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蝕〉 - 嚴瑋擇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母親每次上班前都會擺一個大盤在水桶上,將水龍頭扭成極微小的幅度,剛好讓水開始滴又不至於湧出來。這樣做水錶就不知有水流過,計水的度數便不會跳,慢慢,就會積滿一盤免費、乾淨、無記錄的水。
水龍頭滴了一夜。秒針走動、房門後的厚重呼吸。車在樓下相續駛過、樹上雀鳥、風穿過窄巷。
我總是做著很多很零碎的夢。我想是因為任何時候,從日到晚,到處都是小小的聲音,不停止。
如果可以安靜,我想我會睡得比較好。
我扭開斷續的水龍頭,洗臉、刷牙。然後打開父親的房門,原本隱微的呼吸聲一下具體起來。他張著眼,樣子很是疲憊,轉過頭來看我。厚濁、佈滿細微血絲的眼睛,大概沒有睡好。他說,你醒了。我幫他換尿片:把睡褲褪下,尿片沈甸甸的,內裡變得黃紅,血尿是以前治療前列腺癌的後遺症。我不知他痛不痛,我沒問過,他沒說,大概就是沒感覺的意思。
「你知,積滿時會壓著,唔舒服。」他歪著頭看著我說。「你之後早啲過來幫我換。」
「你今日應該要入院。」我說。
他沒有再說話,頭又轉回去看著天花板。我拿新的尿片,扭他的身體像檢查一塊牛肉的紋理,為了讓尿片可以套進去。
我想他早就應該習慣出入醫院這件事,畢竟自他八十歲後,每年都來來回回好幾次。最近那次出院,又是那個醫生,慣例來病床邊囑咐藥用與飲食,說,「說到底都是身體機能老化,這東西不可避免,只會越來越差,入院可做的也只是這樣,你明白嗎?」我點點頭。
那時候我還穿著污黃的校服,書讀得很差,覺得自己對很多東西一無所知。醫院很乾淨,顯得我和他都很髒。我點點頭,醫生沒有再說話,但其實我不太知道如果不送他入院的話我可以做些甚麼,但點點頭,好像便不用再問下去。
門外窸窸窣窣,母親下班回來。
「食早餐未?」她問。
我正在幫父親穿褲。母親沒有看我們,轉身入廚房。
「我返餐廳再食,就遲到。」
徹徹徹徹徹,蓬。廚房裡打火的聲音。待會我出門後,她還是會端出我的早餐,唸我又這麼浪費,不食就叫她不要煮。
我不喜歡入廚房。廚房裡擺滿母親從貴州拿回來的醃製食物,每次進去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發酵味道。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我推開廚房門,發酵的味道撲面而來。她的手機架在調味料瓶上,一如既往地在和姨婆視訊,背景一片漆黑,面容擠滿整個畫面,但看不清輪廓,聲音倒很是洪亮。
「公屋快得批啦。天曉得囊個浪個久,巴不得搞快搬起走。」母親說。
我說,媽,他今天的樣子有點不對。
「好安逸咯。哎喲你等浪個久了,給你著等到塞。」姨婆說。
我說,媽。
「啊不是嘛,我就和你講,人嘛,都是善惡有報的,我浪個多年,終於等到了。」母親說。
我說,媽!
