後,屋裡正放著電影,男人女人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中年婦女在一旁的餐桌上坐著擇菜,再進廚房洗菜、準備著晚餐,再不時回到客廳和他們說話。幹完活後,中年婦女在一旁聽從指揮一般走近沙發站著,看向播放畫面傳出聲音的電視,等待著他們發出指令。而他們只是持續地盯著電影,女人將身子挪至茶几前坐下,貌似由於近視看不太清,要離電視更近些。男人坐在後頭,身子向前傾,拋出幾句話,他們討論著電影裡無關緊要的情節。

 

  「你去接幹嘛?」「你不是要看電影,我去接就去接唄。」「那你去接吧!」男人轉回身子,繼續盯著電影。離孩子學校規定的放學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學校就在出租屋所在的社區旁邊,兩分鐘的路程,中年婦女快速地哐當關上了門。我也趁機回到自己的房間安靜坐下。還是躺下吧。躺下舒服一些。

 

  中年婦女晚上在折疊床上睡,男人從醫院帶回來了折疊床,白天聽到她說睡得腰痛。沙發也可以睡,很柔軟但很不透氣,睡得很熱。她就一直在折疊床上睡。我半夜走出房間,打開衛生間門、打開燈,發出聲響、發出光亮。中年婦女被吵醒努力閉著眼睛不耐煩地在狹窄的折疊床上翻身。我深夜才睡著,我可以一覺睡到中午,不需要理會外頭在做什麼。

 

  中年婦女白天跟著男人和女人、孩子一起出門後,先回來了。我從圖書館不斷發呆、磨蹭地艱難寫了一點、消磨又一天后回來,只看到她一個人在家。她打電話給之前回來看望女人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孩子的爺爺,也就是中年婦女的老公,說女人今天下午出門的事。上午他們在我起來後出門,我看到女人打扮地很漂亮,「哪看得出來她是個病人哦!」本就很瘦的肉體看不出來更瘦,也看不出來生過一場大病、做了一次生死攸關的手術。「我還以為她去店裡開門營業!哪知道這個女人一到那就跑去做美甲了!」中年婦女氣不打一處來,「你說說哪有這樣的病人?住院花了這麼多錢後,出門第一件事是去做美甲!她還有心情做美甲!」女人沒有生病的虛弱表現,第一次出門就是為了打扮自己、去變漂亮一些。也可以理解——女人住了將近一個月的醫院後第一次出門想打扮漂亮,一掃之前的陰霾,讓心情敞亮起來。或者也是出自她生病之前就有的、改不了的本性裡的虛榮、浪費、奢侈、不懂收斂。這兩個解釋倒可以共存,並不矛盾。

 

  「又買了兩件衣服!穿幾次就丟掉的衣服,浪費……」中年婦女又說著她想早點離開、回去上班,但是不知道男人還要她照顧多久女人。這些話,中年婦也會在我面前抱怨幾句,可我不會回復她,聽到後我就漠然回到了房間,不會聽她說太多的話。她就站在他們不在的客廳裡低聲在手機上和其他人訴說,直到他們回來,又要繼續迎上去和他們大聲說話,等待他們的抱怨。女人多次埋怨過中年婦女,像是:「湯裡不要加豆腐啊!你怎麼不聽人話,非要加!」或是:「怎麼屋裡總是這麼髒!總是搞不乾淨一樣。」或是:「就煮我要吃的那種粉,不要你說的面,哎!你怎麼非要強求別人呢?說了你就下我買的那個粉就行!」男人也同樣地埋怨過:「為什麼你總是要反著來?不聽人說!瞎做。」

 

  只是沒人說我,我是那個房間的人,他們不會說到我,我也不怎麼參與他們的午飯或晚飯。我所吃過的中年婦女的飯,不全然好吃,也不全然不好吃,正常人都會有失手做的一般的時候,那時多吃其他菜。我沒有資格對屋裡的其他人發表任何看法,我沒資格去挑剔,我也不會去挑剔,我在哪吃都一樣。我只是待在我自己的房間,視而不見他們之間的矛盾。

 

