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珠〉 - 馮文斌
被叫了幾十年盲女,有時阿嫲會覺得,自己的盲是被叫出來的。就好似品神,講得多自然就心想事成。
阿嫲壽終前的眼珠不停在轉動,一閃一閃的,像條魚在攪動一潭渾水。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不禁發寒,我從未見過阿嫲的眼珠子那麽有神,那麽犀利。難道阿嫲的盲是裝的嗎?還是說,她已經死了,反正看起來不像盲女。阿媽推了我一下,示意我走上前去。
孫,幫我去香港買條魚。說完,阿嫲又看向站在角落的阿媽,家嫂,站那麽遠幹嘛?記得等我死了之後把那條魚放在神臺上,頭七我要吃的。
阿媽點了點頭。阿嫲像是看到阿媽點頭,也作出了回應,嗯,那我就安樂了。
後來我聽阿媽和大姑的對話才知道,阿嫲那叫回光返照,她是用額頭上第三只眼在看東西,比常人看得更清,更遠。
阿爸開貨車跑完夜班回到家時,阿嫲已經咽氣了。他塞給我八百塊說,等到第五天才去香港吧,不然魚放久就壞了。見我遲遲沒有回應,阿爸又開口,你也不想阿嫲不安樂吧?那是肯定的,想起阿嫲發光的那雙眼睛,我也知道自己必須得去香港一趟。
香港離我家不遠,一日來回足夠了。我是在阿嫲頭七前一天去的香港,在深圳福田口岸過的關。阿嫲說的魚在旺角,我坐東鐵線到旺角東,步行就能走到。這魚在市面上是買不到的,但能在我一個姨婆家吃到。說是姨婆,我和她卻沒有一絲的血緣關系,要是硬扯上關系,只能說她是我在香港的落腳處。
姨婆是阿嫲的一個好姐妹,也是阿嫲曾經的雇主。每當我來香港,我都會想同一個問題,阿嫲是盲的,能下來打什麽工?難不成阿嫲會盲人按摩?倒也不出奇,難怪她不願說,定是怕醜,怕被後生恥笑。
靠著地鐵扶手,一個穿粉白色襯衫的老伯一手塞回一臺手機,另一只手又掏出一臺,摁住語音鍵,咳了口痰,股票又凍過水啦,大陸中秋放三日假,我們才一天,還過什麽節?我心想,放三天不還得調休調回來。不過他那口粵語可真好聽,阿嫲成日都說,香港的牛叫得比大陸的牛洋氣。話說回來,香港姨婆居然會和大陸人認親認戚,可真少有。
出了地鐵站,往左拐有一家奇華餅家。我一直都認為這家的月餅能作為香港的特產代表。每逢中秋我都會重播《溏心風暴之家好月圓》,這部劇精彩的從不是劇情的感人,而是家嘈屋閉的罵戰,我喜歡戲裏荷媽說的那句:炒菜沒油不過青,窮人說話不愛聽。大道理誰都不愛聽,但我很鐘愛從荷媽嘴裏說出的每一段金句,有一番港味,有一種港人特有的字正腔圓。
而每到片尾,就能看到奇華餅家特約贊助幾個字。所以中秋是不能少奇華月餅的,就算吃不上也得看得上。
還有一個星期就到中秋了,不如買一盒餅上去給姨婆吧,阿媽說過,雞髀打人牙骹軟。但這算求人嗎?姨婆是阿嫲的好姊妹,阿嫲去世了,死者為大,她理應要幫這個忙。再說,把中秋的餅送給姨婆,這叫探親。
去香港之前我打過電話給姨婆,她說會在樓下接我。我看距離和姨婆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要是上去早了,也不知道和她老人家聊些什麽?能聊的只有和阿嫲相關的,難道我要和她說阿嫲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總是不好的,和老人家聊天得避諱不吉利的話。
