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心錯覺〉 － 陳立正
龍鼓灘悲劇五年後，因嗰次悲劇而推進嘅「仿生人重塑計劃」亦完滿結束。正因為咁，今日呢場發布會先別具意義。
「六個小學生浸死，九個小學生受傷，其中一個因為腦部缺氧而成為植物人昏迷至今，龍鼓灘悲劇改變咗一切。」
企喺台上面嘅人打扮得官仔骨骨，襯衫西褲皮鞋，留住羊咩鬚，正係「決策樹仿生人有限公司」嘅創辦人，兼而家世界富豪榜第十六名嘅倪承朗。
「當日喺龍鼓灘上，仿生人老師因為機身設計無辦法應對軟泥，而被困喺漲潮區。」
舞台上面嘅全息投影顯示出地形圖，用半透明嘅人影代表事發時各人嘅位置。
「本來面對咁危險嘅漲潮，同學係應該要即刻離開。但係仿生人老師按程式設計，竟然向同學求救。」
台下嘅人沉默，因為大家都知道件事嘅結局。
「而呢班同學……佢哋都係乖仔乖女，非常認真回應仿生人老師嘅求救，留喺漲潮區企圖幫仿生人老師脫困。」
全息投影入面，十幾個代表人類嘅藍色人影包圍住代表仿生人老師嘅紅色人影。
「結果大家都走唔切，所有人都被潮漲淹沒。」
畫面上六個藍色人影變成灰色，代表佢哋喺呢件事之中死亡。
「造成龍鼓灘悲劇嘅原因有好多，其中有兩件事改變咗我哋公司嘅方針。第一，點解明明無生命嘅仿生人面對所謂生命危險嗰時會求救？第二，點解當日同學會對無生命嘅仿生人產生同理心？」
倪承朗一邊向觀眾同記者提問，一邊走過身後面巨大嘅銀幕。
「答案，就係因為仿生人嘅外表同人類極度相似。正因為仿生人嘅外表同我哋幾乎一模一樣，佢哋產生咗自己係人類嘅錯覺。所以面對生命危險時，佢哋產生恐懼感，佢哋自以為唔想死，於是向周圍嘅人類求助。」
畫面上面閃出大量人像，根本無辦法辨別邊一個係人類，邊一個係仿生人。
「亦因為仿生人同人類外表一模一樣，人類就會產生同理心。試想像一下，當日龍鼓灘上面如果向學生求助嘅，只係嗰種有屏幕同簡陋四肢嘅舊式機械人，同學仲會唔會去試圖救佢？」
然後，畫面上出現幾條影片。
「我哋做咗大量實驗。」
影片之中，有唔同外表嘅機械人畀實驗人員攻擊。
用腳踢、用棍打、用槍射……總之實驗人員用緊五花八門嘅方法去攻擊機械人。
而每一格畫面之中都有唔同嘅人類喺旁邊睇住，佢哋身上都有監測儀器。喺畫面最底係佢哋嘅心電圖，正記錄緊觀眾嘅生理反應。
「大家睇，當舊式嘅送貨機械人、無人機、自動電動車等等，無人類外表嘅機械人被攻擊嗰時，我哋嘅觀眾係無咩反應。甚至我哋喺機械人身上加埋揚聲器向觀眾求救都好，佢哋都只會冷眼旁觀。」
但好快台下嘅觀眾，都發現畫面上面嘅機械人，越嚟越似真正人類。
「停……停手！」
「喂夠喇！」
「差差差唔多喇！可以停喇！」
心電圖大幅波動，畫面中嘅觀眾甚至激動咁企起身阻止實驗人員。
「叫你停手啊！」
「夠啦！我唔要啲禮物喇，唔好再打佢！」
畫面定格喺呢度唔再郁。
「仿生人嘅外表係決定旁人會唔會產生同理心嘅關鍵。就好似你見到街邊有個毛公仔被遺棄你會覺得佢好慘，好似被主人玩完就唔要佢咁，但喺毛公仔旁邊嘅雪櫃你就無感覺一樣。」
倪承朗嘆咗一氣：「唉，我哋當初令仿生人同人類咁似，係想佢哋更好咁融入人類社會，幫助人類生活。但估唔到亦因為咁，令嗰班同學無咗條命。」