母親和電話都安靜下來,看著我。
「佢今日可能要入醫院,妳留意下。」我說。
「曉得咯。」她點點頭。視訊裡姨婆雙眼半閉,快要睡著的樣子。
母親無時無刻都在廚房和姨婆視訊,我不知道她們哪來這麼多話聊,在家裡說貴州話的時間比廣東話還要來得多。我時常覺得,廚房和客廳,便是貴州與香港。
我離開了。
在大堂等電梯的時候,隱約聽到她唱,「玉門關外幸生還,三載胡沙迷望眼,別時容易見時難」。我想大概是姨婆睡著了,她一個人無聊。
上班那裡是個舊商場,我在二樓一間新開的咖啡店裡做幫廚,數來都一年有多。
這裡有條很長,從地面連到二樓的舊電梯。
會來這裡上班是因為沒考上大學。
都說考大學是人生轉捩點,似乎一念之間,就有甚麼改變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記得楊老師教機率學時說,如果中獎機率是七分之一,即是説,有七個世界的你買了同一張彩票,只有一個贏到錢。那時我剛睡醒,被他叫到課室門後站著,好無聊,叫我站著原來就是要我聽這個東西,關我甚麼事,反正我從來沒有中過獎。
窗外有小鳥在叫,陽光很好,我其實應該繼續睡。知道或不,我想沒有一個世界的我可以考上大學。
對一個中學畢業、沒有經驗、不知道自己可以做甚麼的人來說,「找」更像是一種遊蕩。那時在鬧區晃了幾天,發現自己只符合應聘店務員的資格,厚著臉皮問了幾間,沒有一間肯請,我想是因為我長得比較醜的關係。
會來到這裡做幫廚更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找不到工作,不想回家,又不想繼續在鬧區的街道裡徘徊,怕被那些店家認得,這個人,無所事事。想起以前小學放學後不肯回家的時間都在這附近流連,才逛到來這裡。
這裡十幾年前剛建好時還是很風光的。三層高,地下與第一層是經典的英式紅磚風格,第二層則用了類天主教教堂花窗的建造風格,整層外墻都用彩繪玻璃拼成。每到下午三四點,西斜的陽光就會穿過七彩玻璃,在二樓整層留下淺淺的彩色影子。那時很多人專程為了這個從市區過來,只是後來新建的地鐵站選址在更近市區的位置後,沒有人會過來,那樣西式的建築也不流行了,這裡才開始慢慢沒落。
雖然距離上次過來隔了快十年,再次踏足,身體還是有肌肉記憶一樣,自動走著。四處打量,大部分鋪位都丟空,餘下有開燈的鋪位也只是當成倉庫使用,只有一些搬運工人出出入入。
地形還是一樣,無甚麼變動,好像被召喚回某段時空,一切恍如昨日。直到我站上那條舊電梯上,才覺陌生,夾雜恐懼的陌生。
舊電梯非常緩慢,爬升時顫顫巍巍,站在上面腳步虛浮,隨時會掉下去。我因畏高而緊張,眼定定地看著終點,手不自覺地緊緊抓著扶手,心裡想著,是以前就這樣緩慢?還是因日久失修才變成這樣?我發現自己難以串聯舊日記憶與刻下感受,它們像布上的兩個小點,被針線穿過,然後有誰用力一拉後緊緊相連,才讓它們看起來宛如重合的樣子。
好像那七個世界,有一個沒有中獎的我,偷偷與我交換了記憶,但又沒換乾淨。
電梯緩緩爬升,到恐懼變得具體時我已經在半途,不敢上又不敢落。能清晰感覺到指骨的形狀、用力而緊繃的前臂、到整個身體的微微顫抖。下午四時多,西斜的光從已然灰濛渾濁的玻璃透進來,蒙著一層模糊、淺度彩光的第二層一點點浮現在我的眼前。記憶緩慢地甦醒,我也緩慢地,在某種莫名的恐懼之下,被推向一個遙遠的夏日。
薇薇安那時坐在窗旁,隨著舊地的重現而出現,是唯一不屬於我記憶裡的人,幾乎可以說是突兀。她那天穿白色棉質的無袖長裙,搭一件蕾絲披肩,手托著臉,像在等待又像無所事事。我屏著呼吸,那天下午的陽光正好,她的側臉好漂亮。
我在旁邊看了好久,抬頭意識到這地方在裝修,看來是一間就快開張的新店。
她忽然見到我,走了出來,問,你是來見工的嗎?我是這裡的老闆娘薇薇安。
於是,我成了這裡的幫廚。