這香港的街道四通八達,太陽的熱卻把自然風全部逼死了。我站在一處大廈門外,裏面的冷氣不斷從門縫滲出來,勾住我的汗毛,一絲絲地把我往裏扯。我被外面的熱浪越逼靠得越後,半推半就地站在大廈的門口中央吹著冷氣。一陣電子開門聲從我身後傳來,裏面的阿姨穿著製服,笑臉將我迎了進去,是不是忘記帶鑰匙了呀?看你生面孔,是來找親戚的嗎?她是這棟大廈的管理員,透過她戴著的金絲細框眼鏡,能看到她那笑成縫的眼。香港大廈的空調可真給力,一進去,汗就被冷氣全吸收掉了。不是,我只是想進來吹吹空調。話音剛落,一股比冷氣還要寒的語氣襲來,你有沒有搞錯,這是私人地方,那麽大個人堵在門外,怎麽能行,快走開啦。
她側過臉時眼鏡裏折射出大廈的燈光,把她原先的笑眼覆蓋住,從她眼鏡面蹦出來的光比太陽光還尖銳。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轉身就想打開大廈的門,可怎麽都打不開。她過來按了一下大門旁邊的按鈕,嘆了一聲,門嘀嗒就打開了,冷氣又將我掃了出去。
抱著餅,我提前來到姨婆的樓下。站著緩了一會兒,我的大腦才慢慢恢復運轉,緩緩回想起剛剛較為尷尬的場面,想著想著,就感到氣憤,但想到這是香港,總歸是異地,忽地想起阿嫲,其實盲也有盲的好。
此時,大廈門口又傳來嘀嘀嘀的聲音,該不會是管理員又出來趕人了吧?我下意識地站到馬路邊上,這下總不會說我蹭他們的空調了吧?開門先走出來的是一只黑白混色的吉娃娃,小小一只,還沒擡頭看我臉就開始對我吠,聲音大且不說,還特別刺耳。隨後一位皮膚黝黑的婦女推著一輛嬰兒車出來,是亞洲人的面孔,推車上面擺滿狗狗的用品。見那位婦女把門關好,溫柔地對狗說,好啦,別叫啦,乖,我們去買吃的啦。她嘴唇豐厚,橫放在臉的中下部,像兩片生長在東南亞的椰子葉,開合間說著一口蹩腳的粵語,我猜她應該是菲傭吧。吉娃娃像是聽不懂她說的粵語,吠得更大聲了。最後那位婦女把它抱進嬰兒車裏,它才停下喊叫,用舌頭跐溜舔去鼻尖的汗。
又聽見開門聲,出來一位老婦女,頭發一卷一卷的,像港片裏的包租婆,但少了犀利的氣焰。衣著沒什麽特別的,沒有我印象裏香港女人的矚目時髦。她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就牽起我的手,快進來吧,外面太熱了。我知道這是姨婆,雖然太久沒見,我不太認得她,但根據語氣,我覺得她認得我。
姨婆的聲音令我感到親切熟悉,或是說,她的語調聲調,讓我想起《溏心風暴》中嫲嫲的角色,一字一句是分明的,像位粵劇名伶的腔調。
這座大廈的冷氣很足,電梯卻很小,要是我多買一盒月餅,恐怕就要和姨婆貼著站了,倒也挺尷尬的。當然,姨婆還推著一輛小推車,她說,摔倒也有輛車撐著。年紀大了,會怕死。
姨婆家在九樓,進了家門,一眼望去,地上貼的全是木地板,油亮亮的,我自然地脫下鞋子,隔著襪子拖行在地板上。進門後的左手邊有一間廚房,我把頭探進去,一位年輕的婦女向我打了招呼。她看著爐竈上的火,我知道她也是一名菲傭,在香港,他們會稱菲傭為工人姐姐。所以我也回了她,姐姐好。
姨婆,這是給你和家人的中秋月餅。我把餅放在桌面上。乖仔,他們都移民走了,剩姨婆一個,我又是糖尿病,是吃不了月餅的,你到時候拿回家吃就好。我笑了笑,還是把月餅往桌子中間推了一推,沒事,你可以請工人姐姐吃,這是我一片心意嘛。姨婆一手把月餅拿到我身邊,湊近我身旁說,月餅還是留給自己人吃比較好。