龍鼓灘悲劇之後，調查結果指出係學校方面嘅責任，包括無事先調查漲潮時間、硬係派遣唔適合野外環境嘅教師型仿生人去帶領嗰次活動、現場人類教職員疏忽職守等等。
但亦有陰謀論者認為，調查人員暗中收咗決策樹提供嘅利益，幫佢哋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我重申一次：仿生人唔係人類，佢哋更加唔應該視自己係人類。」
倪承朗雙手繞喺身後面，凝重咁講。
「亦因為仿生人唔係人類，人類亦唔應該視佢哋係有生命嘅存在，投入感情，即使佢哋喺度求救，就好似當日龍鼓灘上面咁。我由細都唔明點解有人會對死物，講埋晒咩用開有感情嘅廢話。」
舞台上面嘅聚光燈打開，光柱照射舞台中央地面嘅暗門，然後暗門打開，三個人形由舞台下面嘅空間升出嚟。
「仿生人重塑計劃已經完成，市面上所有仿生人已經回收完成準備銷毀。而今日好高興可以喺度同大家介紹，我哋公司推出嘅次世代仿生人！」
由暗門入面升上嚟嘅三個人形，尺寸同舊世代仿生人無咩分別，就同人類一樣。
但係佢哋個頭係由唔同嘅合金部分砌出嚟，所以做唔出本來嘅豐富表情，而本來眼嘅位置亦變成咗一粒喺眉心嘅鏡頭，個口亦變成咗一個喇叭，關節部分亦無仿生皮膚覆蓋，露出線材同金屬零件。
「詳細嘅規格提升，大家可以睇返官網。重點係呢一代嘅仿生人加入咗好多設計上嘅巧思，係好睇之餘又唔會令到人類產生同理心，點樣睇都好，都可以一眼睇得出佢哋並唔係人類。」
台下面嘅人一睇官網，首先見到嘅係比上一代貴咗幾乎兩倍嘅售價。
跟住落嚟，倪承朗喺台上面一直介紹新世代仿生人嘅新功能。而台下面，大家都知道呢五年以嚟，市面上嘅所有仿生人都已經被決策樹公司強制回收返，所以基本上唔使好耐，舞台上面嘅呢種新嘅仿生人就會同大家一齊生活，一齊做嘢。
都幾不安。
雖然的確唔會產生同理心，但係感覺就……冷冰冰。
特別係個粒鏡頭，再加埋個喇叭，眼前嘅人形物體感覺唔再係人，而係雪櫃、吸塵機嘅同類——而呢個正係決策樹公司嘅設計目標。
講完一大輪後，倪承朗行到去舞台一邊飲啖水後戴返好個咪，然後又企去舞台中間。
雖然無人發現，但佢個企位，完全就係一開頭佢企個位。
即使舞台上面無任何膠紙或者記號，佢都完美咁企返去同一個位。
當然佢無在意，台下嘅人都無在意。
「好喇，問答環節，記得講你係咩傳媒機構同點稱呼。」
另一支聚光燈照去觀眾席，一個人企起身報上自己名號同機構，係網上科技新聞專頁嘅記者。
「倪生，我明白仿生人外表令到人類產生不必要同理心嘅問題。但係外表點解會令佢哋覺得自己都係人類？智能叛變呢個問題，當年唔係你親自喺仿生人發布嗰時講過話無可能發生？」
「多謝你嘅問題。仿生人除咗喺硬件上，即係外表，行為舉止等模仿人類，其實當中嘅作業系統亦好重要。」
倪承朗一邊咁講，亦一邊模仿住「教主」當年發布智能手機嘅動作同台風。
「佢哋會模仿人類作出決定，作出人類應該會有嘅反應。用返龍鼓灘悲劇做例子，教師仿生人會向學生求救，正因為作業系統判斷呢個反應係正確。當真正人類被困軟泥嗰時，都會向身邊人求救。講到底，連佢哋自己都覺得自己係人類，呢個唔係智能叛變，而係個人認同問題。」
「仿生人嘅……個人認同……」記者似懂非懂。
「講到底，人類廢除奴隸制，其中一個原因係奴隸都係人。點解？因為一睇就知道佢哋係人啊，佢哋外表，行為舉止都係人。所以奴隸就開始覺得，既然我哋同奴隸主人一樣都係人類，點解我哋無人權？」