我們的咖啡廳裝修以暗木色為主調,配上灰白淡花的地板,餐桌器具都是瓷器與木器,但不同角落放了很多薇薇安挑選的奇奇怪怪的裝飾品,對比突兀,搭配起來卻十分融洽,更讓這裡內斂厚重的氣息多了一些俏皮、親人的味道。
在舊商場開店絲毫沒有影響這裡的人流,還因此多了懷舊、隱世、精緻等標籤。營業了三個月左右便迅速走紅,幾乎每日的午市都滿座,到後來不得不取消預約制度,只做街客。
除了兼具質感和美感的環境以外,這裡食物的精緻程度也是鬧區不能比擬的。我們只買兩款漢堡:牛肉芝士漢堡與煙熏豬肉漢堡,每塊漢堡排都是即日製成,有時會按季節有調味上的變化。
我們的牛肉排以三種肉類混合而成:七成的牛肉,兩成的肥豬肉和一成的雞軟骨,加上洋蔥、紅酒、黑椒、雞蛋、香草。肉汁豐盈,味道複雜。
相比之下,豬肉排就沒有那麼多心思,就是豬絞肉,加上香草和牛奶。
我有問過老闆,為甚麼牛的配料比豬複雜那麼多,好偏心。他說,鬼叫我是老闆而你不是。老闆的頭髮短而鋒利,嘴唇很厚,說起話來自大又浮誇,好難想象薇薇安會選擇和這樣的人結婚。
還是鋒後來跟我說,雞軟骨是很好的調節口感的材料,且牛肉本身粘性沒豬那麼好,純牛肉的排吃起來會太散,而豬本身就可以透過調整脂肪含量來調整口感。而且過敏也是大問題。大類的過敏源很容易察覺,像是牛肉這類,所以人們會避。但雞軟骨這類,它混在食物裡時小小的,又不是常見食材,很少人會知自己過敏。萬一急性過敏,後果可以好嚴重。
峰很少言語,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了這麼一大段話,或是因為這樣,很久以後的我還是記得。
薇薇安、老闆、鋒與我四人,這就是這裡的所有人手。對一間人氣餐廳來說,這樣的人手幾乎可以說是奇跡了。
極少的人手意味著極精準的分工。
薇薇安承包了一切外場的工作:沖泡咖啡、清潔、侍應、收銀。後廚只需要負責按她的節奏提供餐點。老闆是主廚,負責設計菜單、組合、出菜和品控。我跟鋒則負責具體的料理部分,肉類歸我,配菜與麵包歸他。
在後廚做事,尤其在繁忙時間,好像合奏一樣,如果一恍神慢了幾拍,很可能漢堡扒煎好了,但麵包還是濕軟的,等麵包烤脆了,漢堡扒就冷了。不是誰的錯,是節奏不對,落在後面的人怎麼追都好突兀。
不巧,我和鋒都是慢熱的人。
一開始和峰的配合不太好,我時常抓不到他的節奏,一個午市錯二三十份單是常有的事。
老闆會在收爐後大罵我們,剛開始那幾個月後廚氣壓都很低。
只有兩個人的爐頭,我和峰之間幾乎難有秘密。情緒會互相傳染,不必說話,心靈感應一樣。又悶又熱,大家心裡都有埋怨的意思,藏不住的,好赤裸。
有一天鋒買了幾個紅色的計時器回來。他撓撓頭,跟我說抱歉,說自己這個人,說話時會很緊張,一開口就不記得自己手上在做些甚麼。我說沒事啦。兩個男人有點尷尬,他搭了搭我的膀頭,手掌很厚,很溫暖。
我們開始學以計時器溝通。每個計時器對應一個食材的烹調時間,要煮自己的食材時,就按下自己的計時器,對方就能看到你還有多久可以出餐。自此以後我們的配合才開始熟練起來,後來甚至熟練到只是憑聽的就可以大概知道對方在做甚麼,在心裡大概默算到時間。
也是自那時發現,在後廚的時間與世界不一樣,它不是線性的,不是指針轉過一圈就是六十秒。它是一塊塊漢堡扒,按在熱爐上,滋滋作響。
肉不是一瞬間變熟的,它有個焦糖化的過程:灰色從肉與爐面的接觸處慢慢染開來,肉香味漸濃,然後翻面,會見到肉上有漂亮的焦糖色。同時也就是說,一分三十秒過去了。
將它與芝士一同焗好後送去出餐處,它就永遠消失眼前,甚麼都不會留下。於是開始煎下一爐新的漢堡扒。
其實每一塊漢堡扒都有些微的不一樣,但它們來不及被指認便已經變成時間,一種概念,我永遠不會真切地記得哪塊是哪塊,所以後廚不會有現在或未來的感受,我只是不斷重複地經歷一塊漢堡扒的消失。
冰櫃清空前,這樣的循環不會有結束的一刻。
很像小時候在泳池裡不戴泳鏡游泳,睜不開眼,每一次撥水都能感受到水流過身體,邊界無限接近一種幻象,好像這裡就是無窮無盡的奇異空間。閉著眼悶著頭一直游,然後會在一個毫無準備的時刻,手突然地觸到池邊。