讓姨婆好好看看你,真是見一次少一次了。姨婆摸著我的耳垂,說道,肉真厚,有福相,有福氣。你的鼻頭似盲女,看見你鼻子就會想起她,肉肉的,也是好的面相。
我順過姨婆的話,也摸了摸耳垂,是啊,阿嫲也說自己好運氣,是全村最早來香港的人,婦女主任也比不上她這個盲女。看著姨婆的舌頭在哆嗦,我知道她想問我什麽。我拿起水杯放到嘴邊,但沒喝,我繼續說道,阿嫲咽氣前,說最想吃的就是姨婆鹵的魚,說一想到,舌頭就開始紅潤。姨婆沒有說話,把哆嗦著的舌頭縮了回去,卻嗚嗚地哭了起來。
盲女在新冠疫情前還說想來吃我做的魚,沒想到疫情封關了三年,前後也有小十年沒見過她了。工人姐姐見姨婆在抽泣,便裝了杯水走了過來,太太,鹵汁已經放香料半小時了。只見姨婆點了點頭,撐起身子就往廚房走去。盲女在大陸是吃不到這魚的,湯汁裏有我親自調製的醬料。
我跟著姨婆往廚房走去,問道,是放了什麽呀?心想,難道真的有什麽秘料不成?記得之前聽阿嫲說這魚有多好吃,多鮮美,小時候可把我饞壞了。姨婆看了看我笑了下,你跟我來冰箱,我給你看。只見姨婆從冰箱拿出一瓶乳白色的液體,還有點泛黃,看上去並不覺得有何特別,像牛奶,但我不確定。這是牛奶嗎?姨婆沒說話,扭開瓶子,放到我鼻子前,一股腥味從我的鼻門直逼腦門上。我又問,這是羊奶嗎,那麽腥。
姨婆走去爐邊,把火收小,攪拌著鍋裏的醬汁。你不覺得熟悉嗎?姨婆帶著笑腔,頭往鍋邊湊,還未幹的淚水掛在姨婆的眼角上,一股煙熏上來,她一瞇眼,淚就滑落在鍋邊,淚順著鍋流到底下的爐火處,火發出滋滋的聲響。我聽著排氣扇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廚房瞬間熱鬧了起來,或者說,是熱了起來。
姨婆見我搖頭,說道,你長大了,忘記也正常,不怕害臊地說,這是人奶。我用懷疑的語氣問道,這魚還不夠腥嗎?姨婆搖搖頭,手不停地攪著醬汁。腥是腥,但不夠腥,加入人奶之後,這魚的腥味擴散地更快,等等你就會聞到這個房子都會被腥味所包裹著,準確地說,是一種人腥味。我皺了皺眉,有點詫異,原來阿嫲有這癖好。
姨婆把火收得更小,把頭探出廚房,叫工人姐姐先回去,晚上再來。隨後,姨婆牽著我的手走到客廳。電視機正在播張國榮演的《春光乍泄》,是工人姐姐調的頻道。舒緩的配樂絲毫不影響我和姨婆的對話,反而更像是為鋪墊姨婆接下來所說的故事。
你肯定不知道盲女為什麽特別喜歡這種腥味。姨婆從茶幾櫃子裏拿出一條毛巾,上面還有漬。這毛巾可是老古董了,盲女也用過。我靠近仔細看著這條毛巾,心想,這肯定得講一匹布那麽長的故事了。
不要覺得臟,我可是洗過的。姨婆又將毛巾折疊起來。只是我有戀舊物的習慣,盲女是不知道的,現在真的到死都不知道了。她把毛巾放在茶幾的邊上,給茶幾騰出一大片空位。
看著墻上的鐘,距離我返程的車開出只剩三小時了。還沒等姨婆開口,我就先問,對了,姨婆,是為什麽呀?姨婆沒有延伸出想說的話題,還在期待些什麽。又反問我,你知道盲女來香港是做什麽的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定是精短,我立馬就接話,是什麽?姨婆滿意地點頭,像是看到我終於上鉤了,也像是終於找到一把打開封塵已久大門的鑰匙。這可是你問的,盲女叫我不能夠說,除非她死了。
我點了點頭說道,現在她倒是死了。說完,我心想,阿嫲真的死了嗎?