  還有幾天我就得走了,待在這裡實在是毫無希望、什麼也做不了,寫作寫得像是熱暈了頭一般的胡言亂語。即使看了一本又一本書,除去模仿什麼都寫不來,不模仿而寫出來的只有支離破碎、不明所以的故事。我想不出驚為天人的具有魅力的故事情節,所看的書裡也沒有讓人驚愕不已的結局,只有淡如白水得慢慢品味的普通生活故事,那種故事我沒有深厚的筆力鋪出應有的氛圍、釀造在讀者心間許久都娟娟流淌的餘味。就只是硬著頭皮寫,把炎熱不堪下流出的汗液一般的句子編織,有些破碎,再進行縫補、再添加其他內容,消磨時間、消磨話語,胡亂寫就。最後我寫了短而又短的笑不出來的冷笑話,在夏日無情炎熱之中胡亂吐出的冰冷幽默的零碎文字,寫成散漫的句子努力粘結拼湊幾段不成篇的段落,組成了一篇不明所以的還沒有結局的短篇小說。

 

  「你準備什麼時候走?」男人一天晚上突然發話,不是對我說的,是對中年婦女說的。「那看你們還要不要我幫什麼忙?」「現在你不需要留在這裡了,你今天晚上走都行。」「那我看能買到什麼時候的票吧……」

 

  我是時候得走了,即使我一個人繼續留在那個房間留一整年也沒關係,沒人管我,沒人催促我,也沒人趕我離開。我也不和任何人說話,我不需要和其他人告知我的離開,也不需要催促自己。但留在這裡實在是沒有意義,我不知道做什麼為好,也不知道能去哪裡。之前的幾次外出都沒有很好的方向,也沒有什麼發現、找到什麼。但總規要去哪的,我不能永遠待在那個房間,那個房間也並不屬於我。我知道他們實際上一直在盼著我的離開,在我背後的掃過的眼神極其克制地推著我。在我離開之後,他們會立刻把床上的東西都拿去洗衣機倒許多洗衣液、加燙手的熱水浸泡洗淨。把房間好好消毒,門窗敞開空置一段時間,再請進其他人。大概率是女人那邊的家人、或者下個那個房間的人,不再浪費這個房間了。

 

  趕在夏日結束之前,我得離開。不,應該是趕在夏日的蟬鳴填滿每一天不知做什麼的有限時間之前,趕緊找到一處能安靜涼爽、遠離夏日的地方,繼續浪費時間,到那時我可以繼續考慮寫作,說不定那時靈感就能具體成型,不再被無情的夏日烈陽折磨地燥熱不安。能順利寫出結局,寫文後列印裝訂成書,放在書架上,有人拿起閱讀。至於讀後觀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某一天,不再下雨的夏日,我開始收拾東西。外面的人來回走動,在午飯之前無所事事地如同陽光透過樹葉間隙落在地面的投影隨風不斷晃動,像是要做什麼又像是不做什麼。我儘快收拾好行李,既然要離開就儘快離開,不需要留有猶豫。我還沒想明白離開之後去哪、要做什麼,但離開了再說。事情的轉變就是這樣簡單暴力直接、無所謂。

 

  我把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裝進了包裡,提起裝衣服的袋子,快速走過客廳。我沒看向任何一人,不需要道別,他們沉默的目光中已經觸及到了我的離開這一事實,他們只是默默地看著我走出了門。等著電梯到達所在樓層時,我想起還有個東西沒拿,不得已又折返回去拿。我拿出鑰匙,鑰匙在我走之後,我再丟回門口鞋架的某一隻鞋子的鞋墊下方——當初拿到鑰匙的地方。我想到每次出門臨時折返都是不好的預兆,我快速走回那個房間,避免視線尷尬地交匯,不去注意客廳是否有人。我要拿的是隨插板被丟在地上的充電線,我撿起來,正纏繞一圈放回書包——

 

  背後的門突然打開,響起一陣不容分說的噴殺氣體的急切聲音,是男人在上下搖動罐子、奮力快速按壓、噴出氣體。那是消滅蟑螂還是蚊蟲蒼蠅之類的殺蟲劑,我沒看清,我的注意力都被他臉上變形後逐漸凝固的誇張表情吸引走了——我終於看到他臉上出現的驚愕了!而這次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帶上口罩,停止噴殺,然後茫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屋子裡已經噴了足量的殺蟲劑,也不需要再噴了,嗆人的刺激氣味籠罩著整個房間,佈滿了由房門隔出來的每一寸空間,沒有躲藏的餘地。窗戶關得死死的,窗外的夏日陽光是那麼明亮刺眼,想必夏日會愈發炎熱……


  我把他推了出去,關上了門,躺倒在床。在呼吸愈發困難之際、在意識模糊之前,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但也不需要說什麼了。我留在了這個房間,這樣就是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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