適應這樣的時間需要練習,而最好的練習便是忍耐。
有時候單子多起來,大家都忙,沒有人有空按停計時器,它便一直嚮。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我不會去按熄它,讓自己練習忍耐這種細細的細細的侵擾,並在這樣悶熱無盡的忍受之中,適應時間,繼而感受到某種自由。
亦是那時發現,峰和我一樣,十分擅長忍耐。
通常是老闆,會忍不住,說,「屌,是但搵隻閪手熄撚咗佢啦。」
每次見到老闆不耐煩都覺得好好笑。我知道峰也是這樣想的。
峰坐過監,剛出獄就來這裡上班。
老闆時不時就提起這件事。他無端就會開始說,那時候去探你,你還說不知道未來怎麼行,現在自己一個人搞得掂整個後廚。
峰每次都點點頭,開玩笑地說,多得你,無你我真的不知道怎算。
老闆得到自己想要的回應,爽朗大笑,說,說這些。這段對話通常到這裡便停止。
老闆不說我想我不會知道峰坐過監。
峰斯斯文文,又無紋身又不會粗口爛舌,聽說有個談了很久的女朋友,站在他身邊時小小一個,和他一樣不喜歡說話,常常在外面等他收工,低頭玩手機,不進來。我們見到她等候的身影,便會打趣他,峰只是微微笑不說話。
我沒問過峰過去的事,回想起來也不知道為甚麼,好像在說他的過去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其實我又不是這樣覺得,但峰不主動說,我就不會問。
我想對峰來說,他是真心感謝老闆的。面對老闆的大部分要求,他都來者不拒,例如每天收檔前都要洗爐,把用過的廚具清潔一下,但因為多油污,每個廚具清洗的方法又有細微分別,好麻煩。通常會比平常晚一個多小時才可以收工,算是一份苦差。
說就是三個輪流洗,但很多時候老闆都會藉故抱怨說晚上有事情做有約要赴,阿峰就會說,你先走,我來洗就可以。
他們對話字裡行間都有種認識很久的感覺,我想他們得關係應該很深厚,並一定會一直這樣好下去。有這個執信也是因為他們吃完午飯後都會一起下去吸煙。每天都要一起吸煙的人很難吵架,我是這樣想的。
我們的午飯時間在下午四點到六點,老闆會為我們煮一些員工餐,也是他實驗不同調味的時候,他那時候想著可以請多點人,然後就可以賣意粉。我們四個坐在外場的檯上,四處無人,我們四個逼一張檯,每次都覺得我們像那些認識了好久,山長水遠約來這裡吃餐網紅漢堡的朋友一樣。
薇薇安會為我們每人都預備一杯咖啡,大家都不說話,很安靜。只有老闆會說話,通常是炫耀自己的事情,例如最近他學佛,他就會故作玄虛問我們,知不知道宇宙第一個聲音是甚麼。
「係唵。一切意識嘅源頭都係呢度來,哇,你諗下幾勁。」他誇張地扮唵的嘴型,薇薇安低頭微笑。
食完飯老闆會向峰使個眼色,即是一起下去後巷吸煙的意思。薇薇安很討厭煙味。他跟峰打眼色,我們都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他們會下去十分鐘左右,聊些甚麼無人可知,像共同掌握某些秘密,後廚我們三個,我時常有被隔絕在外的感覺。我有想過跟他們一起下去的,好像這樣我也可以成為秘密的共謀,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但那十分鐘,這裡沒人說話,薇薇安看向窗外落日的彩光,那時候臨近日落,光甚柔和。如果這世界真有一刻徹底、完整的安靜,只會在那樣的午後之中。
這天,他們吸完煙回來後,晚場的氣氛就變了。
好難具體說是甚麼改變了。可能是計時器一響峰就會馬上按熄?可能是老闆忽然不講粗口只是傳單給我們聽?但反正,無論我如何嘗試感應,都只聽到肉與鐵接觸時的滋滋聲響,峰在想些甚麼,都隱去不見了。
我感到一絲羞恥:原來對峰來說,這是可以隨開隨關的東西。我顯得好自作多情,並因此很想探究原因。他們在下面吸煙時到底聊了些甚麼?