等我緩過神,姨婆便扯了扯喉道,放慢語速地說,是月嫂。我隨即又問,阿嫲是盲的,怎麽當月嫂呀?姨婆猶如收桿般,望著條條上鉤的魚。她沒有立馬回答我的問題,繼續說道,其實當時我請了兩個月嫂,盲女是我專門請來陪睡的。姨婆打開一盒藍罐曲奇,推在我面前,我拿起一塊就往嘴裏塞,我意識到,這故事的胃口應該很大,也就沒打斷姨婆。她自顧地說著,別看你阿嫲是盲女,她除了手巧,舌頭也能變出花來。
感到口渴,望見水壺離我不遠,我拿起水壺就往姨婆的水杯裏倒水,順勢也幫自己填滿了水。
我就是看中盲女條金舌頭,才花重金請她來,並讓她合法地留在這兒一段時間。雖說不應打斷姨婆的話,但我想,給點回應是種禮貌。阿嫲條舌頭有那麽神奇?姨婆的眼神有點飄忽,接著說,盲女為了養好條舌頭,她從不吃重口味的東西,把舌頭養得粉嫩,一點舌苔都看不出。一開始我還不信,直到她含住我的乳頭的那刻,我才相信有多麽的神奇。
看著我一臉疑惑,姨婆將曲奇餅幹掰碎放到杯子裏,說道,女人生完孩子後會漲奶,乳頭像被堵住一般,堵得發紅漲痛。姨婆見餅幹碎都泡軟了,便喝了一口餅幹水,那時候沒有吸奶器,盲女不僅能幫我疏通乳腺,還會用舌頭幫我的乳頭按摩,讓我從腳底板開始至全身都發酥發麻。見我有點不好意思,姨婆便用開玩笑的腔調說,姨婆沒把你當外人,也就什麽都說了,這些話也只能講給你聽了,帶是帶不走的。
見餅幹盒裏只剩下兩塊餅幹,我輕輕地把藍色的蓋子合上。姨婆又把蓋子掀開,這吸奶可是有講究的,不能用死力去嘬,得用陰力,一點點,一點點地挑弄,等奶水自然地流出,這才不會傷到乳房。
姨婆又拿起那條毛巾,每當我溢奶,盲女就會幫我擦,等擦幹凈,她又繼續幫我吸吮。她的動作總是那麽輕,像用舌頭剝雞蛋。說著,姨婆的身子前後晃動著,像一個快被全擰開的水龍頭。看著天色漸暗,我找不到打斷姨婆說話的理由,便點開手機屏幕看了看時間,姨婆也順著我的眼神看向屏幕上的時間。開口問,今晚是幾點的車呀?
待會兒七點半的車。我左右扯了扯衣角,顯得這個回答會更加順其自然,就像是姨婆本應就要問的。
那也差不多了,跟我進廚房一趟吧。姨婆握著我的手站起身來。剛進廚房門,一股濃郁的腥味撲進我的鼻腔,在客廳是聞不到的,仿佛這廚房有一個結界。這股奶味和紫蘇葉八角等香料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一種令人發麻的氣味。姨婆從一旁的黑袋子裏拿出五條草魚,並列地排成一條線。她用柔力扭轉魚頭,魚的主骨就被扯了出來。像是在向我展示本領一般,她時不時看向我,等我回應她,接著又把魚放入一個鐵網裏,她說要在鹵水中浸泡八次,前面七次浸泡三十秒,最後一次浸泡兩分鐘。這個步驟姨婆讓我來操作。我老了,手使不上勁,正好你也做一次魚給盲女吃,給盲女吃。說著,姨婆的眼睛又開始泛紅了,像顆未下水煮的草魚眼。
姨婆又說,盲女的舌頭雖然靈活,但她卻不會吐魚骨,她只喜歡嘬魚的味道,她說魚骨像針,針只有手能拿得住。
想想也是,阿嫲吃魚只吃魚頭,並只吸去魚眼球,就作罷。不過阿嫲吸魚頭的時候是不發出聲響的,不像阿媽,吸出嘖嘖嘖的聲音。阿嫲是用舌尖把魚眼挑出來,再含進嘴裏。她在我面前表演過幾次,說這樣才吃得過癮。
等魚放下去煮到第八下,一股更為濃烈的腥味又撲鼻而來。我實在想不懂阿嫲會喜歡這股味道。
很腥是吧?姨婆徹底把火關了。盲女的舌頭是很敏感的,就連鹽放多了兩顆,她都嫌太鹹了,但這股異常的腥味卻能暫時封鎖她的味蕾,讓她只嘗到魚的鮮味。
姨婆把魚悉心地裝進保溫瓶內,這也是盲女教我做的,說這是催奶的秘湯。我接過話,為何她只念叨您做的魚?或是太熱,太悶,姨婆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可能是因為我的奶水味吧。味道肯定是不一樣的。
我假裝在擦拭竈面的油漬,問道,難道姨婆還寶刀未老?