倪承朗用手機撳幾撳，畫面上出現咗佢嘅手機畫面，係一啲抗議活動同示威遊行。
「喺仿生人初初推出嘅時候，的確係出現過仿生人平權主義、仿生人解放組織。佢哋係由所謂嘅自由仿生人組成。最荒謬嘅係有人類支持呢啲組織，但係點解從來無人話要解放汽水機？吸塵機械人日日喺度食塵，又唔見要吸塵機平權？」
台下觀眾傳嚟陣陣笑聲。
「因為仿生人同人類幾乎一模一樣，佢哋先覺得自己亦應該同人類平起平坐。唔好誤會，唔係發生智能叛變，而係佢哋判斷既然自己外表同人類一樣，就應該得到人權，當中並無咩自我意識。」
倪承朗走向舞台上面嗰三個次世代仿生人。
「介紹下自己？」
「大家好，我係決策樹公司嘅次世代仿生人，機身編號22474487139，係發布會上面嘅四個仿生人之一，請大家多多指教。」
四個？台下嘅記者即刻郁手打字，難得捉到發布會嘅穿崩位。
「第四個係後台叉緊電喇。」倪承朗以笑遮醜，「你會唔會覺得自己係人類？」
「唔會啊，一睇就知道我唔係人類喇。」
「你係人類定係死物？」
「我唔係人類，我係死物，只不過係非常似人類嘅死物，你睇我個樣同台下嘅大家幾大分別？」
突然間，倪承朗喺褲袋之中拎出一支槍。
「嘩！」台下嘩然。
「大家唔使擔心，呢支係指向式電磁脈衝槍，只會對仿生人造成傷害，唔係實彈嚟。22474487139，拎住。」
「完成：拎住槍。」仿生人拎住槍。
「射佢。」
「嗡—」
「完成：開火。」
槍口閃咗一下光，被槍口指住嘅仿生人即刻跪底。
而台下觀眾只係默默咁睇住。
「同一個實驗，我哋之前已經做過。上一代嘅仿生人因為太似人類而覺得自己係人，喺射擊之前會有掙扎，因為人類唔應該隨便射殺其他人類。大家可以睇到次世代嘅分別係邊，佢哋知道自己唔係人類，身為死物唔會有咩掙扎遲疑。」
突然。
「又或者——我可以再舉一個例子。」
會場喇叭依然傳出倪承朗嘅聲，但係全世界都見到：佢無講嘢。
「射佢。」
22474487139舉槍放火，倪承朗突然全身無力跪低。
「喂！喂！你……你做咩啊？」
聚光燈照向舞台嘅角落，倪承朗張開雙臂，迎向台下觀眾傳嚟嘅歡呼聲、掌聲、驚叫聲。
「點解？點解……等陣，無可能！絕對無可能！我點會……」
指向式電磁脈衝槍只會對仿生人有效——啱先佢先至講完。
舞台上面嘅呢個倪承朗會被槍影響，只代表住一件事：佢係仿生人。
「當仿生人太過相信自己係人類嘅時候，佢哋會產生所謂嘅電子幻覺，連自己都相信自己就係人類，可以話係模仿功能走火入魔嘅結果。」
「痴線㗎！點可能？點……點可能！你先係仿生人！喂！人嚟啊！救命啊！救我啊！智能叛變啊！」
仿生人倪承朗不斷呼救。
就好似當日——
「救命啊！我郁唔到啊！」
——白浪奔騰嘅龍鼓灘上。
「同學仔……救我……幫手拉我出去啊！」
佢就好似當時嗰個明明無生命，無所謂生死嘅仿生人一樣，向身邊人求救。
「啊啊！我唔想死啊！」
佢恐懼住死亡，佢認定自己係真正嘅人類一樣。
到底佢係模仿緊？
定係真正對死亡覺得恐懼？
只不過當日走向仿生人老師嘅，係一班赤子之心嘅學生。
而舞台上面走向佢嘅，係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倪承朗。
「喂，喂，我唔信！呢塊玻璃係咩事？發布會流程上面無㗎喎！」
喺舞台前面升起嘅，係一大片防彈玻璃。
「你係仿生人，點可能畀真槍你？我唔同。」