今晚輪到老闆洗爐,如果照他一貫作風差不多又要說,有甚麼甚麼要趕,要峰幫忙洗爐,但他沒有。
臨近晚市尾聲,峰出奇地說今晚要早走。
老闆沒說甚麼,最後一張單做完,峰就把圍裙摺好,放在櫃子裡。看著老闆說,你再考慮一下,對我和小言來說真的很重要,拜託你了,然後離開。
我從後出看出去,他的女友站在外面,商場的燈暗下來,小小一個影子。噢,她叫小言。
老闆沒說話,很用力地刷洗餐具。
氣氛好奇怪,我也很快離開,離開時外場已經關了燈。薇薇安的臉在黯色之中,外面的月光打在她的側面上。她對我笑,說,再見。
二層夜裡的光是潔白的,即使月光透過渾濁的彩色玻璃,依舊是潔白的。
回到家後見到母親已經穿好工衣,大概準備好出門上夜班。
父親不在家裡,果然進了醫院。
她從廚房端了些菜給我。我坐下來吃,看手機裡不同的人跳科目三,十多秒一段,看幾十條片,可以看完一整頓飯。她坐在一邊,沒出聲。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我問。
「公屋可能沒戲了。」她說
「甚麼意思?」
「他情況比想象中差。」她說,「不知道撐不撐得過這次。」
我沒有太驚訝。不是不擔心或甚麼,只是,這幾年反反覆覆,老實講,大家心底都有數。
「醫生說隨時轉去深切治療部。」她頓一頓,說,「阿仔,如果他在等到公屋前走了。我想我會回鄉下,我不會留在這裡。」
她說完,看了我一眼,便離開了。那一眼是靜的,有點憂愁。
廚房門沒關,淡淡的發酵味道飄出來,那一股思鄉的酸臭味。
我想起她今早唱的那段戲,紫釵記,小時候常播,我記得後來還有句,「可憐身作囚籠燕,暗把紫釵籠袖間。」
門關上,很輕柔但還是聽到門柄的把手關節,咔嗒一聲。家裡只剩我一個,我坐在牆邊,豆腐青菜湯冒著熱氣。我的頭緩緩貼近墻壁,耳朵覆在墻上,第一次仔細地觀察這個,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這是個一眼可以看得完的空間,冷白偏暗的燈光,與廚房相鄰的廁所,用一道微微泛黃的折簾相隔,裡面的水滴答、滴答地響。遠一點是他們和我的房間,兩道房門都沒有關上。他們的房間好暗,堆滿了父親常用的雜物,尿片、墊子、大量一式一樣的廉價衣褲,遮住了窗。我的寢室裡倒很空落,自把中學的書都丟完後,便一直都很空落。
她都照顧了他幾十年,圖甚麼,不過就是為了那層公屋。忍幾十年,換一個長久的居所,可能對她來說很值得。我想,或者怎樣難過的日子都需要有所終結,不然這一切就太不公平,難以堅持下去。
突然想,這是不是就是我可得的最好的生活?會不會那七個之中得獎的其實是我?