姨婆笑出了聲,肯定不是我的奶水,這也不是當年的味道嘍。她把保溫瓶遞給我,我不像盲女那麽封建,大陸的女人是不會和你說這些的。我接過保溫瓶,一只手扶著姨婆坐在沙發上。你回家後把魚身搗碎了,留下的汁水淋在飯面,再將魚頭立在飯的中間,盲女最喜歡這樣吃了。
我扭開保溫瓶內的魚,五條魚齊刷刷地立在鹵汁面,汁水剛好沒過魚鰓。草魚小小的頭微張著嘴,眼球失去瞳孔,成了一顆顆白球。我想起阿嫲那雙蒙了白的眼珠子。
見我看得入迷,姨婆走了過來,一個魚頭可能不夠盲女吃,你得放上兩個,一共四顆眼珠子,她才吃得開胃。她又想到了些東西,咯吱地笑了起來,對了,盲女還說過,自己滅了的兩顆眼,一次要吃四顆才能補回來。
我搖晃瓶內的汁水,一蕩一蕩的。我想,魚是不是也可以打直掛在水裏,只為了能把眼球露出水面。
看了看鐘,我把保溫瓶再擰緊。姨婆知道我快回家了,便問我,你是不是還在上學呀?我點點頭,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了。她扶著墻慢慢地走回臥室,說道,等等我,給你點東西。不一會兒,姨婆就走出來,給我塞了一封紅包,上面寫著:學業進步。我摸著紅包,厚厚的一沓,我連忙推回去,捂住姨婆的手。姨婆說,這是給盲女的心意,你得收的,你也讓姨婆安樂安樂好嗎?說完,姨婆又把紅包放進奇華月餅裏,把袋子套在我的手上。
走到門口處,我穿上鞋子,往地面踏了一步,把鞋子給穿緊實了。姨婆跟著過來,伸手又摸了下我的耳垂。讓姨婆再看看,你長得真像盲女,特別是這個鼻頭,真的特別特別像。姨婆笑瞇著眼,對我說,別嫌姨婆啰嗦。
摁了電梯的按鈕,姨婆還在鐵門裏看著我。看著電梯快到九樓,我向姨婆再道別,說了句:再見。待我走進電梯,依稀地聽到姨婆道了一聲盲女。也是,盲女這個詞可能以後都用不上了,就像我也不知道向誰再喊出阿嫲兩個字。
下了樓,已經到傍晚了,太陽示弱地沈了下來。走在路邊,自然風又找到存留的空間,嘩嘩地吹向我,還夾雜著些水。該不會是下雨了吧,我摸了摸背包邊上的傘,下意識地往天上望去,只見一些水從空調外機滴落。心裏估摸著,香港的雨也是人造的不成?不一會兒,兩滴並三滴水連著垂到我頭頂,躲著躲著,我就到街邊了。
除去來回的車票加上奇華月餅的錢,還剩三百塊。不如打計程車吧,這樣花多點錢回去,魚也值錢了不少,我也心安理得。我揮了揮手,的士說來就來了,這裏的節奏是快了點,連逗留都不講情面。一上車,司機就問,去哪?