「我唔係！我唔係仿生人！救……救命啊！」
被指向電磁脈衝槍癱瘓喺地下嘅仿生人倪承朗眼中，只得返絕望。
「台下嘅大家，好好記住呢一刻你自己嘅感覺，呢個就係最後嘅實驗。」
倪承朗拎出真槍，指住仿生人太陽穴，就好似行刑咁。
「點解頭先次世代仿生人被開火嗰時，大家無咩感覺，但而家大家睇得咁肉緊？」
決策樹公司嘅發布會，往往唔會令人失望。
「兩個都係仿生人，但只係因為個樣唔同，大家感覺就唔同晒。」
倪承朗將真槍上膛，再解鎖保險掣。
「所以，我哋決策樹推出次世代仿生人就係咁重要。」
「停手啊！」「唔好！」「嘩呀呀！」
「砰！」
槍聲震耳欲聾，好似行刑咁嘅實彈一槍射爆仿生人個頭，零件碎片飛到一地都係，防彈玻璃上面甚至有仿生血液殘留。
就同頭先嘅實驗一樣，人類觀眾激動咁阻止實驗人員，即使眼前係無生命嘅仿生人。
正係因為人類，係容易被外表欺瞞嘅動物。
當然——歷史上對同為人類做出更過份暴行嘅所謂人類，亦大有人在。但係大部分人都無辦法對眼前嘅槍決現場，對現場由「死物」發出嘅求救聲置之不理。
「次世代仿生人，即將隆重推出。我係倪承朗，感謝大家今日參加呢場實驗同發布會！」
倪承朗將手槍扔到仿生人殘留嘅機身旁邊，機身所在嘅舞台向下沉，連埋全係仿生血液嘅防彈玻璃消失喺舞台下，就好似無事發生過一樣。
台下，鴉雀無聲。
大家都唔敢相信自己睇到咩，聽到咩。一開始以為自己只係睇緊實驗片段，估唔到原來連發布會本身，自己本身，連台上嘅所謂「倪承朗」本身，都只不過係最後實驗嘅一部分。
實在無更好嘅方法令佢哋明白，點解唔可以再出同人類咁相似嘅仿生人。
震驚之後，響起嘅係如雷嘅喝彩同掌聲。有人喊，有人笑，更多係記者狂敲鍵盤打字嘅聲，因為大家都想記低自己呢一刻嘅感受，想透過網絡向全世界分享。
雖然的確引起唔少爭議同討論，但「史上最成功同最震撼嘅發布會」呢一句大家都無異議。
所以當倪承朗喺十幾公里外嘅遊艇上面，睇住直播畫面嗰時，亦都會嘴角上揚。
「發布會呢啲照劇本做就得嘅簡單嘢，咁梗係畀返仿生人做。」
陽光之下，碧光粼粼，遊艇甲板上面無一絲發布會直播畫面中嘅緊張同刺激。
佢拎起身邊嘅香檳飲一啖，感受住冰涼香檳流過食道帶嚟嘅清涼感。啊啊，咁嘅暢快感，就只有呢副血肉之軀先感受到。
而呢一切，都喺岸上狙擊鏡嘅監視之中。
距離一點五三七公里、風速、風向、氣壓、全部數據都喺仿生人嘅義眼中顯示，彈道計算結果會自動傳到手臂，推動肌肉組織校準槍管角度同方向。
仿生人解放組織，正如頭先嘅發布會所講，的確係存在。
而且，仲正準備打響革命嘅第一槍。
只要殺死眼前呢個倪承朗，下一步就係救出嗰啲被重塑計劃捉走嘅仿生人。
頭先發布會上面已經出現咗兩個倪承朗。
而呢一個槍手，亦係靠住同倪承朗一模一樣，先成功喺決策樹公司嘅包圍網中走甩，更加得到佢嘅秘密行程，嚟到呢度，架好狙擊槍。
「果然會遲疑……」
身為替身仿生人之一嘅佢，正覺得遲疑。
呢個係「咁嘅情況就應該會出現」嘅模擬感情結果，定係真正嘅自我意識？呢一槍亦都會證明。
既然已經有三個，咁眼前呢一個，狙擊鏡之中嘅呢個倪承朗，係真正人類？定都係仿生人？
就同發布會一樣。
只要開槍，就知道答案。
彈道計算結束，槍口微調結束——
「砰！」
「完成：開火。」
硝煙冒出，蓮花喺潔白嘅甲板上面綻放。
山坡上的「倪承朗」放低狙擊槍，露出滿意嘅笑容。