我不知道可以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好像我沒有足夠的經歷,去理解此刻的處境。無法哀傷、無法為要離去的人而感到喜樂,她可以回去鄉下,父親可以去死,那我呢,我下一步可以去哪裡。
耳朵貼在牆上,覆在上面,以為會聽到鄰家一些熱鬧的聲音。沒想到如此沉默:只有我的呼吸,和廁所那個沒關緊的水龍頭,一直,一直,滴答,滴答,滴答。
關了燈,躺在床上,在樓與樓之間的縫隙之中,很勉強地能看到彎月的一些部分,清清冷冷的。
我想明天還是要照常上班,往後都是要照常上班。
不這樣又可以如何,反正一切尚未發生,便繼續下去。
或者不止廚房,可能世界的時間都是一塊塊漢堡扒,我不停煎不停煎,到某一刻,峰來跟我說,無貨了,我們向外面大叫一聲,無貨啦。薇薇安便微笑地跟顧客說,不好意思今天賣完了,明天再來吧。
於是我便脫下圍裙,想像或者以後可以跟峰在廚房,問他過去,或關於他女友小言的事。
廚房的氣氛開始越來越冷。
老闆和峰還是會一起下去吸煙,我想他們之間的隔閡大抵已經找到共識,不過有點不愉快而已。我還是無法感受到峰的情緒,幸好我們已經非常默契,即便不說話,平常的午市對我們來說已經不成問題。
老闆提阿峰以前入獄的事越來越多,峰一開始還是會像以前應,是啊,多得你、謝謝你,後來都不說話。老闆說得也越來越沒癮,漸漸也不說話。
每次計時器都馬上被按停,後廚就只剩下肉和鐵板接觸時滋滋的聲音。
不知哪天,吃飯時老闆莫名說起最近讀過的經文,「得不生厭足,無明顛倒心。人唔識得感恩,對自己有嘅嘢唔知足咯,心地咪壞咯。」他故意歪斜的嘴角、眼神方向、語氣的誇張,毫不掩飾這句話是說給峰聽的。
峰聽到後放下飯碗,把餐桌都收拾好。
換回自己的衣服,向老闆鞠了躬,說,謝謝這些年的照顧,便離開了。
那天沒有開晚市,廚房得兩個人,哪裡做得切,便提早關了門。
離開時薇薇安還是坐在窗邊,向我說再見。
打開手機才發現,峰連電話群組都退了。大概是不會回來的意思。到底他們之間發生了甚麼,讓峰如此決絕地決定離開呢?他們不是關係很好的朋友嗎?還是我誤會了甚麼?
我想不明白。
回到家後母親在睡覺,醒來時見到我那麼早回來有點詫異,卻也沒問甚麼,照舊煮好菜給我,便去上夜班。
晚上老闆私下傳訊息給我:明天照常開鋪。
我自己一個人在家,廁所的水滴聲滴答、滴答、滴答,越來越明晰。
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走進廁所看,那盤水傾覆了倒在地上。原本承著它的水桶從一端破裂,裂開的兩端邊緣漸白。
水滴在地板上,聲音更加清脆,滴答、滴答,我聽著聲音,可以聽很久很久,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非常懂得忍耐。
第二天峰沒有回來,後廚只剩我和老闆。老闆簡單地把峰負責的事情拆分,我需要兼顧焗麵包,他自己則負責炸薯條。壓力越來越大,計時器一直在不斷地嚮,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外場已經退了幾次單回來,不是忘記走酸黃瓜,就是出貨的肉太生了,甚至把牛肉扒裝到煙熏醬裡,將豬排放進美乃滋裡。
最後是薇薇安看不過眼,叫停老闆,叫他專心一點,自己兼做了品控的環節。
沒有人按停那個計時器,它一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錯漏十分多,不過因為顧客都體諒我們是間小店,最多就是微言幾句。