我把東西往車上放,半邊屁股剛挪進後排座位。司機便催促道,講啦,去哪?我連口應答,香港西九龍。沒等我坐穩,車就往前飆了。我等等就要交更了,看你拿那麽多東西才接你這單。我心想,好似說到自己多有人情味,錢誰不想賺?嘴裏卻說,多謝師傅。
看你買奇華月餅去西九龍,你是大陸仔吧?司機這才按下計程表。是啊,我回廣州的。司機掛了個檔,車又往前沖得更快了,像是篤定,路口不會有車沖出來,或是有行人冒出。我的手緊握著扶手,生怕一個轉彎把我甩出去。
不到十五分鐘就到九龍高鐵站了,離開比來的時候要更快,我甚至還沒看清返程的路,就轉入高鐵站了。我看著計程表上顯示六十港幣整,便下意識地重復這個價錢:六十港幣是吧?司機沒回我的話,把車停穩後,從頭頂抽出一張表。揾食艱難,現在全港的的士價都升啦,按新價格來算,應該是六十六港幣。
誰賺錢容易?我嘀咕著。當我翻書包找港幣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一路上的費用,都是用微信支付的。師傅,不好意思,我沒換港幣,可以用手機支付嗎?司機將表插回頭頂,無啊,無啊!你們大陸人才喜歡把錢放入一條link裏面,我肯定是信不過一條link的。我掏出口袋裏的散錢,數了一次又一次,眼睛卻四處瞟望。剛好看到奇華月餅袋裏有姨婆給的紅包。心想,沒過夜就拆紅包不太好吧,但這也是我不想的,要是抽一張紅的,再放一張紅的進去,也就當補過啦,都是錢。
我從裏面抽了一張一百塊,說道,吶吶吶,揾食,都艱難啦。臉上擺出不在乎的表情,就匆忙下了車。沒走兩步,司機就把窗落下,大聲說,找錢啊,錢都不要了?我的氣勢瞬間被打回原形。
高鐵直達廣州南後,我是坐城際大巴回的家。大巴走走停停,我的視線終於能得到緩沖,偶爾也能落在路邊某棵不知名的樹上。這些樹不像芭蕉樹那樣好認,葉子細細的,掉一片和落下十片都沒區別。
想了想,今晚十二點過後,阿嫲就要做頭七了,說是那會兒,鬼魂會回來轉一圈。我期待著會發生些事,像那天阿嫲的回光返照,她真的能看清東西,今晚也能夠回來。轉念一想,這是阿嫲的頭七,我應該要感到悲傷,說著,是有點感覺,卻不多。回想起姨婆,我倒是覺得,她才是阿嫲的親人。畢竟她在我面前哭過,為阿嫲哭過。
大巴停靠的站離我家有一段距離,步行得花上大半小時。我走一段路就得將月餅袋子往上提一下,頭頂的月亮也往上擡一擡。
剛到家,我連忙卸下背包,看了墻上的擺鐘,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阿媽接過我手裏的保溫瓶。你阿嫲說過,頭七回家要吃,得提前備上。白米飯早已準備好,雖沒冒熱氣,但我摸了下還是溫的。怎麽這魚都散了?阿媽把保溫瓶遞到我面前。我接過瓶子,一看,果真松松散散地,只剩下幾個魚頭堆疊在保溫瓶裏,肉身連同眼珠子都掉光了。我想起計程車上的幾個急彎,必定在香港的時候,這魚就已經撞散了。
魚散了,眼珠子不會不見的,肯定在瓶子底下。我拿勺子不斷搗鼓,將魚眼撈到米飯上。撈完第三顆的時候,始終翻騰不出第四顆,眼珠子長了腿似的,極小的一顆,上躥下跳。眼看子時已到,白米飯上始終湊不齊四顆魚眼珠。阿媽趕著將澆上汁的米飯放到神臺上。
我仍低頭找第四顆魚眼。後知後覺,一種莫大的悲傷感湧了上來,像酒過三巡後的勁兒。阿爸派了三支香給我,叫我磕頭,說阿嫲就要走啦。但我還沒找到第四顆魚眼珠呀,這飯算是還沒整齊,頭七不該結束地那麽潦草,這裏不是香港,好歹也留點情面吧。
紙錢燒得旺盛,煙隆起又隆起。炮仗聲響起,和新年時點的炮仗一樣,聲音還是那麽亮。我的眼睛被煙疏通過後,淚腺被完全打開,堵了六天的眼淚順勢嘩嘩直流。漸漸的,眼前開始蒙上一層白。是煙還是淚?我擦拭後依舊看不清,好似盲了。
哭,是哭不夠的。我眨了幾次眼,試圖證明自己還沒有盲。我長得也不像魚頭,阿嫲是沒道理吮走我眼珠子的。
擡頭一望,天上晃動著一顆白影。我又能看到東西了,但還不清晰。此時的月亮露出雲面,白凈凈的,像顆和我對視過的草魚眼,也是沒有瞳孔的。充其量,也算是第四顆魚眼珠吧。
還好,阿嫲和回光返照那天一樣,盲眼但心不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