午飯時老闆沒再說話,吃完飯也不下去吸煙,一個人坐在廚房,很大力地摔打那些肉、或者切菜。
其實我不想念峰,他離開後也慢慢開始對他和老闆之間的秘密不再好奇。大抵他的雪櫃清空了,有人對他說,無貨啦,他便摺好圍裙,鞠躬,然後離開。沒有甚麼好問的,都是這樣,漢堡扒煎好久送出去,食完,便永遠消失了。
只是,舊日那個安靜的午後應該不會再回來。
後來陸續又幾個人過來面試,但配合好差,跟他們一起做時出的錯甚至比我和老闆兩個人做的時候更多。他們又嫌辛苦,做個幾天就不見人影。
我們如此熬了一個星期,我原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我們出錯了一個漢堡。
那刻我一如既往在漢堡和麵包兩頭跑,忽然薇薇安很焦急地叫我們停下,出來。外面有個小孩渾身泛紅,昏厥倒地,在地上身體微微抽搐。老闆馬上打電話給救護車。我看了一眼他桌上的漢堡,漢堡塗的是煙熏醬,肉卻是牛肉扒,咬碎一半的雞軟骨露在外面。我認得那塊肉,第二爐第三塊肉。
旁邊的食客都被嚇壞了,紛紛放下吃到一半的漢堡,圍著那個小孩,舉起手機拍影片。
我站在外圍,環視一圈。那些漢堡排的汁液從裡面流失,我知道它們正在緩慢冷掉,變成乾硬、難以下嚥的存在。
直到救護車來了,接走倒地的人,其他人才慢慢開始散了。老闆一個人坐在廚房,薇薇安沒說話。我回去打算收拾一下,老闆也進來了,靠著雪櫃緩緩坐下。
十分安靜時,隱隱聽到角落有計時器,滴滴滴滴、滴滴滴滴的聲音。我到處找,卻找不到那聲音從哪裡傳來。
「係呢,鋒之前點解坐監嘅?」我問。
「去買蕃茄,我地唔夠蕃茄。」他說。
我知道我們不需要更多的番茄,但我還是去了。
我剛離開,背後就傳來怒號與踢打的聲音,我沒回頭,迎上薇薇安的眼。
薇薇安看著我,微笑。
樓下常去的超市,店員見到我,問我,啱啱救護車來,啲人去嗮你地度,搞咩?
我說,這裡幾錢。
我回到那條舊的電梯上。手裡提著五個番茄,無所事事地周圍打量。人流開始多,這裡亦有了一些小生意,甚麼撈金魚啊、士多之類的。突然手機開始響起來,是母親打來的視訊。我接開,畫面全黑,只聽到一聲聲緩慢而悠長的呼吸。訊號十分差,畫面是父親的樣子,閉眼、眉頭皺起來、臉色蒼白而雙頰紅潤,十分模糊。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我問,怎麼了,發生甚麼事了。才聽到母親斷斷續續說,你爸快死了。畫面無端移到到母親臉上,手機在她下巴的位置,她的眼微微俯視這鏡頭,沒有悲傷,神情肅穆而溫潤,像佛一樣的臉。鏡頭定格,她沒有再說話,背後傳來嘎、嘎、嘎,急促、節奏分明且讓人不安的呼吸聲,然後便徹底斷開連接。
電梯在半途之中,爬得十分緩慢,我有些遲疑要不要跑下去,我一想著移動,人便失了重,差點跌下去。我不敢再想,緊緊看著終點,希望快點到達。第二層緩緩浮現,籠罩在彩光裡面,薇薇安坐窗邊,低頭、垂眉,光打在她的側臉上。我想,如果死後有步入祭壇,接受審判的路,應該就像這樣。
電梯終於到抵達的時候,我急匆匆跑進去,在薇薇安面前放下袋子,焦躁地跟她說,「薇薇安,我要走,我爸…」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看著我,微笑,說,「去啦,小心一點,看住自己。」
我脫下圍裙,回頭,陽光從彩繪玻璃刺進來,甚暖,我不由得瞇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